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是侯蔺还是罗用,大抵都能猜到这件事八成就是假的,不过谣言而已。
然而在这个交通不发达信息难以流通的年代,造谣说别人家的青年客死异乡,脑袋被挂在那蛮族的城墙上,着实太过恶毒。
听闻有一名青年的年轻妻子在听闻了这个消息以后,当天晚上便悬梁了,好在发现得早,将将救了回来,如今正是卧床不起。
罗用这一日去上大朝,行入大殿的时候,便见有几个同僚正凑在一处说话,不时看向他的目光,也总是带着一些探究和评判。
忽的,他心中便生出几分寂寥。
从前读历史书,见到历史上那些一心为国,心系苍生的人物,最终却落得惨淡收场,他那时候便很为那些人感到冤屈不平。
如今类似的情况发生在他自己身上,倒是并无多少不平,这世间总是如此的,他一早便已知晓,当他决定要做一些事情,要使自己成为这样一个人,便已料到会有眼前的情形,亦知晓有那惨淡收场的可能。
所以并无多少不平,只是有几分孤独寂寥罢了
好在眼下的朝纲并非十分败坏,在这朝堂之上,依旧有着不少铮铮的铁骨,有些人想用一个谣言再次将罗用清理出长安城,却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到了。
再者,去年罗用他们在长安县这边推广沼气灯,万年县那边不少人便很眼热,待到今年上元节过后,坊间的舆论便有些压不住了。
万年县令这些时日便称自己年老体弱,欲要请辞,在他之后,又要选谁去当下一任万年县令,吏部官员们今日也在朝会上提出这个问题,这毕竟是长安城中的县令啊,不是什么偏远小县,总是要在朝堂之上商议一二的。
倒是也有人推荐了一些人选,只大抵不太适合,要么就是太年轻压不住场面,万年县那边可是住着许多大户,其中不乏跋扈者,并不好相与。
要么就是资质太过平庸才能太过稀疏,做不了什么实事,这回这个官员选出来,就是要让他在万年县推广沼气池的,朝廷虽然依旧吝惜钱财,然而此事怕是不能再拖了。
最后说来说去,不少人竟还是觉得只有罗用最合适,毕竟推广沼气池这件事他最有经验,虽说也是年轻,但是以他罗棺材板儿之名,怕也没什么不敢压、压不住的。
“善,便让罗爱卿兼任万年县令一职吧。”皇帝伸手按了按自己的眉心,他的血压好像又有一些高了。
这些时日因为一则谣言,朝中不少人借题发挥,其中一些人便有反对朝廷把过多钱财兵力放在西面的意思,明面上是在批判罗用,实际上就是在反对皇帝的一些政治主张。
当今圣人虽然不很年迈,身体却并不好,现在也是越来越气不得了,为了保重自身,他这一回并没有下场表态,只让罗用自己一个人在前面扛着。
如今有一些人提议让罗用兼任万年县令,皇帝也觉得这个提议不错,这满朝上下,怕也没有比罗用更适合的人选了。
他这一番话方才说出,大殿之中立刻炸了锅,有些人这两日正处心积虑想着要怎么弄掉罗用呢,如今目的非但没有达成,竟还被罗用得了一个万年县令的职位,他们如何肯答应
就在这一片吵吵嚷嚷之中,皇帝与身边的寺人说了一句什么,然后便在那名寺人的搀扶下,缓缓离开了大殿。
这大殿里头实在太吵,谁也没听清皇帝那时候具体说的是什么,但大抵都能看出来,他约莫是身体有些不适。
在圣人离开之后,朝中几位大臣先后也都出了大殿,罗用也起身离开了。
至于身后那些人又要说些什么,由他去吧。
第435章 官员
那万年县令称病不出家门, 罗用接任万年县令一职, 一应交接工作, 主要便由杜构与那前县令的一名随从进行, 另外还有一应县中官吏辅助。
要说这万年县中的这些个小官小吏,也未必个个都服罗用这个新上任的县令,长安城中这些人, 开口闭口就是门户, 这是几百年时间积攒下来的风气了,罗用出身这般低, 自然就要被他们看低些。
但罗用如今也算势头正盛,这回长安城中这般多的人想要将他拉下马, 竟然都没能成功,反叫他又得了个万年县令的职位, 显然是很得圣人青眼了, 加上他眼下又与这长安城中的几个家族颇有联系
在这长安城中当官,尤其是这些处在官场底层, 又很难有升职机会的小官小吏, 哪有不会看眼色的,于是罗用上任期间, 倒是顺风顺水, 无人与他寻那事端。
他们这般决定自然也是十分明智的,罗用先前便于杜构说过, 这回在这万年县公府之中, 若有谁敢跳, 定要将他拔了,那朝堂之上他是管不了,自家这一亩三分地,总要好生梳理。
罗用上任后的第一件事,依旧还是推广沼气池技术,朝廷这回拨款很是爽快。
然后也是要兴办小学,万年县这边虽说是多大户,但也还是有不少小户人家,亦不乏贫者,以及一些大户人家里面的仆从奴婢。
这些事情,杜构他们也都是熟门熟路了,并不怎么需要罗用操心。
自回长安城以来,杜构和夏彦他们着实为罗用出了许多力,罗用心里也有要先帮杜构求个一官半职的念头,只是不太好开口,毕竟他们回长安城的时间还比较短,或许再过个一年半载的再提起此事,时机会成熟些。
罗用这边正思量着怎么帮杜构讨个官职的事情,皇帝那边也寻思着让罗用办事呢。
这一日上完大朝,廊下食过后,无事的官员便可出宫了,罗用寻常这时候都是跟大伙儿一起出宫的,这一日却有寺人来宣,道是皇帝要寻他说事。
于是罗用便去了,见面后,皇帝便与他说,近来坊间言论颇不消停,问罗用这个长安县兼万年县县令有什么对策没有。
要说这贞观年间,言论也算是比较自由的,李世民不喜欢阻塞言路,他就喜欢听别人把什么好话坏话都说出来,然后他就知道别人都在想些什么了,只是这样一来,有时候听多了自己不爱听的话语,难免就会有些难受,比如说最近坊间便有不少反对他经略西域的声音。
罗用说,之所以会这般,就是因为坊间百姓都太闲了,又没有什么消遣,所以才会热衷于说闲话。
皇帝道,我若是多发徭役增加税收,使百姓忙碌,世人便又要道我是昏君。
罗用说,如果他们每天都有热闹可看,有新鲜事可讲,就不会对枯燥的朝政感兴趣了。
皇帝道,罗爱卿可有妙法
于是罗用就如此如此,这般这般,与他说了起来。
不肖十余日,长安城中便出了一本名叫长安趣味谈的刊物,主题非常明确,讲的就是长安城中的各种八卦,有民间的也有关于各个士族大家的。
这个刊物的发行方便是南北杂货,这种事情四娘她们也算是很有经验了,在如今的南北杂货,每日里光是考卷和画本都不知道要卖出去多少,很多外地人过来采购,动辄就是几十份上百份地买,还有一些专门倒腾这些物什的商贾小贩。
为了对这个刊物表示支持,皇帝还让宫里的寺人整理了几则宫中闲话送给罗用,都是一些无伤大雅的趣闻,长安城中很多官员和大家族们大抵也都知晓,只是到了坊间,听闻过的人便很少了。
另外四娘的那些姊妹也有很多料,这些小娘子们如今不少人自己便在撰文,听闻有个刊物可以投稿,一个个都是热情高涨的模样。
除此之外,南北杂货大门口边上还有一个投稿箱,谁人都可以投稿,只要写明了姓名住址,稿件被采用之后,便会有人将稿酬送到他们家里。
这长安趣味谈乃是半月刊,每月初一十五各发一期,第一期便出在这一年的三月初一。
这刊物一发行,效用果然十分显著,主要这第一期吧,干货也是尤其多,寻常百姓哪里听闻过那许多秘闻趣事。
这些趣闻的主角大多都没有姓名,主要便是以某郎君某店家某嫔妃某皇亲这样的代称,这样一来,大伙儿不仅看得津津有味,还不免凑在一起议论一下这些趣闻的主角究竟是谁。
平日里,寻常百姓虽也议论朝政,但真正又有几个人十分关心朝政的,不过都是消遣而已,这时候罗用给了他们一个更好的消遣,很多人立刻便被转移了注意力。
当然有不少人还是会继续议论朝政,那些大抵便是真正关心朝政的人吧。
罗用这件事办得,皇帝就很满意,在一个不上朝的日子,特地把他宣进宫,当面表扬了一番。
趁着这个机会,罗用顺便就跟他提了提杜构的事情,说杜构这个人命途多舛,早年剿匪的时候便伤了腿,后又被兄弟所累,但他着实是个有才干的,如今这般,着实有些辱没了他。
皇帝悠悠叹了一口气,缓缓说道道:“爱卿所言有理,早前倒是我疏忽了,你且去吧,这件事我心中有数。”
罗用就这样被打发出了皇宫,皇帝的那一句心中有数,究竟是怎么一个有数法儿,他是不清楚的,也不确定那是不是一句场面话,空头支票。
不过对于杜构来说,有这一句话,总是比没有好的,最多这回不行,下回再帮他争取争取吧。
罗用现在心态也是比较好,就连这几日有一些自诩清高之辈,说他是皇帝的爪牙鹰犬,引导舆论蒙蔽人心,使百姓只知趣闻闲谈不知国家大事,这一类的言论罗用常有听闻,只是并不很当一回事。
作为长安县与万年县两县的县令,他总要尽量使社会安定,作为一名普通官员,面对官场上的竞争与倾轧,他也要尽量为自己争取一些有利的条件,若是连这点觉悟都没有,倒不如辞官去当义士。
常乐县那边已经有消息了,证实了早前那名常乐书院学子信中所言,确是谣言。
但是在这时候的长安城中,已经没有几个人再关心这件事,只是那些闹事的家属如今已不再闹,那些忧心的家属这时候也已安了心。
至于曾经的那些妄言,以及那些妄言所造成的伤害,自然是没有人负责的。
这个世界原本就是这个模样,熙熙攘攘,潮涨潮落,时常显出它盲目又冷漠的一面。
为了这件事,白二叔还特地来了一趟县主府,主要就是为了宽慰一下罗用。
在白二叔看来,罗用到底年轻,又是那样的一番热忱模样,这段时间遭了这样的事情,想来必定十分心寒。
出门前他父兄便于他说,罗用看来应是不需他开解的,白二叔不信,还道他必定是在强装,结果到了县主府一看,却也并不像是强装出来。
“怎的今日我家这般多的客人,方才走了玄奘法师,白二叔便又来了。”罗用笑着出来迎客。
“玄奘法师亲来”白二叔倒是吃惊了。
他方才过来的时候,便觉这崇德坊今日格外热闹,还道是哪个大户人家要办喜宴,却不料竟是因为来了玄奘法师。
听闻那玄奘法师自打取经归来,便专心译著经文,就连出来讲经的时候都不多,他今日竟会亲来拜访罗用
“正是。”罗用一路将白二叔引到堂屋之中。
“那玄奘法师寻你何事”白二叔问。
“道我这名声太差,他自己名声好,走这一趟,好帮我洗刷洗刷。”罗用笑道。
他这当然说的是玩笑话,玄奘法师的原话并没有说得这般直白,不过那意思倒也差不多就是了。
白二叔啧啧称奇,心里也是有些羡慕,那玄奘法师可是真正的得道高僧,长安城中很多人为了听他讲经都挤破了头,其中不乏一些士族大家的人。
听闻罗用从前在常乐县的时候,曾经接待过玄奘法师,如今这般做法,兴许也是有几分回礼的意思吧。
还道罗用这回遭了这样的事,定是需要有人宽慰一番,如今看来,倒是自己多虑了。
于是白二叔便也不说什么,只是与罗用小酌几杯,又说了些闲话,看看天色差不多,便回自家去了。
送走了白二叔,罗用转身回往院中,天色也是有些晚了,估计要不了多久,四娘五郎他们便都该回来了。
二娘如今忙得飞起,都有好几日没见着人了,大娘和林五郎这两日也带着飞儿住在城南那个院子里,因为又到了结账发工钱的时候,够她忙活几日的。
于是这时候院子里就有些空,除了几个洒扫做饭的人,便只看到侯蔺家那小子蹲在篱笆墙外面,扯了一些菜叶子去喂小鸡,嘴里嘟嘟囔囔不知在念叨着什么,一个人玩得也是颇有滋味的模样。
罗用从前在西坡村刚醒过来的时候,六郎七娘约莫也就这般大,长得比他瘦小可怜得多,睁着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小脸饿得瘦黄瘦黄。
罗用自己上一世刚被罗奶奶收养的时候,约莫也是那般模样吧,总归是不会太好。
这些时日的遭遇,对罗用来说自然也不会太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