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个人若是能打个势均力敌的,那也就罢了,偏偏这个抠门是在针坊里踩机器的,人长得高壮,力气也大得很,这昆仑人虽然是部落出身,奈何是个体弱的,从前跟人出去打猎也是个拖后腿的,几拳下来,就被打了个鼻青脸肿。
罗用赶到现场的时候,一群昆仑人一群常乐人再加上一群差役,乱哄哄的正折腾呢,闹得最凶的就是那群昆仑人,他们觉得自己的人被欺负了。
罗用挤到那里边,听这些人你一言我一语地掰扯了半天。早前见这架势,他还当出什么大事了呢,横竖就为了这点屁事,不过这件事还是要好好处理,不能给人留下当地人欺负外地人的印象,要不然影响不好。
“我知道你现在的心情肯定很委屈,但是有一个问题你好像没有注意到。”罗用拍了拍那个一脸气愤的昆仑人的肩膀对他说道。
“甚”那昆仑人问道。
“你从前若是在自己的部族外面遇上强大的敌人,通常会怎么做”罗用问他。
“回部落找人。”那昆仑人回答说。
“如果是和部落里的人发生矛盾呢”罗用又问他。
“打呀。”那还用说吗
“所以你看。”罗县令这时候就说了:“其实你已经把常乐县当成了自己的部落,和常乐人发生争执的时候,你也没有把他当成敌人对待是不是。”
“”那个昆仑人想了想,好像确实是这样,再说常乐县这么多差役,就算对方比他强壮这么多,他也根本不怕什么,差役们肯定不会眼睁睁看着他被人打死的。
“邻里之间发生矛盾也很正常。”罗县令点点头,对今天发生的这件事表示理解。
然后他又看了看那昆仑人脸上的伤,转头对那抠门说道:“你这下手也太重了,明天记得请个医者来帮他看看,医药费你出。”
“喏。”那抠门这时候也知道自己这回是惹了祸,哪里还敢说什么,就是特别心疼钱,早知道方才下手就该轻些。
“善,若是没有其他什么要说的,这便随我去县衙吧。”罗县令言道。
“啊”众人都有些傻眼,方才不是还说邻里之间发生矛盾很正常吗这又要去县衙做什么这才多大点事,依他们看来,今日这事也不算很严重啊。
“到县衙大牢里住一晚,醒醒脑子。”罗县令言道。
没有规矩不成方圆,谁敢打架谁就得蹲大牢,这条规矩不能破,甭管是汉人还是胡人还是昆仑人,都一样。
第374章 夏末
第二日,这两人从那县衙大牢里出来, 众人纷纷对他们表示欢迎和宽慰, 尤其是那昆仑人, 从前怕是没见过这样的阵仗。
“咱们罗县令人是好人, 就是有时候吧,较真了些。”
“出来了便好,下回可莫再进去了。”
“那县衙大牢又是什么好地方,从前可是关过不少死囚, 听闻夜里还闹鬼的。”
“还好就被关了一晚上, 早前有人在街上打架,被抓进去关了足足一旬呢。”
“一旬”
“可不是,待他被放出来的时候,人都瘦了一圈。”
“啧啧啧。”
罗用让人差役们每日在街上巡逻, 看到打架的就抓起来, 这件事对于当地百姓来说, 就好比在后世的大街上,每天都有人巡逻专门抓那闯红灯的, 每天每天都抓, 严抓狠抓, 一个都不肯放过。
大伙儿都觉得这个实在是有点太过了,打个架而已嘛, 虽然确实也不太对, 但是个人就都有脾气啊, 两个人起了争执, 动一下拳头,那算什么大事。
在他们常乐县这一片,甭管是晋昌还是敦煌,历任官员里头,就没有一个是像罗用管得这般紧的。
从前若是有人在街上打架,只要不是人员特别多声势特别浩大,也别冲撞了什么贵人,根本没人管,除非是打输了的那一方跑到县衙去告状,若是遇着那不爱管事的吏员,告状也不管用,随便打几板子吓唬几句令人轰出来便是,哪有像罗用这样的。
关于罗用的这些事迹,常常也会被人传到关外去,尤其是在瓜州与伊州之间的那个叫百帐守捉的地方,那里原本就是个驻军之所,亦有城池。
那百帐守捉这两年亦是比从前繁荣不少,人口也多了,商业也更发达。
现如今百帐守捉的那些个小崽子们一打架,大人们就要吓唬他们:“再打叫罗县令都把你们捉了去。”
那些小破孩一个个都笑得嘎嘎的,他们也听说常乐县那个罗县令,只要一看到有人在街上打架就要把他们抓起来,怪得很。
怪人罗用:
那一日打架的那个常乐人和那个昆仑人,听闻他们没两日便又和好了,这么一对比,倒是确实显得罗用较真。
总而言之,这一次的事情这么处理下来,除了再一次给人留下罗县令这个人很较真的印象之外,并没有造成什么特别不好的影响。
数日之后,住在佃户村的那个昆仑人进城卖菜,听闻了这件事,他便劝那个打架的昆仑人,言那常乐人说得也有道理,让他过日子还是要精细着些,别总是有一文花一文的。
眼看夏季就要过去了,听闻他们常乐县这里秋日颇短,过了夏季以后,没几日便要入冬了,夜里冷得很。
“听闻他们这里冬天都要烧炕,那柴草你可备下了”
“你们一家人连身厚衣裳也无,家里连一条被褥也无,到时候要如何过冬”
那打架的昆仑人也知道这个道理,但就是这常乐县的日子太好过了,他和他的妻子每天只要磨一磨针,就能换来各种食物,甚至也一点都不需要担心安全问题,这里没有野兽,没有敌对部落,也没有侵略者。
他们前两年为了从自己的部落来到大唐,在路上吃了那么多苦,好不容易活着来到这里,这才刚过了没几个月舒心日子,实在不想去操心那许多。
不过他这个朋友说得也有道理,于是这一天下午,这个昆仑人搬着家伙什出去跟人一起磨针的时候,就对那些人说了这件事,想跟他们打听个比磨针更来钱的活计。
“那你就去进作坊嘛。”现如今在作坊刚好的昆仑人也不少,也有那做得好受到作坊重视的。
“我不爱进作坊。”进了作坊一天到晚都得干活,想停下来歇息几日都不行,每日一大清早就要起床,去晚了还要扣工钱,他一点都不想进作坊。
“那你能作甚,莫不是想去当差役”众人取笑他道。就他这小身板儿,被那抠门的两拳头就揍了个鼻青脸肿,差役那是根本不用想了。
“谁要当差役。”当差役也辛苦啊,没事还要被拉去操练,夜里还得轮流值夜呢。
“啧,口气倒是不小。”
“你想当也当不上,还是莫想这些没用的。”
“就你这样的,还是磨针吧。”
“早前他们寻那出去造桥的人手,你怎的不去在那边辛苦个把月,够你们一家吃上大半年的。”
“我们族长说不让出城。”
其实就算没有阿普先前那个话,他也不敢轻易出城,城外的世界太危险了,不像这城里,四周都有围墙,还有那么多差役每日巡逻。
除了这一点,那修桥的活计他倒是确实挺想去。
这个事他问过也就问过了,别人也没给他一个满意的答案,他自己也不甚在意,冬季来便来了吧,反正在这常乐县里,他们一家人总不至于被冻死。
结果这天傍晚天快黑的时候,那抠门寻过来了,言是给他寻了个活计,让他随自己去。
那抠门带着他出了这片廉租房,下了前面那道缓坡,穿过街道,往城北那片住宅区走去,那里住着很多穷人,到了晚上也没几个人舍得点灯,到处黑漆漆的,只偶尔能见几个火盆。
那昆仑人跟在后面,越走心里越不安稳,担心这抠门气不顺,这是打算要把他带到一个没人的地方狠狠打一顿,毕竟他俩现在虽然说是和好了,但关系还是有点不尴不尬的,这昆仑人也是有点被他打怕了。
前面的巷子又拐过一道弯,来到一个扎了篱笆墙的院子外面,抠门在外边喊了两声,屋里走出来一个瘦高男子,一颠一颠的,瞅着就是个跛脚。
“你不是说要寻个人帮你杀猪,我给你带人过来了。”那抠门对他说道。
跛脚招呼他们进了院子,又与这昆仑人说了工钱,和他每日要干的活计。
帮人杀猪不比进作坊工钱多,但每日也就早上的时候忙活那一两个时辰,一大清早过来,一头猪杀完了收拾好了他就能回家了,这昆仑人听了,就觉得很合适。
他从前在部落里生活,因为打猎的时候帮不上什么忙,回到部落里干活就要卖力,要不然别人就不肯给他们一家人分食物,这屠宰的活计,他干得再溜不过了。
回去的路上,还是那抠门走在前面,昆仑人走在后面。
看看前面那个大块头的背影,昆仑人觉得这抠门其实人也挺好的,下回别人再拿他取笑的时候,自己就不要跟着笑了。
今天白日里太阳还挺晒人,这会儿一入夜,空气就凉得很,夜风吹过来都带了几分冷意。
夏天很快就要过完了,再经过一个短暂的秋季,之后就是一整个漫长的冬天。
绝大多数昆仑人这时候都已经开始准备入冬事宜,他们在房屋前面的空地上搭建草棚,在草棚里堆放入冬以后要用的柴草。
还有一些勤劳节俭的昆仑人,这时候已经开始准备起了入冬的衣裳和被褥了。
布料的价钱实在太贵了,他们往往一家人每天干活省吃俭用很长一段时间,才能买够给一个人做衣裳的布料。
做衣裳的过程也不容易,很多昆仑人妇人们从作坊下工以后,便要捧着布料针线到相熟的妇人家中去,跟她们学裁布缝衣裳。
这些妇人之间,基本上都是因为在同一个作坊干活所以才认识的,昆仑人妇人们手脚修长干活细致,力气也比较大,性格普遍又比较宽厚,跟当地的妇人们大抵都相处得很不错。
早前还有一个昆仑人女子在造车行那边被提了职,现在她每月的工钱已经比寻常工人多了,以后说不定还能成为一个正儿八经的匠人。
她那昆仑人耶娘为此感到很骄傲,别的昆仑人就很羡慕,听闻城中许多匠人每月的工钱拿得比差役们都多。
还有几个昆仑人家庭,也把适龄的女孩儿送到罗二娘的羊绒作坊去干活。
作坊里那些小娘子们,初时因为这几个新人外貌上与自己差异太大,并不怎么敢与她们接近。一起工作生活了一些时日之后,发现其实她们也是很好相处的,干活也很勤快,吃得也很多。
她们羊绒作坊里那个管食堂的娘子,整个就把那食堂当成自己家的一般,十分地心疼物什。
小娘子们每日在这个食堂里吃饭,有些吃食是有限制的,每人只能给多少,给了这个就不能给那个,但是像那些填肚子的杂面饼子粟米粥之类是不限量的,想吃多少都行。
这几个昆仑人小娘子刚来那两日,生生就把那管食堂的娘子吃得脸都绿了,其他小娘子们见了,都觉得好笑得紧。
第375章 生死之交
再说西坡村这边,林五郎这两日收到罗大娘的信件, 言是她已经从江南那边回来了, 现如今她人就在长安城中。
五郎当时看了信件, 立马收拾行囊便要走, 被林父给摁了下去。
林父到村口的许家客舍去打听了一番,得知这个月底,罗用的这些弟子们会运一批从北方过来的商贾那里收购来的羊脂皂去往长安城的南北杂货,于是林父便让林五郎再等一等, 等到了月底再与他们这个运货的队伍一起走。
“何需等到月底, 与那定达快递的人一起走便是,他们现如今两三日便要走一趟。”
林父刚刚回到家中把这个话说完,不待五郎说什么,那林六郎就先说话了:“阿兄你且安心去, 这家里头还有我们呢。”
“又能有你什么事, 莫要瞎掺和。”林父斥了他一句。
“那定达快递的人, 也不是从咱们这边出发,一直就走到长安城, 他们那些个货物, 运到隰城便要倒一手, 到了临汾又要倒一手,这一路上倒来倒去的, 人也是换了一拨又一拨。”林母揣着袖子坐在炕上, 口里絮絮叨叨地说着:“听闻那王当手底下这两年又添了不少人手, 那些个新来的, 未必个个都识得你阿兄,又如何能够指望他们照应。”
林母年岁大了,这两年她这身子骨也是有些衰败了,说话的声音小了许多,没了从前的气势。
“那也不怕什么,我阿兄又不是头一回出远门了。”林六郎满口道。
“莫说那些没用的。”林母摆摆手,示意他莫要聒噪,复又对林大郎林二郎媳妇言道:“横竖还有一些时日,你们这两日也帮他收拾收拾,做一两身新衣裳,备几双好走的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