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缨指尖沿着她发顶至面颊,先查口鼻,又看颈侧,她衣襟被整理的严丝合缝,但露出的脖颈修长洁白,并无半点可疑痕迹,只有后颈因停尸姿态,开始显现淡红色尸斑。
秦缨验的极为专注,但她与死者同样艳丽的裙裳,周围喜庆的婚典布置,皆令这一幕显得惊悚骇人,一时间,屋外响起此起彼伏的倒抽凉气声。
赵镰和仵作岳灵修一眼便知她在做什么,他们震惊地瞪眸,怎么也想不到养尊处优的县主不仅毫不避讳死者阴煞,竟还懂如何验尸。
秦缨手上利落,专心致志,并未瞧见院子里十多人呆若木鸡,空荡荡的中庭,一时只剩下夜风呼啸,可几息之后,一道又急又重的脚步声打破了沉寂——
“伯爷,简尚书府和威远伯府派人来接两位小姐回府了!”
来的是管家刘忠全,他话刚说完,朝暮阁外的青石板路上出现了一行人,而崔晋看见当首那人,立刻迎了上去。
今日赴宴的,除了陆柔嘉皆是非富即贵,简尚书府派了管家来接大小姐简芳菲,可威远伯府却派了世子赵望舒来,崔晋不敢轻慢,在朝暮阁前的中庭接到了他。
“贤侄怎么亲自过来了?”
赵望舒抱拳行礼,“见过世伯,今日府上生了变故,我们都听说了,家父久等妹妹未归,便让我来接她回去,请世伯节哀顺变。”
崔晋一听便明白赵望舒是何意,崔婉死于非命,伯府还报了官,如今只怕整个京城都知晓了,赵望舒亲自来,不外乎是不想让妹妹卷入命案之中。
“贤侄之意我明白,只是,官府之人来了不久,还有些事需要查问贤侄女……”
赵望舒立刻问:“世伯怀疑雨眠害了婉儿妹妹?”
崔晋当即哑口,虽然都是伯府,可他们忠远伯府却远远比不上威远伯府,威远伯如今当着兵部侍郎的差,赵望舒更早早进入神策军历练,而他们呢,他年轻时只得了一个女儿,三岁的幼子也是老来子,远不能支持门庭。
“自然不是此意,只是……”
“既如此,我先接妹妹回去,往后若要帮忙,请世伯不吝吩咐。”赵望舒说完,朝赵雨眠招手,赵雨眠迟疑一瞬,朝自己哥哥走了过来。
简府的管家见状,也上前道:“拜见伯爷,我们老爷让小人来接小姐归府,说小姐身子不好,经不住事,府上之变,还请您节哀,我们老爷改日亲自登门致哀。”
赵镰瞧着这景象,心知除了陆柔嘉,今晚上只怕一个都留不住,嫌疑之人都跑回自家了,这案子可还怎么查?明知不合道理,但他哪敢说一字,缩着肩膀往后退了半步。
崔晋喉咙发苦,简家虽无爵位,却也是世家之流,如今家主身居高位,他也不好得罪,他艰难地应好,“那就先让贤侄女归府,若有要问的,到时再叨扰——”
秦缨验看尸体,越看表情越是沉重,直到中庭的对话被夜风送到了她耳边,她心一沉,凶徒就在宾客中,证供还未问仔细,怎能就此将人放跑?
眼看忠远伯连简家也应了,秦缨忙站起身来,凭她县主身份,总能拦个一时片刻,然而她尚未迈步,一道阴沉的声音先响了起来。
“命案当前,哪个嫌疑之人敢走?”
循着声音来处,所有人都往朝暮阁中看,秦缨一愣,也忙走去门口,目之所及,身着银獬豸纹玄色武袍的带刀侍卫们正次第出门。
作壁上观半个时辰的龙翊卫,终于动了。
獬豸是上古神兽,传闻能辨善恶忠奸,若是奸恶之人,便要将其分吞入腹,大周立朝之初建龙翊卫,只是让他们监察百官,但代代更迭,如今他们更管与王侯百官有关的缉捕、刑狱之事,整个大周十二卫,再难挑出比他们更横行无忌的。
秦缨听着声音,只觉陌生非常,但朝暮阁外,正要走人的赵望舒却猛地顿足,他转过身来,轻嗤道:“我当是谁,原来是谢钦使。”
待翊卫尽出,分列两侧,朝暮阁中才走出个挺拔煊赫的身影。
此人着金线獬豸纹的玄色箭袖翻领官袍,于槛外站定,居高临下的盯着赵望舒几人,他面如冠玉,又生一双尾端上挑的丹凤眼,乍看上去风流多情,仪采无双,但往深了瞧,便见他眼轮郁黑,寒云密布,周身上下,无数阴戾之气正张牙舞爪。
旁人面生畏忌,赵望舒眼底却闪过一丝不屑,“谢星阑,你查你的案子,我妹妹清白无辜,自然走得——”
远处的秦缨听见这名字,骤然瞪大了眼瞳,谢星阑!那个心狠手辣的大奸臣?!
她分明记得,今夜带领龙翊卫至伯府的是个无名配角,龙翊卫也并未接手此案,只因谢星阑绝不会管这种无关权力之争的案子。
难道她记错了剧情……
看着这争锋相对的场面,秦缨带着疑惑,仔细回忆谢星阑此人,接着她暗觉不妙,如今是原文开篇不久,谢星阑还只是个阴郁且城府极深的龙翊卫钦察使,他为了更高的权位谨慎蛰伏,绝不会轻易为自己树敌,今夜,他只会点到即止。
赵雨眠是留不住的。
此念落定,赵望舒果然带着赵雨眠转身便走,可接着,秦缨眉头一扬,她看见分列的龙翊卫倾巢而动,将赵家兄妹团团围了住!
赵望舒未想到谢星阑要将事做绝,他转身威胁道:“谢星阑,你知道自己的身份吗?便是你们段将军和郑将军,也不敢如此待我!”
他笃定龙翊卫不敢动真格,然而谢星阑轻抬下颌,翊卫们“哗”地抽刃,一片雪亮的寒光中,他眼露讥诮:“巧了,他们不敢做的事,我常常做。”
第3章 死期
秦缨目瞪口呆。
谢星阑出自江州谢氏,幼年失去父母,后被京城的同宗伯父收为养子,他伯父是前任金吾卫上将军谢正则,虽是贞元帝亲信,却因构陷过许多忠臣良将,朝野名声极恶,而谢星阑入将军府不足两年,他便暴病而亡。
这一下谢星阑可遭了殃,将军府嫌他克死了养父,差点将他赶出家门,而他作为谢正则独子,被谢正则从前的仇敌百般折磨,待他坎坷地长到十五岁,靠着谢氏蒙荫进金吾卫时,已是吃尽苦头,见足善恶,从那天起,他为了权力不择手段。
起初,他面上勤恳无害,忍辱负重,只在暗地里施加手段,他耐着性子蛰伏,待后来大权在握,才心狠手辣一一清算,剧情中后期,他是文中与男主抗衡的最大反派,但最终,他因立储之争时站错队下场凄惨。
原文对谢星阑年少凄惨着墨不多,到后来报复作恶时,作者却道明了前因后果,因此,谢星阑并未给人十恶不赦之感,到他死的那一幕,作者更将他的死写得惨烈悲壮,令无数读者扼腕唏嘘,便是秦缨都对他心生怜悯。
但此时,谢星阑刚二十一岁,一年之前才升任龙翊卫钦察使,尚是忍辱负重之时,秦缨不明白,他怎么敢在此时便如此狂悖大胆,他养父给他遗留的仇人还不够多吗?多一个敌人便多一份阻碍,他不想往上爬吗?
龙翊卫拔刀相向,那便是谢星阑铁了心留人。
这简直是没把威远伯府放在眼里,赵望舒怒道:“谢星阑,你凭什么?!”
谢星阑不驯道:“就凭龙翊卫查案,皇权特许。”
赵望舒憋红了脸,卷入命案本就麻烦,若再因此事与龙翊卫起争端,传出去不好听不说,传到圣上耳边,还不知要被这奸恶之徒盖上什么帽子。
赵雨眠也有些怕,“哥哥,不然我们多留一会儿,就当是为了婉儿。”
崔晋眼看要打起来,也上前劝道:“谢钦使息怒,贤侄也莫要气恼,眼下已经十分混乱了,何至于如此——”
“我看在世伯的面子上。”赵望舒找到台阶下。
谢星阑淡哂,目光扫过赵望舒,又凉凉地掠过正安抚赵氏兄妹的崔慕之,“此案龙翊卫与京畿衙门同审。”
撂下这话,他径直朝秦缨走来。
秦缨见过许多凶徒,早练就一身不逊男子的胆气,在她的记忆里,唯独某次与一个反社会人格的爆炸杀人犯照面时,对方那阴鸷冷血,想要毁了全世界的眼神,令她心惊胆战。
此刻与谢星阑目光相撞,夏末初秋的夜,她心底诡异地一寒,他那双极好看的眼睛阴沉莫测,间或还可窥见一丝难掩的戾气。
这样的谢星阑,分明像极了原文中即将功败垂成的他,那种明知大势已去,却无能为力的绝望与暴戾,秦缨忐忑的想,难道因为她的到来,故事已经发生了某种变化?
“县主有何发现?”
走到阶下,谢星阑静静地看着她,他语气无波无澜,威压却十足,秦缨忙提起十二分精神应对,她一边揣度他接管此案的目的,一边道:“发现了一处外伤,还有些异常,不像溺死——”
此一言出,崔晋和其他人连忙围了过来。
林氏也忍不住道:“县主如何知晓?”
秦缨回身,再度蹲在崔婉尸体一侧,“如果是溺死,因呼吸呛水,人死后,口鼻处会有蕈状泡沫,并且——”
谢星阑冷声问:“何为蕈状泡沫?”
秦缨转眸看他,四目相对,秦缨脑海里莫名浮现出他在原著中惨死的模样,她语声下意识缓和了些,问他:“谢钦使见过螃蟹吗?”
谢星阑被问得眼皮一跳,但秦缨已自顾自道:“便如同螃蟹吐出的泡沫一般,除此之外,死者掌心和指甲内太过干净,映月湖湖底多有污泥,若她是溺死,指甲里多少会有泥渍,而外伤——”
秦缨去触摸崔婉后脑,“后脑枕骨处有一凹陷伤,她必定是先受到袭击,而后被抛尸入水,入水之时,已经断了气。”
林氏听见这些,心底更似刀绞一般,捂着嘴巴呜咽出声。
秦缨不忍地道:“她衣裙鞋袜泡过水之后,浅表的污痕都已淡去,唯独那些颜色极深的留下了,她裙后到鞋跟磨损痕迹重,必定是被凶手拖行过,案发现场当有拖痕与血痕,凶手杀人之后,多半来不及清理。”
秦缨面色微肃,“从后脑伤处的情况来看,袭击她的凶器多半是钝器,比如圆润的卵石。”
众人匪夷所思地看着她,谢星阑眼底也闪过一丝探究,他招手叫来身后翊卫,又去看捕头赵镰,“去映月湖湖边搜,主要搜寻水流上游,也就是映月湖东侧。”
他来了半晌,虽未发一言,可朝暮阁中对话他都听着,吩咐完,他转身看向后面男男女女十多人,“虽然适才已经问过证供,但你们众人聚在一处七嘴八舌,所言皆不做数,接下来,你们需得分开供述,问什么答什么,翊卫会记录。”
崔慕之对其他人道:“我去安排笔墨。”
“慢着。”谢星阑出声拦阻,“这些杂事交给府中人去做,崔世子眼下也是嫌疑者之一,未得准许,最好不要离开伯府后花园,否则可就说不清了。”
崔慕之眉头皱紧,立刻回身盯住谢星阑,谢星阑站在阶下,亦冷冷地看着他,四目相对,夜风中颇有剑拔弩张之势。
长清侯府的权势远在威远伯府之上,可谢星阑今日摆明了绝不给他们任何人面子,秦缨在旁看的心惊,不明白是什么让谢星阑有了这样大的变化。
崔晋见事态不好,忙道:“谢钦使,慕之是婉儿的哥哥,不可能是他……”
谢星阑不为所动,眼风更为锐利,“伯爷莫要言之过早,我见过许多案子,都是最为相熟之人作案。”
崔晋还要再说,崔慕之却制止了他,他冷笑道:“龙翊卫破案如神,我们自当按他们的来,只希望谢钦使莫教人失望,早日找出谋害婉儿的真凶。”
谢星阑牵唇,“只要伯爷和夫人配合。”
今日留下的女客,除了秦缨和陆柔嘉,还有威远伯府之女赵雨眠,吏部尚书府的小姐简芳菲,另外两位,一个是鸿胪寺卿家的二小姐傅灵,一个是城防营吴都统家的长女吴舒月。
留下的五位公子之中,除了崔慕之,还有一人也与崔家有亲,乃是伯夫人林氏的表侄,户部侍郎家的二公子林潜,另外三人,有国子监祭酒府上的长孙薛铭,平昌侯家的小公子裴朔,还有卢国公府上的二公子卢瓒,各个都是达官显贵。
谢星阑扬了扬手,自有翊卫大开朝暮阁正堂和东厢,又按顺序请了众人去问供,秦缨、陆柔嘉,还有傅灵三人排在最后,一时都留在了西厢之外。
这时,谢星阑问崔晋和林氏,“敢问伯爷和夫人,今日来的男子之中,可有谁从前与崔姑娘交好过,又或者,有过情愫的?”
此一言出,崔晋还未有反应,林氏先大怒,“谢星阑,我女儿惨死,你还想坏她清誉?她早就与淮南郡王府世子定下亲事,怎会与别的男子有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