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
那是她第一次问他,“你知道的,不论你做什么,我都不会心软。”
付流景道:“我救你,就是我想救而已。”
她道:“就像你想杀我一样么”
付流景脚步一顿,他望着前方白茫茫的一片,道:“我知道无法弥补,但我不能什么也不做。”
即使听到这样的话,长陵想要杀他的心依旧不减分毫,她只是忽然有些迷茫,觉得自己从来就没有真正认识过这个人。
付流景一心想带着她到安陆山的冰洞里,可是江湖第一智囊千算万算,却没有算到那一日艳阳高照,等他们抵达山峰时,冰洞里的冰雪已经化了。
他绝望的看着光秃秃的岩洞,强自镇定下来,道:“没关系,我可以再翻一座山。”
然而他刚走出两步,却支撑不住的跪在地上,再也动弹不得。
他耗光了所有力气。
长陵看着他浑身战栗,用双拳死死捶地,眼泪禁不住地流着,哭得像一个被人抢了糖的孩子。
无所不能的付流景,终于也有无可奈何之事。
那贴在他脸上的人、皮面、具也脱落了大半,长陵伸出手,揭了下来。
她终于看到了他的真正面貌。
“付流景,你没有你自己想象的那般深情。”长陵淡淡道:“你要报仇太容易了,不需要用到什么同心蛊,也不需要偷换我的剑,你只是想要我们越家亡而已。”
付流景浑身一颤,他以为她一路没说,就不会想到。
长陵道:“我不知道你为何选择了沈家,但既然做了就要认,不要被自己感动,也不要怪造化弄人。”
“好,越长陵,你听好了,我本名叫符宴归,我一开始以付流景的名义闯荡江湖,接近越家,为的就是击溃越家,我不是追随沈曜,而是利用沈曜,因为几大诸侯之中,只有他最弱,只有他最蠢,”他一字一顿道:“只有他才能让我们符家登上王图霸业。”
体中的冰冷之意逐渐消退,长陵忍住没有倒,听他跪在自己的跟前,红着眼道:“但我符宴归对天发誓,倘若我知道越”他哽咽了一下,继续道:“越二公子就是季子凝,我愿意放弃我的野心、我的抱负,我愿意追随越家,愿意追随你,一生不悔。”
第104章 第一零四章:杀剑
安陆山上, 付流景的那一番剖白并没能令长陵动容。
人的一生何其短暂, 又何其漫长, 一个昨日才屠尽越家的刽子手,究竟该怀揣着何样的心情,才能涕泪交流的说出一生无悔这重如泰山的四字诺言。
他所犯下的过错, 既不可用人之常情去谅解,亦不能用世事无常去淡忘。
佛说,一切皆苦, 诸法无我, 寂灭为乐。
谁说报仇未必就要取人性命谁说让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才是最大的折磨
这种话,都是因为杀不死、下不了手的人, 用来骗人慰己的谎言。
感受到生命最后的微薄力量正在流失, 她甚至没有抬头看他道:“你说你若知真相, 愿意追随我,你现在知道了,而我即将赴往黄泉,这条路, 你追么”
付流景浑身一颤,他怔怔抬起头, 迷茫的眼神逐渐变得坚定:“好, 我随你去。”
他强提一口气将她抱起, 走到悬崖边上, 足下云雾缭绕, 望不见底。
付流景望着她道:“若有来世你还会恨我么”
“你此生做了孽,来世,谁知会轮回成什么”长陵道:“我不会再记得你了,不记得,怎么恨”
果然没有如愿以偿听到他想要听的,付流景露出了一种奇特的笑,“长陵,你真是心狠,二十年后,我变成狗,变成鸟,哪怕是变成一只虫,我也会去找你。”
说完话,他纵身一跃,与她共同跌落山崖。
直到他当真与她共死的那一刻,长陵忽然觉得这笔生死债大概就到此为止了。
殊不知,多年后当她再度睁眼时却将这两日所经历的都忘了个干净,以至后来重逢符宴归,她没能第一时间认出来。
这小小的竹屋中,已盛不下这倾盖而来的回忆。
符宴归看长陵以剑支地,闭着眼捧着头,过了须臾方问:“你想起来了”
长陵缓缓抬起头,望着眼前人,神色不动:“你为什么没有死”
大概是被她问的第一句话震住了,好一会儿,符宴归哑声道:“掉下去后,我被一棵崖中树所截,醒来时已被人救了上来”
“喔”长陵冷冷看着他,“那你怎么不再跳一次”
符宴归看着她,此时的长陵比之十八年前的模样,简直判若两人,但那眼神却与当年如出一辙,好像不论经历多少事,不论过去多少光阴,都不曾动摇半分。
可当年的他却动摇了。
荆棘岭的毒刺令他痛苦不堪的褪去了一层皮,他瘫在江湖名医陈列书所特质的榻炉上熏了足足半个月,身体如炙如灼,心却冷静了下来。
等他能够下地,能够自绝于世时,他早已没了当初那一腔陪她赴死的热血了。
他对自己说,既然是上天要他活,那就好好的活,心爱的女子离他而去,其他的,一样都不允许自己再失去了。
符宴归想到此处,眼神不再闪躲,直视长陵道:“我想知道,是不是就算你想起了我当初做的一切,都不会改变心意,哪怕只有一分一毫,都没有么”
不等长陵开口,他又道:“我若真是铁石心肠,或是贪生怕死,我早就杀了你了或者,在我认出你之后,我就会把这间茅屋烧掉,把所有关于付流景的一切都毁掉,让你永远都认不出我来可我没有这么做,你知道为什么吗”
他道:“我拿我的命来搏一局,搏你能看到我的真心。”
长陵握剑的手微微一滞,听到这句话,她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点儿松动之意,符宴归伸出手掌拍了拍自己的心,“好,如果是我不论做多少事你都执意报这个仇,那你往这里刺如果你连一丝情念也不顾”
话未说完,但听“嗤”一声利刃穿破皮肉之响,暮陵剑精准无误地透过他食指与拇指之间穿胸而过,正是心脏正中的位置在两寸的位置上停了下来。
鲜血一滴滴渗过外裳流淌而出,一下一下剧如擂鼓的心跳顺着剑锋传递到剑柄,符宴归难以置信低下头,他能感受到那剑尖离心只剩一毫之距,只听她道:“我从来没有怀疑过你对我的真心从来没有。可惜,有件事你可能是忘了我乔装过几日季子凝不错,但是更多的时候,我是越长陵。”
她一字一句道:“越长陵为付流景挡过多少刀与剑,为付流景苦思冥想了一本拳谱,他们一起喝过多少酒,一起经历过多少生死之战越家老二,待你不薄,你为什么从来没有问过他,或者你为什么从来没有相信过他难道三年的兄弟之情、生死之谊,比不过三日的春光浪漫,镜花水月”
符宴归一凛,长陵嘴角微微一弯,这笑意中既有讥诮,更是浓浓的悲哀:“你说了这么多过去,没有一次提及那些死去的越家军,那些被雁军杀害的泰兴城百姓只是一遍又一遍的重复你对误杀季子凝的悔恨”
长陵道:“付流景,你的心,可还有情,你的血,可还有义”
符宴归的目光空落落地从暮陵剑上回到她的身上,脑海中蓦然闪过许许多多与越二公子相处的画面,那些他一直以来刻意回避,不敢深思的每一幕。
屋外隐有雷鸣,长陵眉睫不动,不知怎么,她的呼吸微微有些颤意,语气却淡薄地像一道风:“你可还记得,在十字崖上,你曾立过的誓言”
他的身形极轻的颤抖了一下,“记得。我说,皇天在上,我付流景与越长陵结为生死兄弟,今后福祸相依,患难相扶”
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神天鉴查,报应昭彰。
那一日,是越二公子生平第一次,与天诺,与地诺,誓将此生以酬知己。
“你记得就好。”长陵一字一顿道:“付流景,天不报你,我来报。”
下一刻,锋利的剑破膛三寸而过,伴着“滴答”“滴答”两声血溅地面,屋外下起了倾盆大雨。
符宴归抓着剑刃的那只手逐渐松开,想伸出手去触摸她,却只差一毫,碰不着。那双俊儒无双的眼黯然了下去,他张了张口,想说些什么,然而涌出口的除了淋漓鲜血再无其他。
这一个刹间,长陵看到他的嘴一开一合,在问:你爱过我吗
下一瞬间,剑锋迅速抽离,他终于还是阖上那一双不甘,一屈一软,栽倒在血泊之中。
长陵没再看他,她左手握着鞘,右手持着剑,跨出木屋,走向徐徐而来的风雨中。
莫名地,她想起在茂竹林初遇之时,她假装成季子凝偶然救了他,秉持着一个魔教妖女杀人如麻的形象,他一醒来,就将他揪到海崖边,吓唬着要把他丢入海里。
然而他居然不慌不忙地解下腰间的牛皮壶,喝了一口酒道:“死前酒一壶,足以醉浮华”
诗没念完,酒壶被她一脚踹入海中,他心有余悸望着崖下海,轻咳了一声,道:“尽倾江海里,馈饮天下人。”
长陵刚走出几步,忽然看到冒着风雨赶来吕碧琼的身影,她看到倒在门前的符宴归惊叫了一声,忙冲上前跪在他身旁,看她伸手探了一下他的鼻息,整个人难以置信地一震。
吕碧琼喘了两下,抽出腰间的刀,疯了一般往长陵扑去,只一招,就被一剑挑开。
长陵用剑指着她的鼻子,用越二公子的声音,道了一句:“吕碧琼,没想到这么多年了,你的刀还是毫无精进。”
吕碧琼双目圆睁,暴雨洗尽剑锋上的血,露出了暮陵剑本来的光芒,她开始发起抖来:“二二公子”
长陵冷漠的收剑入鞘,不再多看她与木屋一眼,孤冷的身影就这样消失在雨幕中。
这一场无端风雨,好似无穷无尽,无止无休。
长陵出了竹林,在望不清路的黑夜中,漫无目的地行走。
她终于如愿以偿一剑报了仇,心中既无快意,也无悔意,唯有一丝孤意涌上心野。
噩梦再长,也会有醒来的那一天,从今以后,任凭岁月流转,人来人往,再不会与此人有相见之期。
这时,宽敞的街道上隐隐传来士兵们急促的脚步声,有官兵高声喝道:“符相遭人刺杀刺客尚未出城快分头搜”
听到几拨士兵来势汹汹离她越来越近,长陵的手按在剑柄上,退身于漆黑的窄巷之中。
今日此举过后,符府是回不去了,然而剑虽出鞘,复仇之路却尚未渡尽。
金陵城不能呆了,她又该何去何从
士兵们的脚步声近在咫尺,她缓缓抽鞘而出,就在她意欲杀出重围时,忽然有个脚落地之声自她身后响起。
长陵几乎是下意识的沉肘一挥,忽然听到那人飞快说了一声:“是我。”
她回过身,一身蓑衣挡不住他眸中的光亮。
冰冷的身体骤然被拥入温热的怀抱中,叶麒的双臂仿佛带着一种力量,让一切都沉静了下来,只听得到他在耳畔轻轻说:“对不起,我来迟了。”
第105章 第一零五章:归来
屋外骤雨不停, 狂风吹得窗“叭叭”直响,雨水沿着屋檐哗啦啦流下来,丝丝缕缕缠绵不绝。
叶麒坐在外卧上的炉边,等了片刻, 看一道倩影自屋内徐徐踱出, 立时拾起一块宽厚的方巾罩在她头发上, 替她擦干发上雨珠,道:“快到炉子边上烤烤火, 淋了这么久雨, 要是湿气入体, 就算不生病, 以后上了年纪, 还是有妨碍的。”
长陵被他拉倒炭炉边排排坐下,看自己身上的织锦蓝衫甚是合身, 道:“你的寝屋什么时候多了那么多女人的服饰了”
“自然是为你备的了, 上一回你在我这儿泡过汤泉之后, 我就觉得肯定还有下次。”叶麒一手仍在替她擦拭头发, 叹气道:“总不能老让你穿我的衣裳吧。”
“那有什么不行你不是说过了,你连命都是我的, 还”她分明只想说句俏皮话,可是自安溪镇一别, 心潮几经起伏, 尤其是今夜承受了太多难以承受之重, 连乍然重逢, 都有些不真实的感觉,她伸手搓了搓微酸的鼻头,“还有什么是我不能拿的。”
从方才带她回府,到此刻相对而坐,她都是脸颊苍白,强行支撑的模样,一句“想哭就哭吧”几欲脱口而出,但终究还是忍住了,他只是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确认温度正常,笑道:“当然能,不过谁让你比我矮呢你总不想衣尾拽地的走吧”
熟悉的调闹,熟悉的不正经,熟悉的安心。
长陵听了一笑,看他气色尚可,又伸手搭住他的手腕,只觉得这脉息比之白日在弘化宫时恢复了不少劲力,心头不由奇怪,忍不住问:“当日在安溪镇,到底发生什么事”
叶麒被她冰冷的手刺的一激灵,反手将她的手拢到自己掌心里取暖,道:“在安溪镇时,我出了钱宅没多久,半途中遇到了符宴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