可是再欲投资新的工厂,他觉得稳妥起见,没必要集中在产业足够多的富庶沿江沿海地区。
正所谓”小商在于民,中商在于政,大商在于国“,乱世的实业投资必须跟国势挂钩,再怎么谨慎持重都是应该的,不然一旦被战火裹挟,半生的心血都要付之流水。
岳子璋先生也能听进良言。当三哥通过欧洲的同学朋友,购得满意的生产技术和机械设备,岳先生已决定暂缓粤州的建厂计划,打算到蜀州、梁州考察一番,考虑把厂子建到西南腹地的可行性。
三哥跟岳先生一见如故,二见相知,多见几回就把人带回家里招待。这是珍卿家给予的最隆重待遇,要知道珍卿应酬新结交的文艺界朋友,也鲜少主动把人邀请到家招待,都是别人表示期望登门拜访,珍卿才视交情深浅给予回应,能让三哥主动相邀的自然是贵客。
岳子璋先生从前待过海宁,自然听过煊赫的海宁第一名门,对于谢公馆主人翁的热情相待,他再三表示受宠若惊,无以言表。过来做客就开了三辆车来,给三哥买了好多名贵烟酒,还有一只德国造的打火机,一打法国造的水晶杯,给四姐买了名牌的夏季时装,还有最顶奢的香水珠宝,给珍卿买了一车精装书籍,还有绘画写作的纸笔颜料,说他异日回国先帮易先生带回云。珍卿和三哥生恐人家破费,再三说不能收这么多礼物。四姐巡视那一大堆礼物,私下说这岳老板看着是老粗,难得竟然有一点品味,花钱买来的都是好东西,反正四姐收到礼物不想退,大不了以后还他的人情。
三哥延入家中招待的真朋友,珍卿跟四姐自不会怠慢他,还想汤韵娴女士参详菜单,务求所有细节不让令客人难。岳老板进入海宁名门的内庭——只是他们在法国租的临时住房,有幸跟谢公馆公子小姐会聚,有幸跟蜚声国际的易先生同处,本来也战战兢兢、手足无措,不想谢公馆一门的大家子弟,个个礼贤下士、平易近人,让他如沐春风,宾至如归。到后面在餐桌上酒酣耳热,他大开金口说给梁州文理大学捐款五十万,三哥和珍卿、四姐一起,苦口婆心地劝阻岳先生。岳先生若真在西南腹地建厂,前期的投资就太大了,经不起他这样乱花钱。
岳先生一顿饭吃得高兴,此番欧洲之行也算收获满满,他是志得意满地坐船回去了。
送别回国的岳子璋先生,三哥却又是一阵早出晚归。岳先生订购的机器不少尚在生产,生产完工运输回国也是一项大工程。珍卿对三哥的忙不以为意,一直以为他在帮岳子璋先生监工呢。
有一天,慕先生从东欧S国发来急电,收件人是三哥但他不在家,因是急电珍卿就自行拆看,才知三哥是在帮慕先生解决麻烦,并非帮岳先生监工。原来,慕江南从欧洲购置许多教具,海关报批的流程非常缓慢,三哥就帮慕先生于中斡旋,力助慕先生顺利通关。现在还有最后一批东西,眼见着又被卡在海关一节,慕先生又发电请三哥出马。
珍卿阖上这封急电,瞬间嗅到不寻常的气息。她虽然长年忙碌她的事务,各种内外琐事多由三哥料理,但还不至于退化成傻白甜。
三哥在欧洲留学游历不少国家,唯独未在中国北边的S国留过学,甚至不曾去旅游过。一个从未踏足过的国家,三哥在那能有什么人脉?按理来说,慕先生在S国巡展中国画,盘桓了有一个多月,跟S国的文艺界广有交际,他的人脉应当比三哥厉害吧?何况三哥说在给慕先生帮忙,却没有跋山涉水跑到S国,一直在巴黎打电报、打电话。这说明慕先生的麻烦未必在S国吧?
没有更多线索,珍卿只能暂作一番假想:也许慕先生需要三哥帮的不是S国的忙,而是入境他们中国遇到麻烦,所以偏劳到知交满天下的三哥帮国内的忙。那么,慕先生究竟购置什么敏感之物,伪装成名人的教具入境都遇麻烦?
珍卿不喜欢对三哥藏掖着,便以她的猜想向三哥求证,三哥望她的眼神颇神奇,转瞬间神情一黯,暮气沉沉掰着她肩膀说:“少个人知道,多一份安心。”话语落地过了一会,他又庄严地告诉珍卿:“我现在不管是左是右,是红是白,是正统是匪类,是正规军还是游击队,只要他们枪口对准东洋鬼子,我就——”
珍卿连忙紧握三哥的手,一样郑重庄严地说:“三哥,你不必再说,我已经明白。说到底,我们的理想殊途同归,你的志向,也是我的志向,你的决心,也是我的决心。你放心去做吧。”
之后,三哥偶尔给珍卿透点内幕,珍卿又是水晶心肝玻璃人,就把三哥跟慕先生弄的名堂,猜了个八九不离十。三哥一直想援助中国社会党,在美国他就露出这点意思。而慕先生长年跟社会党有交往,不止一次给他们帮过忙。
这次慕先生来欧洲办画展,三哥跟慕先生恳谈过数次,三哥跟慕先生英雄所见略同,彼此也信得过彼此的为人,就商议一起支援一下社会党。
社会党之前数年元气大伤,现又被围困于西北一隅,多少必须品都被封锁禁运。他们需要大量药品、医疗器械、电台、印刷机、生产机械、军用物资,三哥通过华人赈济会的职务,经手大量抗战赈灾物资的募集和运输,就把社会党所需物资夹杂其中,慕先生是穿针引线的人物,他负责跟社会党的地下人员交接,再由社会党的地下人员,或者由其他什么秘密通道,转移到被封锁的社会党手里。
珍卿把事情捋出一个轮廓,觉得三哥跟慕先生行事缜密——譬如四姐时常跟他们一起,她就傻呵呵的全然不觉。珍卿自觉很不必在旁边杞人忧天。若非三哥恐怕将来变生不测,把一家人都裹挟进去,珍卿也恨不得加入进去。
怎么说呢,就算在这似是而非的时空,珍卿也觉得大义之下,没有什么障壁是无法冲破的,更何况她多少相识是社会党?
她与那位生父滕将军的关系,在大时代的背景下,也并不是一直隔着厚壁障。去年,她冒险发布《东洋人的民族精神》,曾让她心内释去一层重负——她自觉做了力所能及的份内事。
但此书进入中国的智识阶层,官方反响远不如坊间的反响大。或者说就算官方内部反响大,他们也因种种原因不敢对外表露。令珍卿哭笑不得的是,反倒是那位生父滕大将军,当年发愿不会打扰珍卿生活,为这本书竟主动破戒给珍卿写信,说《东洋人的民族精神》他读了,且把此书带在身边有空就番看,熟稔得能够背诵不少文段。他还要求麾下军将研读此书。他在信中把此书夸得天花乱坠,从军旅宿将的经验出发,又以留学东洋的经历为证,来印证珍卿对东洋人的某些论断非常正确。
珍卿对滕将军深入骨髓的厌恶,由此释去不少,毕竟眼下蝇营狗苟的人遍布中国,能重视敌人研究敌人的太少了,滕将军作为军人至少职业素养不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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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4章 旧相识的新麻烦
四月末的时候, 珍卿和三哥又遇到麻烦了。
帮慕先生办理联合画展后,珍卿和三哥行踪就曝光,国内外不少华人都晓得, 易先生跟她的丈夫在巴黎。他们的行踪影像时常见诸巴黎报端。但慕先生刚走的一月,报道他们的内容还算正常, 虽有些胡编乱造的故事, 无伤大雅他们也不大在意。
慕先生离开的第二个月, 对他们的报道就成脱缰野马, 跑偏到什么地方的都有, 显见有的小报就是不怀好意。譬如一个叫《励志》的中文小报,从捕风捉影开始铺排蓄势,借凭空捏造开始大泼脏水, 说易先生常说关心民众疾苦,实际却在巴黎挥霍钱财豪奢度日,买了多少名烟名酒、珍宝贵器, 还多少名牌衣服鞋帽、香水珠宝, 明明靠着从民众那赚的膏脂, 却鼓吹矫饰成了学界的领头人,说是在巴黎师从名家进修美术, 实际上每天都在呼哥唤姐, 跟一帮有钱有势的洋老爷游荡玩耍呢。
还真别说,不明真相者不少人信以为真。这些大小报纸真是神通广大, 不但曝光他们在巴黎的住址, 还把岳子璋先生给他们送礼的情景拍下, 那些脚夫往宅内搬抬礼物的照片, 就登载于混淆视听的报道旁边。连珍卿一家跟文艺界洋朋友应酬的照片, 也成他们跟洋老爷游荡玩耍的证据。毫无疑问, 有人在处心积虑地泼脏水。
珍卿觉得这种事越描越黑,发现苗头不对,最先想的不是借中外友军帮忙公开澄清,而由三哥和汤女士先查谣言的源头,偷拍他们的嫌疑犯显然很高明,若是一般身兼数职的小报记者,他们未必一点察觉不到。
可是大家查来查去,却查到德国的中国留学生会,那边有一位叫童森的中年干事,在柏林兼营一个叫《励志》的小报,法国这边的《励志》就从他那来。谣言最初的源头就是这个《励志》小报。汤女士从巴黎这边也查到,有收买巴黎惯拍名人的混混偷拍团,还给他们经费在珍卿家对面租房,他们会乔装打扮,日常出入也谨慎,偷拍许久珍卿一家都没察觉。而这混混偷拍团的经费,正是柏林的童干事汇过来的。
珍卿、三哥和四姐在巴黎,绞尽脑汁也想不清跟童某有何仇怨,打电报叫国内谢董事长他们也想,终究也想不出什么纠葛。正当他们把矛头归向当局,觉得可能是官面人物做的,转机竟出在慕尼黑工业大学的仲礼那边。
仲礼直接跟他们打跨国电话,兴奋地说他知道一点眉目了。打跨国电话却不立刻讲明原委,莫名提起今年相识的朋友裴浚,说今年复活节放大假,他跟同学去索米尔城看马术,见马术表演温吞吞的实在无聊,就跑去专卖葡萄酒的地方,喝当地有名的索米尔葡萄洒,他在那里喝得酩酊大醉,还被宰空了荷包里所有钱。
他无助地晃荡在街头,连坐车回旅馆的钱都没有,喝醉了又不记得旅馆的电话,几乎要在街上渡过一夜时,忽然从天而降一个白马王子,仲礼马上意识到用词不对,却又说裴浚是拯救他的大侠骑士——珍卿听仲礼絮絮叨叨,已经要十分耐住性子,再听他提什么“大侠骑士”,脑门上的青筋一蹦一蹦,简直想把他揪过来打一顿,在电话这头打不到只好骂他。
仲礼在那边委屈巴巴地说,他是为证明这个朋友聪明机变,是非常可靠的同胞才絮叨。仲礼被骂到只好长话短说,说这个叫裴浚的白马骑士——啊,呸——这个叫裴浚的华人男同胞,遇到躺在路边哼唧的醉鬼仲礼,从他哼唧的口音认定他是中国人,从他身上似有若无的马粪味,断定他住在离马术表演场较近的旅店,又根据仲礼带在身上的火柴,耐心地挨家问到仲礼居住的旅店,确定来接仲礼的同伴是他同学,才功成身退悄悄地离开。讲到这里,仲礼又强调裴先生的聪明善良。
放完假回慕尼黑工业大学,他们第一天上机械课,仲礼同游索米尔城的同学,惊讶地指着讲台上的华人教授,说他就是在索米尔城搭救仲礼的大侠。原来,这裴先生是慕尼黑工业大学教机械的新老师。那位裴先生来自中国的冀州,一身的学识气度令人折服,仲礼觉得他是闲雅广博的智者,他又跟仲礼一样是学机电的,仲礼跟他很快成为忘形之交,裴浚听仲礼家中长辈的轶事,还常说希望有幸一见呢。
珍卿被仲礼整得没脾气了,他讲半天还没讲到正题,这么大一通偶遇相知的故事,珍卿想问喋喋不休的仲礼:你还晓得自己的性别吗?把这个裴浚夸得天花乱坠,口头心里的一刻放不下,要不要给你写两本爱情小说,一本叫《索米尔城恋人》,一本叫《爱在慕尼黑工业大学》,为毛把纯洁的友情描述得跟搅基一样?
但她只是克制地打断仲礼,问他究竟有什么线索,仲礼懵懵懂懂说他也不大晓得,发现端倪的是他说了半天的裴浚。他说裴浚是长在德国柏林的华侨,在柏林也有一点人脉,之前他把长辈被污蔑的事跟裴浚说了,古道热肠的裴先生就帮忙探听啊,发现德国中国留学生干事童森,是他在巴黎留学时的一位旧识,还有一点别的线索未及跟仲礼详说,裴先生就坐上了来巴黎的火车,据仲礼说,那裴先生来巴黎有教学公干,顺便把发现的线索带过来。仲礼是为了叫珍卿他们相信,那裴先生是机敏可靠的同胞,才絮絮叨叨讲了半天前事,请长辈郑重接待这位裴先生。
在火车站跟仲礼赞不绝口的裴先生见面,珍卿都忍不住暗赞好气度,珍卿两人跟他简单寒暄,坐在车上进一步沟通时,感到此人确实谈吐不凡。仲礼要真爱上一个男人,珍卿可以接受裴先生做他侄媳妇,不过裴先生比仲礼大一轮不止。
这位洵洵儒雅的裴浚先生,可不知道他神交已久的易先生,心里转着奇奇怪怪的念头,他此番是欲帮他们排忧解难,顺便结识这对驰名中外的伉俪。
这裴先生到珍卿家也不罗唣,直接拿出他找人拍的童森的一沓照片。珍卿和三哥一看照片立时明了,那位经营小报《励志》的童森干事,看来是珍卿校友阮小檀的亲友,看照片中阮小檀夫妇跟童干事拥抱的样子,还不是一般二般的亲友。裴浚先生说他叫人监视童森住宅,在童家住宅外面听他们讲话,那位王太太(指阮小檀)唤童森太太为姑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