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麒走到近前,忍不住端详起长陵的神色,虽然是一如既往的没表情,但那一双眼波光粼粼,又好像是有话要说。
“额,纪老头儿可有说出第三种方法”
“没有。”长陵看了他一眼,往前走去,叶麒跟在一旁,拢了拢袖道:“至少现在也不是无计可施嘛,我这就带你去金陵城最大的书斋,挑几本特别感人肺腑、虐的惨无人道的,说不准哪儿就戳到你哭点了呢”
看长陵没反应,叶麒又道:“你要是不喜欢看书,我们就去看戏,我听说钗头班的戏走的就是闻者伤心见者流泪的路子要是你实在不喜欢用第一种,第二种也不是”
长陵慢下脚步,“我的事,我自己会看着办。”
叶麒盯着她的瞳仁看了一眼,道:“纪大夫到底和你说什么了”
“没什么。时辰不早,你还是早些回去歇息吧。”
撂下话,长陵大步流星兀自前去,穿过街巷,走到了空无一人的桥坡之上,桥下河水潺潺流动。
她回过头,发现叶麒仍在身后,“你还要跟到什么时候。”
“你这个人还真是说话不算话,说好了同路,怎么现在又不让我了”
一个东,一个西,“我什么时候说过和你同路了”
叶麒站在桥头,夜间薄雾衬的他格外柔和。
他伸出右手,张开五指道:“五年,你说,你给我五年时间,要我拿下贺家,与你结为盟友,共夺天下。”
猝不及防听到这句话,长陵呆了呆,心头狠狠一跳。
“我说,我孑然一身,只是一个孩子。”他放下手,朝自己徐徐而来,“你对我说,纵是免冠徒跣,行深山巨谷,仍能以衾拥覆。”
夜静的落针可辨,叶麒走到她的跟前,一手在前,一手在背,“我知道是你,越长陵。”
几不可闻,却又字字清晰入耳。
有那么一时半刻,时光像是倒流回十一年前,军帐之外,日出之前。
只是脑海里却想起纪北阑对她的叮嘱:“你生死未卜,小侯爷尚且肯为了你东奔西走,若知要找的人近在眼前,这执念,怕是一刻也放不下了二公子,你若可使小侯爷抛下一切俗世,远足修习释摩心法,或许一年半载之后,他尚能有命归来,但让他掺入你的风波之中,以他的心性,便是大罗神仙也无法救治了。”
十一年前的真相方始揭开,仇敌近在咫尺,大仇未报,她怎么可能在这种时候收手
“我很遗憾,叶麒,”长陵抬头,“我不是越长陵。”
“你不是”以为只差一个心领神会的点头了,没想到直接遭来了矢口否认,“就凭你对越家之事如此关心,还有那时在大昭寺外你传我真气,救我性命,你若不是她,我此刻哪能好端端的站在这儿呢”
“我没有否认过我与越家的渊源,我也没必要否认我体内的释摩真气,但那是我年幼之时曾经受过越二公子救助所得,后来因缘际会,我自己也修出了一些真气,”长陵匆忙之中想了个相对说得过去的理由,“你不是问我纪大夫同我说什么了方才他也以为我是越二公子,后来再多问几句,便又知道不是了。”
叶麒直眉楞眼的望着她,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道:“原来如此,我本来还有点奇怪,要是越长陵还活着,怎么可能如此年轻貌美呢。”
虽是笑着,但举止间不无尴尬之意。
“既然误会解开了,就不必再如影随形了吧”
说完,她抱了一拳便走,好像都懒得多看这唠唠叨叨的小侯爷一眼。
叶麒站在原地,直到她的背影越走越远,原本满是失落的脸上居然露出了一点儿微不可察的笑意。
“真的是你。”他扬起嘴角,喃喃道:“你回来了。”
他笑了一下之后,那笑意就跟止不住似的,溢出了一身神采飞扬。
“不过为什么不愿意承认呢”叶麒暗付道,“莫非她对我还有什么顾虑”
他兀自出了会儿神,迈着四方小步悠悠哉哉的溜回到侯府,刚回到屋内,七叔后脚就紧巴巴的跟了进来,叶麒看他警惕而又慌张的模样,不觉一笑,“能让您老人家这么晚还不睡觉的事,必然不是小事。”
七叔安上门,踱到叶麒跟前,压低声音道:“当年越大公子去世之时,荆无畏身边有个名叫方锴的近侍也是在同一日死的,这件事,侯爷可还记得”
叶麒点了一下头,“当时不是说那近侍是自己生了急病,他的死与大公子无关么”
七叔掏出了一张揉的皱皱巴巴的纸,上面绘着一个人的画像:“我们的人前几日在淮郡渔阳村中发现了此人,不过此人已经丧失心智,渔阳村的人说,他一直都在村中行乞,所有人都把他当成是一个疯子,哦,这是我们的人为他稍作清理之后所绘画像。”
叶麒只看了一眼,当即走到桌案边,一把拉开抽屉,翻出了一张旧的案卷,上面也是一张绘像三角眼、蒜头鼻,虽然已过去多年,但这个人五官丑的太过特别,几乎一眼就能认出两张图的神似之处。
“人现在何处”
“已经派人秘密送来,”七叔道:“金陵眼线多,不敢送入城中,我已经安排妥当,三日之后,待他们抵达晋陵外的溪镇,到时我们再出城不迟。”
“七叔的安排,我自然是放心的。”
“不过”
“还有什么问题”
“这方锴一直都是疯言疯语,颠三倒四,本不该当真,但有一句话说的很是古怪”
“他说,不是公子、他不是公子。”
叶麒双眸倏地一睁,颇有些难以置信的看着七叔。
第56章 第五十六章:伍润
回到北厢, 长陵拧了把热毛巾盖上脸, 整个人平躺在榻上, 耳边回响着莫道云说的话, 加上之前从叶麒那儿得来的线索, 脑海里逐渐将那些支离破碎的过往拼成了一块雏形虽然尚不完整,但至少有两点已然明晰。
荆无畏曾经试图勾结七杀堂欲要谋害大哥,足见他早就起了叛变之心;沈曜与荆无畏里应外合,利用雁人的刀制造了泰兴城一役的惨况, 先纵后擒,彻底取得大哥信任之后将大哥害死, 而后过河拆桥将雁军一网打尽
想到那些被层层隐藏的、不为人知的血腥与残忍, 她恨不得立即割了沈曜的脑袋, 食其肉, 饮其血
可如今沈曜既为一国之君, 成日里都蜗在皇宫之中,单凭自己的一己之力,别说扳倒,就是进宫刺杀怕都不是一件易事。
原本还指望着叶麒的能帮点忙但那个糟老头子却说什么来着将他卷进来就等同于要了他的命行,这个锅她不背成了吧。
憋屈出一头汗的长陵一把扯下毛巾, 扑腾坐起身来。
真是见了鬼了,打从进金陵以来,一件称心的事也没有。都说什么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她都躺了十一年了,总不能再等上十年八载的, 等到那姓沈自己翘辫子,然后自欺欺人的说一句“善恶终有报,世道转轮回”什么的就算了事吧。
想到这里,走不了“卧薪尝胆”复仇路的越二公子从床榻底下掏出一包衣服夜行衣,两日前街上淘的,她随时都做好了一剑抹荆无畏的准备,只是为了查寻真相一直没来得及挑个日程择日不如撞日,今夜月黑风高,正是杀人的好时节。
往常这个时辰,荆无畏通常会在书房处理军务,两个随从朱一和郭四侯在门外,待到亥时才回到卧房去就寝。但是今夜书房空空如也,长陵在乌漆墨黑的屋顶上溜了一圈,才在瞧见了南厢的一通灯火,她将自己轻功施展到了极致,便如一片落叶拂在了屋顶之上,轻巧扒开半块瓷瓦但见偏厅之中摆有一个大圆桌,摆满了珍馐美味,除了荆无畏之外,其余几人皆是一身江湖莽夫的装扮。
荆无畏举杯道:“诸位肯应允此请,实乃荆某之幸,在此敬各位一杯。”
众人纷纷回敬,其中一个看去也就三十出头、发际线奇高的男子道:“荆将军不必客气,这武林大会高手辈出,我们只能说是尽力而为,至于最后这盟主之位究竟花落谁家,这可就不敢保证了。”
荆无畏呵呵一笑道:“岑舵主过谦了,连洛阳刘一刀都败在了你的刀下,就论刀法,中原武林又有谁是你的对手”
长陵一愣,十多年前,刘一刀便已是闻名河东,想不到败在了这样一个年轻人手中。
“还有巫马少谷主,童镖头,徐岛主,你们皆是武林的新起之秀,”荆无畏道:“犬子能有几位襄助,实是荣幸备至啊。”
另一个长得跟个娘娘腔似的小白脸嘿嘿一笑,拿腔拿调道:“我自幼就没有怎么出过谷,武林大会是个什么模样我也知悉不深,不过,既是奉了家父之命出了这趟门,就当是为令公子立柱架梁吧。”
这位姓巫马的说了话后,另外一个姓童的镖头也象征性的寒暄了几句,长陵听了一会儿倒是听出了端倪。
荆无畏有心让自己的儿子荆灿去夺取武林盟主之位,特意请来这么几个在江湖颇有威望的高手,想着借着他们把最有力的对手除去,从而为荆灿保驾护航这套路,倒是和当年沈曜忽悠她的法子有点相似,就是不知这些人凭什么要听荆无畏的差遣,要真有两把刷子,自己拿下盟主之位不好么
岑舵主道:“距武林大会尚有三个月之期,荆将军特意将我们提前聚来,想必是另有要事差遣吧”
荆无畏闻言,仰头将酒一干,道:“不知诸位可曾听闻前一段时日,我东夏武林八派掌门受困于雁国之事”
“此事便是在坊间也被那些平头百姓夸夸奇谈,都说贺小侯爷如何力挽狂澜,将雁国的小王爷耍的团团直转,”童镖头道:“听闻那八大门派都为贺侯马首是瞻,荆将军可是为此烦忧”
“童镖头果然消息灵通,”荆无畏道:“贺家兵威之盛本就可与朝廷分庭抗礼,如今再加上这江湖的威望,确是令人心存顾虑不过今日我请来各位,并非是为了此事。当日,八派掌门会同时中了雁人的诡计,你们可知此为何故”
众人皆有点好奇的伸长脖子,但听荆无畏道:“八派掌门因为一柄失踪了十年的扇子才远赴北境,为的是救出那折扇的主人,付流景。”
长陵眸光微微一闪。
巫马哈了一声,缓缓道:“我听我父亲说过,十多年前,江湖之中有一名算无遗策的军师,便是这付流景,泰兴一役,越家军惨败,众人皆知是当今的皇帝力挽狂澜,却不知皇帝身边真正的推手乃是此人,只可惜他失踪多年,无人知晓他去了哪儿。”
岑舵主听的有些不解:“不过就是一个智囊,就算当时是有本事,这人都失踪了那么多年了,那些掌门人何必为了救这么一个人不知所踪的人特意前往”
“岑舵主这问题问的恰到好处。江湖中人纵然是重信重义,八个救一个,此举也未免太过小题大做”荆无畏顿了一顿,继续说下去:“荆某不才,曾经与付流景共事过,此人立下大功之后又全身而退,着实令我多年困惑。直到前段时日,这半柄折扇突然出现,虽说是雁人设下的圈套,但能令几派掌门争先而赴,我便猜测这其中必定另有玄机于是,我派诸方查探,才知道他们并不是为了救人,而是为了那半柄折扇。”
众人相视对望一眼,似乎都有些好奇,长陵也不由凝神听了起来。
荆无畏又饮了一口酒,突然转了个话题:“尔等都是江湖中一等一的高手,若论熟知武学之法,荆某可算是门外汉了,不知就诸位看来,这百年来,要说起武林第一人,能想到谁”
问武林中人谁是武林第一人,这个问题无疑于问一个孩童谁是天底下最有本事的人一般人都会下意识想要为自家先祖争个光来着。
好在在座这几人脸还没大在这种场合自报家门,巫马先道:“我不知道,这个问题,怕还是要问其他几位前辈。”
童镖头皱着眉头想了想,“这百年之内,江湖之中的赫赫有名的高手可谓层出不穷,可是不同的时期有不同的人,同一个时期都不见得都能对上手,这武林第一人,怕是不能轻易断言吧”
岑舵主想了想,道:“荆将军想说的可是越二公子越长陵天下武功出少林,而少林承袭于天竺,那越二公子既是百年来练就释摩真经第九重的唯一一人,要说他是武林第一人,倒是并无不可啊。”
被点名的这位越二公子此刻正趴在他们的头顶上,听得此言,不觉勾出了一丝不屑的笑。
“不是他。”酒桌之上,一直不曾出声的那个徐岛主忽然开口道:“这位越二公子惊才艳艳不假,但我看过关于他的载录,那几场决定性的比试中年龄最大的对手也没有超过五十岁的,单就十多年前,少林的慧光大师、昆仑衡玉道长,修为都远在越长陵之上他若能再多活个三五十年,没准还能有一番作为,但单凭一个释摩真经,武林第一人这名头还轮不上他。”
长陵多往下瞟了一眼,此人话语间虽然带着狂妄,但这一番论调确是实打实的在理。他手中握着一柄扇子,轻轻一摇道:“要我说,这百年以来,武林之中最为惊天地泣鬼神的一战,当属前梁元康年间,将高手榜前十名宗师打得毫无还手之力的武林奇人,伍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