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若先拣几头山羊卖了,听闻县里近来又要做熏肉了。”跛子不舍得叫他媳妇去修城墙,那活太重,好多男人都吃不消。
“要熏也是熏的猪肉,这时节谁家舍得杀羊,你光看到眼前这一关,怎的不想想明年的日子要怎么过,大娘也到了该找婆家的年纪”要说在眼下这时候杀羊,他媳妇说什么都是不干的,她宁愿去修城墙,咬咬牙熬过了这一关便是。
“听闻县里要的是各家青壮,你去怕是不成。”跛子还是想自己去,干脆死在那儿也好,横竖就这烂命一条,活着也是个拖累。
“如何不成”一说这个,他媳妇火气便有些上来了:“他是县令他也得讲理不是,谁能叫个跛子去修城墙,那棺材板儿若是果真敢这般说,你看我跟他有完没完”
“莫气莫气,我这也就是随口说说。”跛子连忙安抚。
正说话的工夫,村口那边传来一群小孩说笑叫喊的声音,应是村里那些出去打草的小孩回来了。
夫妻二人听到动静,连忙迎出去,找到自家那俩孩子,将他们背上背着的几乎都要赶上他们个头那么大的两捆羊草给接了过来,他们家孩子年纪小,力气也不如村里的大孩子,那些大孩子这会儿还能说话笑闹,这俩小子就只剩下涨红着脸喘气了。
“快些进屋歇歇,你们阿姊已经做好了饭食。”
天气越来越冷了,眼瞅着便要入冬,他们家里这么一大群山羊,都要养到入冬长出羊绒以后,才会挑出一部分宰杀出售,另外还有一些母羊和羊羔一时是不打算卖的。
这一整个冬天这么长,肯定要多备一些草料,他们这个村子的村民大多都有养羊,近来几乎家家户户都在囤积草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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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这些也就差不多了,冬日里若是有好天气,也能赶着羊群到外面吃草,不需恁多干草。”跛子又是欣慰自家孩子懂事,又是心疼他们小小年纪便要这般辛苦。
“还是多打些吧,去年入冬的时候羊绒价钱并不高,等到将近开春那时候,一下子便高出许多。”他那长子却道。
“入冬后便宰杀一批,羊肉卖与县令做熏肉,羊绒留着,甚时候价钱好了,甚时候再卖。”跛子虽然做不了重活,头脑倒是十分清楚。
“听你们阿耶的。”他媳妇也说。
一家人围坐一处吃饭,主食便是一笸箩杂面饼子,菜是一大盘冬瓜,还有一大盘豇豆,那豇豆里面还放了几块咸肉,虽是简陋,但好歹还是能吃饱,不用再拿那些汤汤水水的骗肚子。
自从前些年,家里添了羊绒这一项收入以后,这日子便好过多了。
前些年跛子媳妇的大哥病逝了,她大嫂又改嫁小叔,大哥的几个子女他也接手了,只那最小的一个女儿,当时才三四个月那么大,他就不想要。
大嫂求到跛子媳妇这里,说她嫁在关内,日子总比他们大草原上更安稳些,央她收下这个女孩儿,平日里胡乱与她一口吃的,养到十来岁便早早为她寻个人家,好不好的,总归是条活路,若是果真这么扔了,在那草原之上,最后还不就是喂了狼。
跛子媳妇心软,于是便应了,当时和那女娃一同来到他们家的,还有她那个六十多岁的老母。
她母亲年轻时吃过很多苦,现在年纪大了,已经经不住那草原戈壁上的风霜,也经不住那不断迁徙的生活。
转眼几年时间过去,当初那个只会哇哇啼哭的女娃,现在已经长到了三四岁,整日咿咿呀呀地跟在阿姊身后,不知愁苦,更不知道自己当初差点被仍在大草原上喂了狼。
跛子媳妇的老娘也还健在,每天起床后就是扫扫院子,然后就是搓麻线,天气好的时候她就搬个胡凳坐在墙根下干活,老人家话很少,身子骨还算硬朗。
第二天一早,跛子出去放羊,他媳妇跟几个村民一起,挑着一担子羊乳到城里去卖,两个男孩依旧出去打草料。
家里便只剩下一个十多岁的长女,一个三四岁的幼女,还有一个不爱说话的老阿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大娘,你阿耶呢”快到中午的时候,村正来到他家院前。
“阿耶放羊去了。”那小女娃儿抢先回答道。
“大娘,你家成了不课户,待你阿耶回来了,你记得与他说,明日一早,咱这几个村新划出来的不课户与里正一起进城,将早前交上去的粮食钱帛取回来,你可记得了,莫忘了。”村正站在院外说道。
“哎。”跛子家的长女应了一声,面上却有些怔愣,似是还未听明白一般。
“我还是晚些时候在来一趟吧。”村正摇摇头。
“大娘,你快请村正进来坐。”平日里很少说话,也不怎么爱见外人的老阿婆这时候从屋里出来了。
“不坐了不坐了,家里还有活儿呢。”村正这便要走。
“那我们家先前欠下的税收,还交不交了”跛子家的长女这时候连忙问了一句。
“还交个甚先前交的那些都要退了,欠下那些自然也不用交了。不课户你不晓得就是不用缴纳租庸调,也不用服徭役,地税户税你家先前也是交齐了的,哎还是等你耶娘回来,我再与他们说”
跛子媳妇卖完了羊乳从城里回来,称回来一斤盐,近来家里好些日子没有买盐了,她那长女也不言语,只把饭菜做的越来越淡。
见她阿娘买了盐回来,小姑娘很高兴,又与他说了刚才村正交代的那些话,跛子媳妇一听,丢下担子就寻她男人去了。
这一日,跛子一家早早便把羊群赶回羊圈,两口子匆匆忙忙去了村正家里,与他们家一样,被新划为不课户的,另外还有两户人家,这时候也都在那边。
听闻村正亲口跟他们说明了这件事,这几人皆是欢喜得不知如何是好,本以为这两年的日子已经好过多了,再没有更好的了,哪里想得到他们这些人竟然也有被这种好运砸中的时候
第二日一早,他们与村里的另两户人家、村正,还有其他几个村里那些被新划为不课户的,在里正的带领下,一同去了常乐县城。
下午的时候,果然带了不少粮食钱帛回来,县里的吏员还借与他们官牛和牛车,叫他们先运粮食回来,过一日再还回去。
这一日,跛子和他媳妇在城里买了两斤白面并一块鲜肉回来,煮了一大锅香喷喷的白面馎饦,吃得家里头这些个丫头小子们肚皮滚圆。
晚些时候,还用茶叶末子煮了些奶茶,一家老小一人吃了一小碗,茶叶此物,近来人人都说是很好的东西,跛子也弄不清楚它究竟是哪里好,就想着既然是好东西,便也弄些回来与家里人吃,好茶叶吃不起,他今日便只换了些茶叶末子回来。
夜里,跛子媳妇与她阿娘坐在一起搓麻线。
跛子媳妇对她阿娘说:“阿娘,我兄长家的女儿年岁也大了,不若便叫她们嫁到常乐县。”
草原上的生活虽然自由,却也危险,一到生死关头,老人和女人总是最先被放弃的。
关内的生活虽然辛苦,但是胜在安稳,这回被划为了不课户,他们家现如今的日子也算是好过了,侄女们若是嫁进来,她也能帮衬着些。
“我听人说,罗县令让人去勘察水路,若是不出意外,这两年应是要修河道,这条河道若是果真能修起来,常乐百姓的日子便也好过多了”
“待你的兄长们入关来卖羊的时候,我便与他们说。”
关外那些牧民,罗用其实也在打他们的主意。
这两日罗用也弄明白了,之前的县丞等人之所以对于不课户的评定那么严苛,问题的根本,还是在于先前几任官员虚报户数的问题。
那些虚报上去的户数实际上是不存在的,但是既然已经报了这么多户数,那么每年就必须要有这么多税收交上去。
因为租庸调和地税都有定数,能让他们做文章的,大抵也只有户税,还有那个地税的脚夫钱,以及这些个不课户。
罗用听现在的县丞主簿等人说起,这个虚报户数的现象非常普遍,也就是说,全国各地有很多地方的百姓,都在为那些实际上并不存在的编户缴税。
了解到这个情况以后,心情沉痛之余,罗用更加觉得他们从前的石州刺史着实是一个好官,因为在他们离石当地,几乎看不到这样的事情。
罗用刚醒来那会儿,因为对于二十一世纪的繁华世界记忆太过深刻,再看眼前的一切,便觉十分贫瘠,他却不曾想过,那一份贫瘠其实也是来之不易。
眼下,别的地方罗用一时也管不了,但是在他管辖之下的常乐县,罗用却不能任由这种情况发展下去。
他也不能把这件事捅出去,因为这会让他成为大半个官场的公敌。
对于虚报上去的那些编户数,罗用现在能做的大约也只有两件事,一个是自己拿钱填补税收漏洞,另一个就是尽快增加编户,把需户变成实户。
要说常乐县这大半年以来发展得不错,县中人口亦是有所增加,但是其中主要还是以一些从敦煌晋昌等地过来的商贾小贩为主。
这些人的户籍在敦煌或者晋昌那些地方,罗用不能跟那些地方抢人,所以目前就只能把目光放在关外的牧民和胡人们身上。
那些个能穿越沙漠来到常乐县的胡人,大多都是探险家淘金者,他们通常不会老老实实在一个地方给你当编户,更何况还是常乐县这样的地方,又不是长安洛阳。
最后就只剩下那些牧民了,只是,那些牧民在大草原上自由惯了,简直就是一群脱缰的野马
295 羊绒分作坊
就在罗用为了如何增加编户的问题犯愁的时候, 郑州赵家的商队来到了常乐县,与他们一同过来的, 还有罗二娘。
罗二娘他们进城的那一日, 许多常乐百姓都围在街道两旁, 看着那一辆又一辆的马车在这条不算宽敞的街道上排成长龙。
这些马车鲜少有用来载人的,赵家儿郎多是骑马, 马车上装着的,据说都是铜钱和绢帛, 乃是罗二娘从凉州城那边带过来,要送给他们罗县令的礼物。
之前他们县令又是给那些不课户退了税收, 又是给那些过冬困难的家庭送粮食, 城里不少人都担心他没钱, 今年冬天这城墙怕是很难修得起来, 如今看来倒是多虑了, 他们罗县令不止自己有钱, 他这阿姊看起来好像比他更有钱。
罗二娘确实很有钱,这几年他在凉州城置下了许多房产, 得了个罗半城的诨号,倒是与罗用的棺材板儿之名很是有几分神似。
二娘也不会别的投资, 这几年她每每挣了钱,便是拿去置办房产,初时还有人笑话她胆子大一根筋, 现如今那些人怕是羡慕得连眼睛都要红了。
“怎的到这常乐县都这大半年了,还是这般瘦”人称罗半城的罗二娘来到常乐县以后, 每日就是帮罗用他们缝缝补补,洗洗涮涮,常常还与他们开小灶做些好吃食。
去岁冬末,罗用他们经过凉州城的时候,二娘就心疼他太瘦,还当到了常乐县这边,生活稳定下来以后,情况会有好转,没想到这回见面,竟还是这般瘦。
“年纪轻轻的,胖了不好看。”罗用这时候就蹲在廊下的水沟边,用毛刷从盆子里沾了清水,细细刷洗他今日穿过的一双皮靴。
这两日城西北原来那片荒地上正在建作坊,有罗用的那些弟子在,又有县中这许多吏员,他自己倒是不需事事操心,只偶尔过去看看。
“胖些又有什么要紧,你这身子到底是伤过了一回,平日里总要比别人多注意几分。”罗二娘这时候就坐在廊下缝着一顶灰色皮帽子。
她那羊绒作坊除了收羊绒,有时候也收一些羊皮狼皮,他现在正在缝着的这顶帽子,用的就是一块灰狼皮,选的是脖子胸口那一片最厚最软的皮毛。
罗二娘一边缝着帽子,一边与罗用说话:“早前阿姊还写信与我说,在她们开店的那个光德坊,有个做官的老不羞,去岁那些人闹着要罢你的官的时候,他也跟着起哄,今年他们家也在南方开了一个不大不小的茶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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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还与你说了些甚”罗用连忙转移话题,就怕她到时候越说越生气,好好的心情又给弄没了。
“她还道自己手底下很有几个好手。”二娘笑了笑,也顺着罗用的话往下说:“近来长安城那边不少商号都预备着要在苏扬等地开办分号,她也打算分出几个人手,到那边去开分店,苏扬等地本就盛产丝绸,如今又添了茶叶这一项,许多人都看好那边的前景。”
“那她这回是不打算与马家人一起了”这事罗用还是头一回听说。
“听阿姊说,马家在南方那边新开的铺子,大多都在一些小地方,主要就是为了收茶叶,她在长安城经营这些年,也结识了一些商贾,这回与那些人同去苏扬等地,应也出不了什么差池。”罗二娘把自己知道的都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