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前日,听耶教莫尔门派牧师讲古,言此派名典《莫尔门经典》,是由欧洲传来之神子教旨,初被先知莫罗尼藏于本邦库穆拉山,后有史密斯氏得神人指示,获此神书使其重现人世,然书上全是古文,时人莫之能读,而史密斯氏又于梦中得神喻,无端竟能解读神书,史密斯之信徒日众。
与黄巾起义密切相关的太平道人于吉,在《三国演义》中是令孙策失却主上威严的神人。于吉弟子宫崇向汉帝献书时,称《太平清领书》是于吉在曲阳泉水上得之。
由此感慨,原来太阳底下无新事,古今中外神棍皆道路同一,将自己所做书籍伪托神灵名义,又由自己受神灵委托指示,于某山某水中按神谕寻得。以此来故弄玄虚、自抬身价,如此可笑可鄙之招术,今人竟还有深信不疑者,天下少学无智之辈,诚然多矣!
二:
孙离叔叔虽在哥大任教,在波城却有位多年老友——白道昭先生。白先生原在波大教书,因病离休,上半年孙叔叔过波城望白先生,携我一同拜见白先生,言我是新一代之青年领袖,其中推誉不必赘述,我只觉孙、白与其余同座者之言论甚可笑。
白先生等回忆往昔峥嵘岁月,谈及青年时所倡导之“non-resistance”,该词姑且译为“不争主义”——直译法当是“不抵抗主义”。
在座众人热情讨论“不争主义”。白先生引老子言”上善若水,水利万物而不争。夫唯不争,故无尤“。奎克派牧师麦克斯引述耶稣名言:当有人打你的左脸,你要伸出右脸给他打,并举十多年前世界大战例子,言卢森堡以不抵抗而保全,比利时因抗拒借道而遭受劫难!
为保持国家中立而抵抗外侮,比利时反成被人抨击的对象。诚为荒谬之论。
若”不争主义“即是”投降主义“,依此类推,当中国面对军工发达之侵略者,皆可持“投降主义”而放弃抵抗,继而轻松保全生命财产,而决不必扩充军备巩固国防,以免让侵略者感到威胁,进一步采取侵犯举动。以上谬论,孙叔叔虽不完全赞成,亦觉”不争主义“有可取处,我觉得滑稽而可悲。
我觉此辈中人不可交,后半年与白先生等疏于来往,近来却听到一个荒诞噩耗。之前一同坐谈的麦克斯牧师,某次雪天出行时,见一流浪汉抢劫另一流浪汉,以为无论帮助哪个流浪汉,都会伤害另一流浪汉,这是不争主义者所不欲见的。于是,麦克斯牧师选择谁也不帮,准备绕道而去,却被两个争持的流浪汉反过来抢劫。麦克斯牧师本着不争主义,任由两个流浪汉抢劫而不反抗,被打伤后扑倒于雪窠内,因救治不及伤重而亡。
……
写到这里,珍卿停笔开始懊恼,第二个故事有趣是有趣,其故事内心核却很惊心荒诞,想着会不会妨碍三哥的心境,斟酌一会还是保留了。三哥又非不争主义者,一个不争主义者的死,不会让他多难过的。
最后,珍卿还是给三哥写了情诗,叫他试试用同韵应和一产,看三哥有没有这份闲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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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跟《东洋诗歌的精神》打擂台,珍卿最近在写《中国诗歌的精神》。
珍卿从两方面介绍中国诗歌的精神:
第一,中国自古而今的诗歌皆从世俗,以世俗化的态度讲述中国人的战争、徭役、祭祀、婚嫁、爱情、求仕、交友等日常,它从始至终主要不为宗教神仙服务。西方诗歌源头上就与宗教神话相关,诗歌除了记述虚构的宗教神话,还担负着记录历史的责任,所以西方有长篇叙事的诗歌传统。而中国诗歌多记述生活片段,表达一时情志,鲜少出现长篇大论的叙事诗。
第二,中国诗歌的源流是“以诗言志”,诗言志中的“志”可解释为“思想、意愿、情感、抱负”等……
珍卿在文中除了作理论概述,还将引述的诗歌韵译成英文,力图在准确表达”情志“的同时,向西人传递中国诗歌声韵和谐之美。如《诗经》、《楚辞》、汉乐府等诗……
为理论提供的材料太详尽,珍卿前后花了两月才写成。既然要跟《东洋诗歌的精神》对阵,珍卿就打算精益求精,写完后先复印数份文稿,请布莱德曼教授和钱教授等斧正。
中西教授阅后皆说,珍卿此书内容精要,说理新颖,论述明白易懂,举例详实明白,而珍卿以韵译法译的古典诗歌,尤其是此书的一大亮点。若说此书理论创新多么空前绝后,那还远远不至于,但是作为中国诗歌的学习指南,是非常令人惊喜的作品。
珍卿的作品被教授们指点后,先在校内外一些报刊发表,中西教授给她写了不少书评。
金艾达请她在演讲会讲《中国诗歌的精神》,使一部分人对中国诗歌起兴趣。
为了扩大对中国诗歌的宣传,珍卿让怡民、白莎拉、蓓丽等帮忙,以独出心裁的诗剧形式,给洋学生朗诵中国的“诗言志”名篇,引起不少文化猎奇者的兴趣。
结果钱教授夫妇不满意了,把珍卿叫过去好一通埋怨,说中国诗歌盛事倒给洋人占先,这样很不应该。钱教授夫妇请了本城有名的中国研究者,就用珍卿研磨的诗剧概念,以音乐、话剧糅合的形式表演,让人们都中国古典诗歌产生更深的兴趣。
到十二月中旬,就有不少侨商来跟珍卿商讨,要求出版《中国诗歌的精神》。本邦很负盛名的兰登姆书社,也诚恳地请求出版这本小书。
周围人经历了画展滑铁卢,本来是比较失意的,眼见中外的出版商自己送上门,哭着喊着要帮珍卿出书,朋友们又觉得欢欣鼓舞了。
他们替珍卿出各样的主意,说得热闹得很。其实重要的决定还是珍卿做。难的是好多人争着要写序,哪个大佬的情面都难却,最后还是决定,由钱寿诒教授校读并作一篇序,洋教授这边由加西亚教授再作一篇序,序有两篇就行了……此书完全是英文写成的,就由兰登姆书社负责发行,书社的人还给珍卿出主意,说等此书印好发行销售时,杜小姐应当进行巡回演讲,或者用中国诗人的方式朗读……
国内的杜教授得了消息,天天急风猛火地催珍卿,叫她把英文版的快点往回寄,中文版的赶紧译出来往回寄。帮着出中文版书的侨商上官先生,比珍卿这个正主还急迫,说这两本书走海路太浪费时间,现在天气坏又走不了空路,用他的商用电台发报回国内,中文、英文加起来用不着一个礼拜。
珍卿被上官先生大手笔惊住,左拦右劝还把上官先生劝急了,他说国内读者欲读先生大作,如久旱之盼甘霖、永夜之盼朝阳,先生不可疼惜几角闲钱,叫国内同胞等到焦躁。
珍卿好想反驳上官先生,这不过是文学理论作品,还只是给初学者看的入门级,又不是情节跌宕的通俗故事,要说急不过是杜教授这种文人在瞎着急,十天半月看不见也不会死吧?!但看上官先生急得像要噬人,珍卿不敢在这中年人跟前多说了。
眼见快要到公历新年,冬季课程也结束了,珍卿天天还忙吼吼的,还真有点不胜其烦。而且,她随便写个书就能火,为啥画展想见起色这么难?难道西方人真的以为,写实主义是拾他们的牙惠,不值得他们冒着严寒来瞅一瞅吗?
第424章 回首往事梦堪惊
圣诞节难得没下大雪, 在宾大念书的元礼和小庄,放他们一个学期的大长假,坐着火车来到了波士顿。
他们到剑桥的这天下午, 说要吃些家常的中国菜,珍卿和怡民采购好多肉蛋果蔬, 宾主四人一块动手做晚饭。他们卤了两大锅牛肉、猪皮、鸭肉、鸡蛋, 加土豆、蘑菇、胡萝卜炖了只整鸡, 还有中国城买的臭豆腐, 自制的蔬菜水果莎拉等。
小庄和元礼要在此居留一阵, 虽然事先已跟米勒太太沟通好,等米勒太太傍晚时外出回来,珍卿带着人下楼跟米勒太太说一下, 并邀请她吃点中式的家常饭。
米勒太太告诉珍卿,她很遗憾不能加入他们,她刚刚去过她哥哥家里, 她的老母亲正在弥留之际, 在老母亲最后的时光, 希望隔阂多年的女儿在她身边。米勒太太因喜欢珍卿和怡民,听说是珍卿的外甥和侄子来, 特意帮忙收拾了一层房间, 把钥匙当面交给了珍卿,告诉她要保持庭院卫生, 还有冬天日夜烧煤的问题。
珍卿打电话帮着叫辆车来, 米勒太太拒绝女孩们的陪伴, 收拾一件大包坐上小车, 在凄迷阴晦的寒夜中离开。珍卿、小庄和元礼三人, 难免都起了思乡念亲之情。
锁了大门重新回到二楼客厅, 怡民已经把饭菜都摆上桌,小庄麻利地脱掉大衣帽子,特别自然地帮珍卿挂大衣,元礼已经进去拿了碗筷摆,一边摆一边冲大家嚷嚷:“虽然只是过洋节,顶好不要丧着脸,我坐两天火车是为高兴来的。”怡民一边摆碗一边问珍卿:“老太太怎么出去了?”
珍卿扯扯嘴角叹息着:“米勒太太的母亲病重,想让米勒太太陪一陪,三五日未必能回来。”小庄虽然同情倒觉正好:“早晓得你们房东厉害,她不在倒自在些。”
元礼正不欲大家谈论这个,就问酒放在哪他去拿,怡民指点着他去哪哪拿酒,小庄兴势势地去翻找酒杯。珍卿这只备了六只敞口玻璃杯,偶尔接待朋友用过的。
元礼提着杯子洗了三四遍,小庄乐呵呵在餐桌前高坐,说真要有什么传染病,洗二十遍也未见得保险。就跟珍卿吐槽元礼的洁癖,说但凡他们住处来个客人,客人一走,元礼保准把杯盘碗盏洗得锃明瓦亮,天热时桌布坐垫地毯啥的,但凡客人挨过的他都要清理。
跟元礼住看似干活少些,其实零零碎碎的麻烦真多,衣服多穿一天他唠叨,进门不换鞋他唠叨,大扫除不干净他也唠叨,比他这个医学生还讲究。
元礼把两只杯子放回柜里,把四只擦干净水的拎回餐桌,不甘示弱地泄小庄的底,说小庄对某女生有好感,但人家女生嫌小庄大大咧咧,经常出了门头发也没梳,衬衫领子都是翻过来的,皮鞋一个星期擦不了两回。
小庄一点不介意被他埋汰,更笑得不得了地说,元礼会收拾屋子在宾大中国学生间很有名,别人谈论元礼为啥不跟某个女孩子交往,就模仿元礼傲慢的口气说,这么邋遢的女孩子,我看见都浑身难受,还交往什么。其实,人家女孩子自己收拾得挺漂亮,就是住处整饬得不好,个性也是丢三拉四的,也不至于说人家就多邋遢。
两个女孩被逗得哈哈大笑,珍卿怕把元礼逗毛了,赶紧抓起酒瓶给大家倒酒,说冬天喝点红酒正好,来到美国东部念书之后,她感觉禹州的冬天根本不叫冷,更别说海宁和江平这种江南地方。
开吃后有一会没有说话,元礼啜饮一口红酒,很贵公子派头地放下酒杯,不以为然地跟珍卿说:“小姑,arques的水晶杯也不贵,回头我送你半打。”看来是很嫌弃这玻璃杯了。
大家都微微惊讶地看元礼,他身旁的小庄更调侃道:“不看你的吃用穿戴,就看你这财大气粗的派头,洋鬼子也晓得你是中国小开嘞!”元礼对小庄白眼翻得老高,哼唧一声优雅地切卤肉吃。
珍卿笑眯眯地跟元礼说:“送礼物最好能给人惊喜,送的礼物你提前告知了,送礼的形式和时间,你就用用心思吧。”
元礼晃晃悠悠地答应下,接着四人一边大快朵颐,一边真正地开始谈天说地。
怡民帮男孩子们盛汤喝,男孩们都极有礼数地道谢,怡民笑呵呵地说:“千万别客气,我跟珍卿是相见恨晚,家父与陆先生是忘形之交,我们譬如是一家骨肉,自己人在一处,何必那么多礼呢?”
珍卿也给男孩们布下菜:“这话说得在理,我跟怡民是姊妹相称,你们倒不妨以平辈论,干脆互称姓名。”
看着两个男孩还稍微拘谨,珍卿无奈地笑着:“你们不要看她现在像个娴静淑女,其实,她跟两个兄弟一处长的,在老家跟也一样上蹿下跳,比男孩子还淘气得紧。我才见她的时候,她天天早晨骑在我窗子上,像个预备调戏妇女的登徒子。你们在她面前拘谨害臊,是浪费了‘害臊’这种稀缺的情绪。”
小庄和元礼自然笑开了。怡民又笑又骂地拍珍卿,两个男孩子一下子放松不少。
珍卿倒不是故意埋汰怡民,她是太操心小庄和元礼。小庄自幼生母早亡,由祖母、姑母抚养长大。元礼那对糟心父母更不必提,所以,两个男孩本质上敏感内敛,珍卿是他们在本邦的近亲属。总想让他们的情绪轻快些。他们后面要跟怡民相处一个多礼拜,太客气太尊重就不自在了。
果然,当男孩们晓得怡民敢走轮船桅杆,在乡下还见天游水爬山捉鱼钓虾,两个自幼娇养的少爷秧子,纷纷羡慕地跟怡民打听玩耍的细节。小庄在这方面尤其热情,元礼倒是矜持很多。
大家在饭桌上越聊越开,小庄和元礼真正自在起来。
大家天上地下地随便聊,怡民就说有一个东洋诗人,想让怡民把他引荐给珍卿,笑问珍卿,是否想看看此人的“干谒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