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这样一个活计,也不是人人都能弄得来,这少女的大伯倒是能弄来,拿了材料回来叫她做工,她坐在那里搓麻线,她大伯就坐在一旁看着。
之所以要看着,是因为怕有人抢,这些东西若是弄丢了,他们根本赔不起,而且以后很可能就再也弄不到这个可以勉强糊口的活计了。
少女正埋头干活,忽见街头那边一阵喧腾,不知是不是又有人来发救济粮了,大伯让她看好东西,自己连忙就往那边挤了过去。
少顷之后,却又两手空空地回来了,一脸兴趣缺缺的模样,显然那边并没有他想要的东西,可是街头那边人却是越聚越多,分明像是有什么好事发生。
“看什么,快干活。”大伯呵斥她道:“天黑前不把这些东西弄完,今天就不给你吃饭。”
“”少女只好又埋头干活,她从早上起来干到现在,已经有些累坏了,腹中又十分饥饿,眼前的活计像是永远也干不完一般。
街上的行人来来往往,各自都在谈论着什么,有些话她能听懂一点,有些话却是一点都听不懂。
隐约猜到这就是罗氏的羊绒作坊和毛巾作坊过来招人了,她大伯之所以没有兴趣,就是因为他们要的是雇工,而不是买人。
自从他们这些人入关以来,时间已经过去有两三个月,这段时间从那些相熟的人,还有一些过来救济他们的僧人佛教徒那里,她也听说了一些事情。
其中最最让她向往的,便是那个常乐县的羊绒作坊,还有毛巾作坊,听说在那里的小娘子都生活得很好,不仅挣到了钱,还学得了手艺,那作坊里面甚至还有女先生教人认字练武,做得好的还能升管事。
这名少女无论如何也想不到,那罗氏的羊绒作坊毛巾作坊里的管事,竟然也会有来到她们这片臭名昭著的难民区来招工的时候,然而她那大伯显然是不打算放她走的
过了一会儿,不知怎的,竟见有人抱着布料驮着粮食回来了,甚至还有一些人胆子大,直接就把一串串铜钱提在手上,也不怕有人抢。
她那大伯见了,连忙上前去问,这少女也是一边干活一边数着耳朵听,大约听懂了这些钱粮并不是卖人得来,而是预支工钱得来的。
过不多时,大伯便也带着她去了街头,这边排着好几个队伍,好几名罗氏羊绒作坊和毛巾作坊的管事,在前面看人收人,看中了就把人收下,也可预支一些工钱。
预支的标准是一个月五十文,一年便是六百文,最多可以预支五年,也就是三贯钱。这个价钱别说是雇工,就算是买人也够了。
但她们这里有一条规矩,就是但凡预支了工钱的,在这些女子们进了作坊以后,便不能去看望,预支了几年的工钱,就有几年时间不能看望。
如此雇工,在难民们看来,与买人似也没有太大区别,毕竟那可是罗家的产业,听闻他们罗家人在这片地方上很有势力,与那安西都护郭孝恪都有很深的交情。
一说起郭孝恪这个人,难民们都是很害怕的,即便几年以后工期满了,这罗氏的作坊放不放人,那还不是她们那边说了算,又有几个人胆敢上门去寻麻烦,就连那瓜州刺史常乐县令,可也都是他们的人。
不过也有传言说,他们罗家的人还有一条规矩,那就是只雇工,不买人,就连家里粗使的下人都是雇佣,从来不买。
这样的规矩在许多人看来着实很怪异,不过管他呢,三贯钱在他们这个难民区里面,已经算是难得的好价钱了,先前那些人贩子给出的价钱,往往都不足三贯,而且去处又是极好的去处,将她们送去那里,也算是很对得起这些女孩儿。
越来越多的人得到消息,匆匆往街头这边赶来,那几条队伍也是越排越长。
待轮到这名少女的时候,负责她所在的这个队伍的是一个衣着齐整神情严肃的女子,约莫不到三十的模样,身上却很有一些威严气场。
她在一个翻译的帮助下,问了这名少女与她的大伯几个问题。那翻译亦是衣着齐整手脸干净,头发也梳得整整齐齐,显然不是他们这个难民区里的人,却会说他们的语言,瞅着像是个读书人的模样。
“把手伸出来与我看看。”末了,那名管事又道。
负责翻译的年轻男子将管事的意思传达给她,又给了她一个和煦的微笑,那微笑却令她羞惭地低下头去,这样的男子,着实不是她应该多看的。
少女伸出自己的双手,那是一双不大不小,布满了伤口和老茧的手掌,手指关节处还有一些红肿,明显就是过度操劳所致。
那名管事看过了这双手,又抬眼看了看这个少女的面庞,只这一眼便坏了事。
少女的大伯这一路走来,甚场面没见过,人精一般,看眼前这番情景,这名管事分明是对自己的侄女动了恻隐之心。
于是他便狮子大开口,说是五年工钱不够,他要预支十年的工钱。
少女听闻了这个话,慌忙惊恐地抬起头来,果不其然,在那名管事面上看到了不喜的神色,并且明言拒绝,说是作坊里的规矩,不能因她一人而破例。
就这样,少女被他大伯拉扯着推搡着,又出了人群,她频频回头去看,大伯却叫她赶紧回去干活,他们要赶在天黑前把那一批货交上去。
走在肮脏的黄泥街道上,背后是喧嚣的人群,是希望,前面只有一个破烂的窝棚,一堆永远也干不完的活等着她,一起在那里等着她的,还有每日每日的饥饿和提心吊胆。
这是第一次,这个少女想到了死亡,从前就算再怎么痛苦煎熬,她也没有想过死。
然而就在刚才,一个巨大的希望摆在她的面前,而她大伯却当着她的面,毫不留情地将这个希望捏碎了,让她的人生重新又回到了地狱里。
巨大的失望让她无法承受。
既然去不成那里,那她干脆就去死吧,让她大伯一粒粮食一片布料也捞不到。
就让他一无所有除了一具破烂的尸体
少女依旧坐在街边干活,她大伯骂骂咧咧说了些什么,但她丝毫也没有听进去。
天色渐渐暗下来,街头那边的人也越来越少,隐约可以看到他们那些人正在收拾东西,似乎马上就要走了。
过了一会儿,她看到刚才与自己说过话的那名管事朝这边走了过来,那个翻译也跟在她身边。
一直注意着他们那边动静的少女见到了这一幕,从地上站了起来,直直地站在那里,看着他们。
管事娘子看了她一眼,然后依旧和她大伯说话,那名负责翻译的男子也尽心地将她的意思传达给他二人。
“最多只能预支五年的工钱,这是作坊里的规矩。”她说。
“我看你侄女实在很想去我们作坊,她看起来也确实是个能干活的。”
“所以我决定私人借给你们三贯钱,就当她预支了十年的工钱。”
“”
当少女被这名管事牵着手,离开她身后的窝棚和她大伯的时候,她一次也没有回头去看,只是紧紧抓住这名管事的手掌,让她带着自己,一步一步离开这个地方。
这是一只极仁慈又有力的手,将弱小又无力的她拉出了泥潭,让她重新踩在坚实的土地上,心中再次燃起希望。
后来,她从别人口中得知,这名管事名叫彭二,不仅是毛巾作坊的大管事,还是羊绒作坊的几名主要管事之一。
还有传言说,这彭管事从前也曾被人贩子拉到街上当街叫卖,当时救她的那个人,便是这个罗家的当家人,罗用,罗三郎。
第447章 陇西与江南
除了那彭二的身份, 还有这一次随行的几名翻译, 也是有些说道。
这些翻译皆是常乐书院的学子, 却不是最早那一批, 而是唐俭后来在当地招收而来。
这些人有出身高一点的,也有平民子弟,所学亦是不同,有些人要学得精进,要学文韬武略, 所图乃是出仕,另有一些人,则只学番话,学得一门外语,在这商道之上与人做翻译, 收入便很不错。
早前他们这个书院原本是靠常乐县公府养活, 唐俭每回都找罗用要钱, 也不觉得有什么亏心,毕竟当初这个学院的成立, 也有罗用的一份。
后来换了白以茅过来当常乐县令,白以茅也算是个难得的青年才俊, 又是白家那样的大家族出来的长子嫡孙,照理说让他来当一个小小的县令是屈才了。
可是若论这挣钱的本事,这个白以茅着实比先前那块棺材板差得太远, 偏他也是个心大的, 又要建设新城区, 又要铺铁轨,整日里搞得那县衙里头的库房跟水洗过的一般,看得唐俭都不忍心再找他拿钱。
再说这常乐书院的属性也是有些尴尬,也不知道具体归谁管,要说它归国子监管,长安城那边也不跟国子学太学似得,给这所学校拨款。
要说它归地方政府管,地方政府也管不着它,之前也没有这样的先例,地方上的学校无非就是一些医学蒙学之类。
唐院长思来想去,最终就把这常乐书院给公学私办了,所谓公学私办,就是跟学生收学费的意思。
这个时代的学生原本也是要交学费,叫做束脩,一般就是规定了给多少肉多少布这样,不过即便如此,公办的学校也都是贴钱的。
唐院长既不想贴钱,那自然就要多收一点学费,为了能让更多有能力支付学费的家庭送年轻人来进学,这个招生的标准,自然也就要放低一些了,也不跟过去那般讲究出身。
平民百姓商贾匠人,只要是家里有资质较好的年轻人,又能出得起学费,就能送到常乐书院进学。
近年来,有人将庭州伊州瓜州沙州这四个州,称为黄金四角,从西域的焉耆龟兹等地的大量商人以及货物,纷纷向此地汇聚而来。
在这种大环境下,能够通晓外文的人才就十分吃香,常乐书院刚一开始对外招生,就迎来了大批生源,一下子就解决了书院的财政问题。
唐院长办私学办得风生水起,有些商贾富户为了能让自家儿郎在常乐书院进学,愿意给书院捐赠大量的钱帛。
看得一穷二白的白以茅白县令就很羡慕,原来办书院竟也这般来钱。
这些事情也是一早就传到了长安城的,朝堂之上亦有人提,只是并没有翻起什么浪花。
对于唐俭的遭遇,这朝堂之中很多人都是同情的,想他堂堂国公,开国功臣,当年立下多少汗马功劳,结果就因与圣人争棋,说了些不该说的话,差点就把命给丢了。
后来约莫是心里有些牢骚,整日的饮酒狂欢,无心政务,最后就因为收了别人几只羊羔,被贬成了光禄大夫,也就是一个没有实权没有具体工作的闲职。
如今他在陇西办学,自得其乐,那便由他去吧,也不算什么大事,总是揪着不放做什么。
对于这件事,皇帝也没有多说什么,不知道是对于当年的事情心中有几分愧疚呢,还是不想落人口实。
还有一件事,那就是前两年去往西域的那十二名学子,近日终于也有了消息,便是从那些难民之中得来。
有难民随身携带一个画本,倒是几名唐人男子所赠,还道自己在遇到他们的时候,那些人不多不少正是十二个人。
得到了这个消息,罗用和侯蔺等人都很高兴,还有早前因为那个谣言担惊受怕的其余几名青年的家人们,这回终于也能松了一口气。
至于那个画本,也被郭孝恪手下的人用一些粮食布帛换了来,通过驿站送到了长安城,在一日早朝之上,圣人将其递与众臣传阅,罗用当时也略略看了一眼,就是自己当初让乔俊林他们带上的画本没错。
诸位大臣看过以后也都觉得:“这定然就是出自罗县令的手笔了。”
罗用所出的画本都有一个很明显的特征,它们都不是正正经经的画本,他们其实都是宣传本,就算故事再精彩,图画再精美,也掩盖不了其广告的本质。
个人风格这么鲜明,罗用也不知道自己是该喜还是该忧。
按那几名胡人所言,他们遇到乔俊林等人,已经是一年多以前的事情了,就算当时乔俊林他们再往前走,一路走到了波斯,然后再原路折返,如今差不多也该回来了。
之后的这一年多便杳无音讯,他们究竟去了何处,遭遇了一些什么,全然不知。
有人说大食和波斯正在打仗,波斯人打不过,被大食人把商道给截了,想从波斯那边穿过大食来到大唐,简直难如登天,如今许多波斯商人都是用大船载着货物沿着海岸线来往东方,岭南道那边便有许多波斯商贾。
所以就有一些人猜测,乔俊林等人可能会走海路回来,海上多风浪,又有海道,行路亦是不易。
秋里,二娘从江南归来,也说江南多番客,许多番船在东南沿海登陆,用香料金银器皿等物,从当地人那里换取绸缎,装船出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