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还是在正月里,河西这边的冬季很长,尤其是在过那焉支山的时候,最是容易遭到寒流侵袭。
临别之时,玄奘法师说,让罗用回到长安城以后,记得去拜访自己,与他说说罗用他们这些年鼓捣出来的那些个稀奇玩意儿。
罗用欣然应允。
送走了玄奘法师与众僧人,罗用又开始忙活起那条水渠的事情来了。
罗大娘的信件他已收到,白家人后面也有来信,虽然他现在已经知晓了要到这里来接自己的班的人是白以茅,罗用依旧还是决定在他离开前,便要把这条水渠修好。
倒不是他个人十分不舍得将这水渠的功绩送给白以茅,白家人待他们罗家兄妹不薄,这件事若是仅仅只关系到罗用一个人,那他投桃报李,送上这一份厚礼,也不会很心疼。
之所以这般决定,主要还是考虑到杜构。杜构出身士族,从小在那个环境耳闻目染,知晓士族之间的交际与博弈,当年杜如晦还在的时候,杜构也是当过京官,后来离开长安城,又增长了见识,也磨练了意志。
罗用这一次回往长安城,出任长安县令,再没有比杜构更好的助手了,所以到时候杜构必定是要跟他一起回去的。待杜构回到长安城以后,如何能够立足,如何能让别人高看他一眼,这就是罗用现在考虑的问题,眼下的杜构,比白以茅更加需要这个功绩。
为了宣传这条水渠,罗用这一次又找唐俭帮忙,请他这位“白叠书生”出手,再写一本小说。
唐院长很爽快就答应了,主要写小说这件事看起来虽然不是很高端的样子,但它来钱啊,上回那本白叠之歌,这些年增印了都不知道有多少次,光是稿费他都从罗用这里拿了不少。
唐院长虽然出身不错,但显然还是没有达到视金钱如粪土那个境界,要不然他当年就不会因为收了别人给的羊羔被贬了官职。
写小说这种事在士族之间若是传开了,也是有点跌份儿,毕竟他都这么大年纪了,而且还是曾经身居高位的人。不过总归是靠自己的本事挣来的钱财,唐院长在这方面很是想得开。
这一本小说他写得也很顺利,三两日便完稿了,往罗用那里一送,就等着收钱。
结果罗用这天傍晚却拿着他的手稿跑过来,张口就是一句:“你这么个写法是红不了的我跟你讲。”
“那要怎么写”唐院长为五斗米折腰,也不跟他犟,上回那个白叠之歌,就是按照罗用的构思写出来,结果反响就很好。
“你看你这写的,既没有萌点又没有爽点,还没有代入感。”罗用这边已经忙了一整天了,这会儿好容易停下来喘口气,结果又要跑这边来烧脑细胞,他这时候也顾不上委婉了。
“怎么没有代入感,这回这个主角不也是一个妙龄少女”罗用上回也说过了,妙龄少女们,正是最爱幻想,最爱看这种小说的群体。
“你给她搞一个官宦之家的出身做什么,这天底下官宦出身的女子才有几个,莫不是要专门写给那几个人看”罗用说道:“还是改成寻常小富之家,受众更广。”
“还有呢”白叠书生摸了摸自己那一脸胡须,虚心求教道。
“还有,你让这名女子偶遇一个落魄书生,两人暗生情愫,结果这书生乃是高官大家族出身,学富五车,最后他就帮这少女的刺史老爹解决了当地的水源问题,修了一条水渠,这情节也太老套了几分,没有新鲜感,不够吸引人。”罗用说。
“这还没新鲜感”唐院长他觉得自己已经挺敢想的了,青年男女私相授受,这已经很大胆了。
“没有。”罗用断然道。
“那你说怎么写吧”他倒是想看看,就这一条水渠的故事,又能编出什么新鲜感来。
罗用这还用编吗,作为一个曾经的二十一世纪新青年,谁没受过网络小说的洗礼啊,那些年的小说套路,那还不是一抓一大把。
罗用现在空间里还存着一些印刷版呢,什么题材的都有,以女性为主角的小说和以男性为主角的小说,套路略有不同,早点罗用穷极无聊的时候,便看过几本。
“首先这个少女得是出身平凡,长相平凡,毕竟绝大多数看书的人都还是比较平凡的嘛。”罗县令给唐院长上课。
“善。”唐院长也认同这一点。
“其次你得给她一个奇遇,遇到落难才子那种已经太老套了,要不然干脆还是让她捡个神兽好了。”
唐院长:“”
“这个神兽刚捡来的时候就是个幼犬模样,少女心善,将其捡回家去细心照顾,朝夕相处,然后神兽就对少女产生了依恋。”
唐院长:“”
“少女的家乡遭了旱灾,所有人都束手无策,这时候神兽终于不再遮掩自己的神力,令天降甘霖,又用神爪在山脊上刨开一条水渠,令山上的雪水顺流而下,一直流淌到少女的故乡。”
唐院长:“”
罗用想了想,又补充道:“中间再添一点虐恋情深。”
唐院长这时候已经完全不知道说什么了,神兽当小狗捡回家,这都行
跟他这个套路比起来,妙龄少女与落魄郎君私相授受那种情节,确实是弱爆了。
神兽这么好的东西,谁不想捡啊,想想都让人心情激荡好吗。
第408章 出路
唐院长的创作热情很是高涨, 这一篇雪灵渠, 仅仅花费了他不到两日工夫便完稿了。
罗用令人誊写了一份,然后通过驿站,将其送往四娘那里,让她在长安城那边寻人绘制插图。
这些插图不仅数量要多,而且绘制还要十分精美。插图数量只要足够多,即便是那些不识字的小娘子们, 光看插图都能看懂这个故事,而精美程度, 则直接关系到销量问题。
长安城那边人才济济,这件事张罗起来也比较容易。
听闻在长安城那边, 这几年读书识字的贫民子弟很是不少, 其中好些人都是处于半工半读的状态, 为了减轻家中负担, 他们这些人有帮人算账的,有帮人写家书填快递单的,也有帮人绘制图样的, 做什么的都有。
这个人群的存在,也是给长安人民的生活带来了许多实惠,像代写家书帮人算账之类的服务,价钱比从前便宜不少, 服务质量却比从前高出许多。
罗用就是觉得在那种大环境下, 四娘她们要寻几个人画插图, 应是很容易的。
他倒是没想到, 这个话本刚到长安城,还不待四娘这边有所安排,与她相熟的那些小娘子们便大包大揽地把这活计给抢了过去。
这些小娘子们不管是已婚的还是未婚的,基本上都比较清闲,家中有那许多仆从奴婢,生了小孩都不用自己带,只时常让乳母抱过来,与自己增进感情便可。
还有一些孩子相对大些的,亦或是自己年纪大了却迟迟不肯谈婚论嫁的,那就更闲了,整日里不是在家中闲坐便是出门玩乐,有时候玩腻了,常常便跑到南北杂货这边与罗四娘做白工。
这个话本被送到南北杂货的那一日,这些娘子们刚好都在,得知竟是个话本,便闹着要看,四娘倒也还能信得过她们几人,于是便应了。
结果这一看不得了,这个故事实在太对小娘子们的脾胃,直把她们喜欢得不要不要的,直接便把这画图的活计给揽了下来。
四娘说这个话本不能给她们带回去,让她们以后每日到南北杂货这边来作画,还说画图用的一应物什,她明日会准备好了带过来。
“还要你拿什么物什,你那里又有几样物什,我家里甚物什都有,明日一早我令人一起搬过来便是。”
“我家里也有,明日我也带些过来。”
“四娘你便莫要操心了,这件事交给我们就好。”
“是啊是啊,只管安心交给我们就好了。”
“”
别说,这些士族出身的小娘子们那文学艺术修养真不是盖的,从前那修养也没有什么发挥的地方,往往也就是宴饮之时赋诗一首,得些称颂,抑或是混个才女的头衔,使得夫家娘家面上有光而已。
一些娘子年少时或许还能满足于这样的称颂,但是随着年岁渐长,难免也会觉得有些索然无味,男子若是出色,便能出仕为官,封侯拜相,女子即便再有才情,得到再多人的称颂,却也仅是称颂而已。
罗家兄妹上一次出品的白叠之歌,不知惊艳了多少人,这回的雪灵渠必然也是要掀起一股潮流,只要一想到自己也将在这本书上留下署名,这些小娘子们便十分激动。
之后的日子里,她们每天早出晚归,不管晴日阴雨,日日都要到南北杂货报到,比那些上朝的男子们还要勤勉几分。
家中大人知晓她们在帮罗氏兄妹绘制插画,倒也并不阻拦,也有那时常令人送各种吃食过来的,也有那早晚亲自接送的,也有那不闻不问的
这些小娘子们这一画,就画了一个春天,春暖花开的长安城中,处处透出绿意,正是郊游踏青的好时节。
而南北杂货二楼的这一间办公室,这时候几乎已经完全是个画室模样,原料画纸堆了许多,因为是第一次给话本配画,各人之间画出来的风格样式又有一些不同,为了达成一个比较统一的效果,她们前期那些画作基本上都作废了。
到了四月底,她们做完了最后的整理修正工作,这段时间以来的努力,终于汇成一本画本。
这个画本的故事乃是由白叠书生书写,图画则是由多人参与绘制,在每一张图画的角落里,都会有一个或几个小小的署名,这些便是小娘子们给自己取的笔名。
之后便是雕版、印刷、上色、装订,待到这一本新书上架的时候,之间已经过了端午。
第一批新书还是先在南北杂货出售,因为坊间早有传言,说是白叠书生又写了一本新书,不少人这时候正翘首以盼呢,听闻如今终于上架了,纷纷赶去南北杂货购买。
这头一批书,总共数一千册,清晨时分上架,还未过中午便被抢购一空,之后数日,看过这本书的人津津乐道,没看过的人抓耳挠腮,就盼着南北杂货赶紧再上第二批。
四娘她们也没闲着,马不停蹄地印刷赶工,她的那些好友也都帮忙跑前跑后,往往一日工夫忙碌下来,每个人都是一身汗一身灰的,哪里还有往日那般端庄贤良飘逸出尘的气质,然而心里却是十分的充实。
这回这个活计,她们不仅得到了署名的权利,得到了一笔报酬,将来随着这些册子不断增印,她们还会继续得到稿酬。
四娘还答应她们,这回这个画本若是卖得好,以后再有这样的活计,还找她们做。
这些稿酬,还有在作品上署名的权利,对时下的士族大家来说,或许并不算什么。
但是对于这些娘子们来说,她们的人生就像是在一片巨大的荒野上兜兜转转了无数年之后,终于找到了一条道路。
她们找到了施展才华的地方,想要努力的人现在也有了方向,人生仿佛也有了寄托。
而收入也是实实在在的,这些收入代表着,无论将来他们的人生遭逢什么样的变故,她们都可以依靠自己的双手养活自己,不必依附任何人。
所以这次这本书大卖,这些小娘子们简直比四娘还要高兴。
这一年初夏,长安城中有一些小娘子终于发现了一条属于自己的人生道路。
还有无数的小娘子们,因为这一本雪灵渠的面世,陷入到一个前所未有的瑰丽幻想之中,那是她们原本依靠自己的想象力所不能到达的地方。
不出意外的,长安城中很快便掀起了一股饲养小动物的热潮,其中以犬类最受欢迎。
不仅是小娘子们热衷于各种小动物,就连小郎君们也不能例外,这些中二少年幻想的大多都不是瑰丽爱情,而是建功立业仗剑走天涯之类的。
听闻还有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整天跟别人说自己养的那条小狗是灵兽,将来要助他成就霸业,云云。
结果就被他老子狠狠揍了一顿,关家里不给出来了。
另外,长安城中还有一群白叠书生话本的深度中毒患者,其中以小娘子为主,间或夹杂个别小郎君。
他们这些人也是独领风骚,每日里想一出是一出的,还有许多少年人追随拥护,跟着他们一起发癫,弄得长安城许多家长头疼不已。
不过随着雪灵渠这本新书的面世,听闻这些人现在已经逐渐分化成两个派系,一个是“采桑派”,另一个是“捡兽派”,听名字也知道这些人每天都在干些什么了。
也有人对这些现象提出了批判,认为南北杂货出版的这些画本带坏了社会风气。
四娘听闻了,很是不以为然:“我阿兄说了,人不中二枉少年,青春就是要哭过笑过追逐过,那才是真正鲜活的青春,年纪轻轻的,整日里学那老夫子模样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