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喏。”
这名杂役得了罗用的吩咐,这便到库房领取熏肉去了。
若在平时,这样的活计也轮不到他来做,只是眼下正是收秋税的时节,衙门里的吏员们个个都很忙碌。
又因着那白叠花,近日往来与他们常乐县的商贾也很多,差役们不仅要在城中巡视,时常还要轮换下乡,人手也颇紧张。
这名杂役来到库房,与一名正在清点库房的吏员说了这件事,那吏员便让他进去与自己一起挑选熏肉。
因为这个熏肉是要送给各保长的,他们常乐县城虽然不大,保长倒也不少,这熏肉有大有小,总要挑些大小相当的送出去,别到时候这家给得大了,那家又给得小了,平白惹人不快。
每保长二条熏肉,选好之后,用染成青色的麻线略略一捆,打上活结,一捆捆整齐地放到箩筐里。
不多时,那名杂役便挑着一担子熏肉出了县衙,走街串巷与城中各保长传话送熏肉去了。
近来常乐县城颇为热闹,有过往的胡商,有过来收白叠花的商贾,还有不少到他们这里来买白叠花种子的伊吾人高昌人。
伊吾高昌那边眼下种植白叠花的人并不多,这会儿交通便利了,又听闻这白叠花价高,于是那两边不少人过来瞧究竟。
这些人里面有富裕的,也有贫困的,有进出酒肆客舍出售豪爽的,也有衣着寒酸坐在街头啃着从自家带来的干粮的。
另外还有一些专门从凉州张掖那边过来,千里迢迢就为了乘一回木轨马车,跑到敦煌与高昌之间的那一片荒原之上,去看一眼传说中那座桥的。
这乘坐木轨马车的人多了,收入自然也多,只是木轨道的损耗也比较严重。
预计今年入冬后,从常乐县到晋昌城的这一段木轨道,要从头到尾进行一次仔细地检查和修缮。
罗用这些天也颇忙碌,这日下午安排好了手头上的工作,难得有些闲暇,便去了彭二那边的织布作坊一趟。
刚到作坊门口,便遇见有几名管事正领着人,将那成车成车的白叠花往那作坊里面运,进了作坊,看到一个经常跟在罗二娘身边的管事,正指挥着几个强壮的妇人卸货,罗用便招招手示意她过来。
“县令寻我何事”
那管事正忙着,被身边一个妇人拍了一下手臂提醒,回头一看,见是罗用寻她,笑着便过去了。
“我阿姊今日在哪个村”罗用问她。
于是那管事便说了罗二娘今日到了哪个村,然后又讲了她们这几日的安排,另外还说了一些她们在乡下的生活,乡人对罗二娘都十分敬重,招待得很周到,让罗用不用担心云云。
罗用点点头,他知道二娘在乡下过得不错,那些轮换回来的巡逻队的人也都是这般说。
“你今日可还要出城”罗用又问她。
“待卸完了这些货,便要出去了。”那些个本地的外地的收白叠花的商贾也是拼得很,一个个的见缝就钻,二娘她们虽然占据优势,却也是双拳难敌四手,眼下正是收购白叠花的要紧时候,可不敢懈怠。
“善,路上当心着些。”罗用说着又从怀里摸出一个纸包:“这是与我阿姊的,你帮我捎带过去吧。”
“喏。”那管事当即便将这个纸包收好,也不多问。
罗二娘这些时日在乡下是过得不错,吃得好住得好,却也不清闲。
采摘白叠花的活计最是需要人手,她们借住的那些个村正里正家,常常也是全家老小下地采棉。
二娘也不是坐在屋里指点江山,她也是日日都要到地头上去收货,最多忙得累了,寻个阴凉处稍坐歇息。
这一日,她们依旧是忙碌了整整一日,待到太色渐暗才收工回去,吃罢饭稍作梳洗,一群女子坐在屋中算账说话。
不多时,今日运货进城的队伍也回来了,带队的管事将一个纸包递与二娘,言是罗县令让她捎来。
二娘高高兴兴地接过纸包,将其放在炕桌上,拆开来一看,见是两个不足巴掌大小的细长红薯。
两个红薯都略略有些损伤,应是存不到来年开春,所以罗用才让人给她带过来,让她也尝个鲜。
这红薯二娘见过,当初阿普他们刚到常乐县的时候,她便去凑过热闹。
后来罗用令人将那些红薯催芽,长出红薯藤,分与坊间各保,她也是知道的,催芽那几日还时常过去看。
“这便是红薯吧”
“听那些昆仑人说,这物什可好吃了,十分香甜。”
“烤着吃最香。”
“我这便去拿火盆来。”
“屋里太闷,还是去院子里烤吧。”
“嘘,小声着些,莫要惊扰了主人家。”
“”
于是这一群大娘子小娘子们,拿柴的拿柴,点火的点火,这便在屋外院子里烤起了红薯。
那两个不大不小的红薯,必定是不够她们这么多人分的,倒也没关系,吃得着便吃一口,吃不着便闻个味儿,好歹长个见识,待到来年,说不定她们自己家就能种上了。
第384章 白七
常乐县这边忙忙碌碌的, 当初那一个贼人十贯钱的悬赏刚出来的时候, 县中不少人着实也是兴奋了一阵。
这要搁在从前, 肯定就有人背上刀枪棍棒,揣上干粮,出门寻那些贼人去了。
只是今时不同往日, 这两年,县中但凡是勤力一点的青壮, 都有正经营生要做, 做买卖的做买卖, 进作坊的进作坊,种地的种地。
从前常乐县内外也有几个不大不小的帮派, 眼下大抵都已散伙, 有那一两个苟延残喘的,也都是没了主力的, 光剩下几个虾兵蟹将,并不成什么气候。
若是那些贼人不长眼, 跑他们常乐县这边来了, 那捉了也就捉了, 就当白捡。
若是叫常乐百姓出去寻这些贼人,尤其是去到像百帐守捉那样的地方,那就有些太过凶险, 再说大伙儿每天都要干活呢, 也没那个工夫, 别到时候贼人没捉着, 反把饭碗给砸了。
听闻在敦煌晋昌两地,这几日已有数个帮派奔那百帐守捉而去,敦煌晋昌毕竟是地方大人口多,各种帮派团伙也多。
这个年代的人生存艰难,这些个团伙也不容易,那些个家底殷实的土豪仕绅,家里都养着部曲,不是谁人想动就能动的。商队也不好惹,这年头敢出来行商的都不是软柿子,很多商队人多势众不说,打起来更是不要命。剩下那些个平头老百姓,一个个穷得连自己都养不活,自然也没什么油水,再说这些个帮派团伙,也不是个个都会向贫民百姓下手。
“杨老四那群怂货,惯会使些肮脏手段,挣那不义之财,活该他这回落在那罗棺材板手中。”
这一天晚上,一行十余个青壮,连夜出了合河戍,当夜不及赶到百帐守捉,便在大泽旁的集市边上,与一名关外人租了个毛毡棚子,又在棚子外面点了一个火堆,打算煮些热汤,就着带来的干粮吃了。
“那刘老大果真那般好心,平白竟叫我们去分一杯羹”一人坐在火堆边上,闷声说道。
“怎的又说这个”一旁正烧火那人不耐道。
“白七一早不都与你说清楚了,百帐守捉那边龙蛇混杂,刘老大他们必定是有些吃不住了,这才喊我们几个过去充数。”
“唉怕是不会这般简单。”
“出门前便已说清楚了,怎的这时候又叨叨起来”
“你若是害怕,你便回去,我们几个自己去。”
“我就是觉得此行有些凶险。”
“你当谁人不知,若不凶险,难道还指着那铜钱平白从天上掉下来”
“挣了这一笔,我等便有了本钱。”
“往后跑商也罢,去那常乐县的作坊做工也罢,家里人一时总是饿不死。”
“莫想那些没用的,赶紧吃几口睡下,明日一早还要赶路。”
“”
他们这一行乃是敦煌人,年岁相当,自小便熟识,因为出身贫困,从很小的时候就要开始琢磨来钱的法子,养活自己和家人,为了活命,也做过一些不太好的事情。
那刘老大是敦煌一个大帮派的头目,一早就想拉他们入伙,他们这些人硬撑住了,没加入,因为一旦成了他们的人,很多时候就是身不由己。
将来万一出点什么大事,别说自己这一条小命,全家都得给他们陪葬,这个年代的律法便是这般,动不动就要连坐。
这些年他们与那刘老大有些往来,主要就是在刘老大那些人忙不过来的时候,帮忙做点不算太脏的活计,多少得些好处。
这回这件事,他们原本没想参与,那二十几个人,便是二百多贯钱,百帐守捉那边的人比他们敦煌人更穷更狠,大大小小的势力也更多,他们就这几条小虾米,别到时候钱没挣到,反将自己一条小命给填了进去。
没想到昨天晚上,那刘老大手底下一个人突然找来,言是刘老大等人眼下就在百帐守捉那边,人手有些不足,寻他们过去凑数,到时候得了赏钱,分他们些许。
他们这一行人的老大,也就是白七,他家里有个小侄儿体弱多病,好几年了,总是反反复复,花了不少钱,又欠下一些债务。这回一听说这个事,他便说要来,于是其他几个弟兄也都跟着来了。
眼下这种情况,众人心里多少也都有点数,帮派之间的比斗,没有什么深仇大恨,轻易不会全员出动拼个你死我活的,大抵都是双方各出一两人,一较高下。
刘老大在敦煌发展这些年,颇有些势力,手底下能打的人不少,却也忌惮百帐守捉那些人凶狠不要命,这回他定是吝惜自家那些手下,怕他们折在里头,所以才想到了白七一行。
料想这时候在百帐守捉那边,定是有一场你死我活的争斗在等着他们
事实上,确实也是这般,刘老大不想让自家手底下那几个一直对自己忠心耿耿的兄弟与人拼杀,于是就想到了白七,那也是个要钱不要命的,颇能打,骨头又硬。
这些年要不是有那白七在前边顶着,他手底下那几个人,早该成了他刘老大的手下。这回他便要让白七去与人拼杀,若是赢了也好,若是输了,刚好就趁这个机会把他们这个小团伙给吞并了。
白七等人第二天中午赶到百帐守捉的时候,那悬赏名单上的杨老四一行俱都已经被人拿下,一行二十七人,一个不多一个不少。
刘老大仗着人手众多,又舍得花钱与当地人买消息,作为一股外来势力,竟然生生被他抢到了十四个贼人,那就是一百四十贯铜钱,够养活他们帮派挺长一段时间了。
被这些外地人抢了这么多人头,那些个百帐守捉的本地势力肯定不答应啊,于是就把人给围了,不让他们走。
也有一些人提出要比斗,刘老大这边一直拖着呢,这会儿见白七来了,这才不急不缓让人出去传话,就说他们这边应战了。
话说这级别不一样,姿态自然也就不一样,眼下这时候的百帐守捉,对白七他们这些小虾米来说,那就是个龙潭虎穴。
但是对刘老大这些人来说,其实也没有那么危险,他们就是过来抢钱的,仗着自己人多势众,能抢多少就抢多少,倒也不用拼到你死我活那种程度。
那些百帐守捉的人硬是拦着他们不给走,说是要比斗,那就比吧,他头一个就把白七给推了出去
两日后,这些人浩浩荡荡前去常乐县领取赏金,自打他们进城后,就有一队差役沿路跟随戒备,待他们来到县衙前,衙门之中已有吏员迎了出来。
不多时,乔俊林和一众书院那边的学子们也都赶到了。还有县中那几个作坊,罗用的弟子们,以及作坊之中不少雇工,纷纷也都往县衙这边赶了过来。除了一些看热闹的城中百姓,大多数人对于这行人的到来都十分戒备。
吏员们没让这些人进县衙,就在县衙前面的大街上验明了那些贼人身份,然后就有一担一担的铜钱被人从县衙里面担了出来。
那不大不小的柳藤筐,箩筐上面盖了红绸布,把那块红绸布一掀,那下面便是码放得整整齐齐的十贯铜钱。
一手交钱,一手交人,众人只见那一担担的铜钱被人从衙门里担出来,那一个个的贼人被套上枷锁押往县衙监狱而去。
最终二十七个贼人,加上先前五人,共计三十二人,悉数落网。一时之间,还敢把爪子伸到他们常乐县地界的贼人,怕是再没有了。
“豁出命去搏一回,才挣这些钱,还不如那些修桥的工人挣得多。”
白七等人这时候已从刘老大那里分得了钱,便在常乐县中寻了一间食铺吃酒,他们这回还算走运,十余个人里面,就白七一人出去与人比了一场,打赢了,也没受什么重伤。
所以这时候他们才有心情坐在这里吃酒,嘴上这般说着,心里其实是松了一口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