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缨想了想,“品行自是好的吧,他与芳蕤此前临危,他替芳蕤挡了一刀,手臂上划了好长的伤口呢——”
秦璋缓缓点头,但仍有所保留,“挡一刀,又不是豁出性命,万一他挡刀之前,已经算到了不会致命呢?这一刀换芳蕤的中意,换郡王府的垂青,也不亏。”
秦缨轻啧,“您怎么想把方大人的如此算计?”
秦璋轻哼道:“不是爹爹将人想的坏,是姑娘家易被蒙骗,一时挡刀,一时救命,若真是刻意为之,岂非一骗一个准?”
秦缨有些莫名,但她正心虚着,自不敢再做理论,“是,您说的是。”
秦璋摇了摇头,目光落在义川公主的排位上,他拿起排位擦了又擦,道:“昨日出城只去了你母亲坟前祭拜,正月初二,爹爹定了道场,为你母亲和你兄长祈福,届时,爹爹要出城两日……”
秦缨忙道:“那女儿随您同去,等咱们回京,女儿便上折子求药。”
说起义川公主,父女二人心底都是微沉,见秦缨如此乖觉,秦璋又欣慰非常,小半个时辰后,眼见天色不早,二人便一同带着府中上下祭拜秦氏先祖,刚拜完,府外来了宫侍。
秦缨跟着秦璋往前院去,到了院中,便见内府小太监站候着。
小太监行了礼笑道:“小人是奉御令来的,明日元正,本该百官宗室入宫拜谒行礼,但今岁雪灾,陛下龙体也有些不适,陛下便说,今岁的年礼便免去了,正月里,宫内的宴饮与庆典也能省则省,没有百姓们正遭灾,宫里却歌舞升平的。”
小太监说完,又看向身后内侍手中食盒,“但今岁的除夕赐膳仍是有的,不比往年珍馐,是宫内的点心,西北赈灾开支极大,陛下已缩减了宫内用度。”
秦缨与秦璋一同谢恩领赏,待内侍离去,秦璋提着食盒心底滋味难言,秦缨也有些唏嘘,贞元帝勤政爱民,这样一个人,会是当年害死义川公主与秦珂之人吗?
秦璋在旁道:“如此也好,明日不必起早入宫,今夜我们好好守岁。”
天色不早,厨房早备好了年饭,开筵之前,秦璋召集一众仆从赐下压胜钱,秦缨说了一串儿吉祥话,亦得了份量不轻的一袋,待开宴,府内上下举杯同庆,秦缨也陪着饮了两盏花椒酒,她不胜酒力,不敢多饮,年饭用完,脸颊红彤彤地陪着秦璋守岁。
灾异当前,家家户户的年都过得十分冷清,父女二人对坐窗前,不闻笙歌箫鼓,只能听见爆竹声偶有作响,至三更时分,窗外又飘起雪来,秦璋与秦缨围炉夜话,在这纷纷扬扬的絮雪之中,迎来了贞元二十一年的元正日。
翌日秦缨起身已近午时,刚到前院,便见厅内摆满了年礼。
秦广正在唱名,又有小厮在旁记账,秦缨目光扫过大大小小的箱笼,忽然,眉头一扬,“谢将军府也送来了年礼?”
秦缨跨过几只箱笼上前,秦广便道:“是,送了屠苏酒、鹿肉、年贴、春盘,还有给侯爷的道家法器,一副寒梅覆雪图,还有一盏灯。”
秦缨眼珠儿转了转,上前一看,便见是一盏转鹭灯,灯纸上画着烂漫春山,灿烂的粉白花海如云似雾,在这样的凛冬,这幅画儿看得人心旷神怡。
秦缨看着这画样,忽然道:“这盏转鹭灯花哨,爹爹想必不会喜欢。”
秦缨说着从箱笼中拿出转鹭灯,显是要据为己有,秦广失笑道:“往日不见县主喜欢这些物件,您拿去玩罢,您不用,也是要进库房的。”
秦缨便道:“那我们回什么呢?”
秦广道:“都是按差不多的礼回过去,我们已备了年贴、假花果,花椒酒,还——”
秦缨忙道:“花椒酒换了。”
谢星阑碰不得花椒,这酒送去,若他真饮了,岂非不妙?
秦广微愣,想着秦缨与谢星阑熟识,只好点头,“那我们换胶牙饧好了。”
秦缨这才放了心,提着转鹭灯往回走,白鸳跟着她道:“您怎么选了这盏灯啊?”
秦缨指了指画样,“这定是谢星阑自己画的。”
白鸳有些纳罕,“您如何知道?咱们也没见过谢大人画山水呀。”
秦缨莞尔:“我放了那么多天灯,正该还我一盏。”
白鸳眨了眨眼,半信半疑,二人回了清梧院,秦缨左右看了看这盏灯,眉眼间满意更甚,白鸳看看她,再看看灯,无奈,“真有这样好看吗?”
秦缨抬了抬下颌,示意她点灯,“看看亮堂的样子。”
白鸳拿来火折子,一边点灯一边道:“别的转鹭灯总要画些人像,转起来才生动好看,这灯纸上怎只有画儿没——”
白鸳倏地怔住,只见火光映亮灯纸的刹那,春花烂漫的山水画中,竟出现了两个小人儿的影子,前一人裙袂飘飞,乃是个秀美姑娘,后一人英武挺拔,双臂合抬,竟是个吹埙的公子,二人一前一后,待灯盏转动起来,便似公子在追着姑娘吹埙一般。
白鸳惊得说不出话,秦缨也蓦然直了身子,呆了一瞬后,她骤然叹笑出来,“谢星阑,他竟有如此巧思——”
怕被秦璋发现,谢星阑作画便算了,竟在灯纸上做了手脚,秦缨近前细看,这才发现,是用纸刻出二人小像贴在灯内,待灯芯点亮,那不透光处显现的暗影便是人像,比明明白白画上去要隐匿的多,而相较她画的小人儿,这灯上的人样可谓精细,秦缨倾身细看,甚至能看到她的发髻上簪着玉兰发簪。
秦缨笑意越来越盛,只因谢星阑这巧思在无声处,若她并未将灯盏带回,那便进库房再难见天日,而只有她带回来点亮,才能发现灯上秘密。
秦缨心腔砰动难止,幸而未曾错过。
元正日至初七皆是休沐日,但如今雪灾吃紧,谢星阑手中又有案子,秦缨相信,他绝不可能歇至初七,而她初二出城,初四归来,或许案子便有了进展。
此念一定,她一门心思陪着秦璋过年,并未在初一日跑去衙门相见,初二天色刚大亮,便随着秦璋出城去摆道场。
秦璋修道多年,多是为解心中愧责与追忆亡妻之苦,从前的秦缨只觉祭祀道场枯燥,从未随他去过道观,今日有她作陪,秦璋心境大好。
但一出城,父女二人神色皆凝重下来。
城外灾民大营虽已初步建成,但仍有不少灾民未得入营,过年忙碌,世家们的粥棚也撤了不少,她们剩余几家的粥棚之前,依旧排着极长的队伍,放眼望去,莫不是面黑肌瘦、衣衫褴褛之人。
马车里,秦璋想起一事来,“陛下龙体欠安,是因为那两首童谣而起?”
秦缨微微颔首,“陛下说那童谣皆是忤逆乱国之言,直被气晕了,如今在让谢大人查童谣的源头,只是如今还无确定消息。”
顿了顿,秦缨问道:“您有何怀疑吗?”
秦璋道:“无缘无故的,不会忽然起两首如此意有所指的童谣,古时确有歌谣农谚乱国的传说,但那些传言,不过是后人加以演绎而来,所谓天意乱国,无外乎皆是人为,先乱了人心,才会令乱国的新主有天命所归,名正言顺之感。”
秦缨拧眉,“您是说,是有人故意散播童谣,想要乱国?会否是南诏人?南诏人谋害赵永繁还不够,还想进一步扰乱民心。”
秦璋缓缓点头,“不排除此般可能,但,也可能是大周自己人。”
秦缨心头一跳,若说周人乱国,按原文来算,六年之后,郑氏在发现贞元帝并无意立李琨为储君之后,便会起兵谋反,难道是郑氏?!
秦缨唇角紧抿,“若说乱国,也得有筹码,不能只靠歌谣蛊惑人,如今的大周,能与陛下抗衡之人有几个?”
秦璋眯眸:“那便只有太后了。”
但话音落定,他又微微摇头,“但太后当不至于如此,陛下对二皇子也算看重,便是为了二皇子争,也还不到鱼死网破之时。”
秦璋说完,又奇怪道:“陛下当政多年,算得上勤政爱民,亦可算胸怀韬略一代贤主,但他竟会因两首歌谣气得病倒?”
秦璋似乎难以想通,秦缨道:“许是在位久了,也想要天命所归之名吧。”
秦璋摇头,“罢了,看看最后查出了什么吧。”
秦缨也不再多言,马车一路向西南行,两个时辰之后,方到了秦璋常驻修道的青云观,道场已定好,吉时在傍晚时分,秦缨斋戒沐浴,陪着秦璋一同奉香贡茶,又侍立在旁听着道长们唱念做打,只等四更时分才歇下。
翌日亲抄祭文、表文数张,法事仍从傍晚开始,至三更天歇下。
连着两日道场,颇耗费心神,秦缨都觉疲乏,更莫要说秦璋,但秦璋毫无半点懈怠,初四秦缨晨起时,他已开始与真人谈经,秦缨知晓,自去用素斋,刚从斋院出来,却老远看到一位贵夫人进了道观正殿。
秦缨有些惊讶,因那贵夫人不是别人,正是杜子勤的母亲袁氏,她本也要往正殿去,便沿着廊道慢慢踱步,还未走到门口,先听见殿内道长之声。
“……阴者拨度亡魂、照彻幽暗、使罪魂苦魄,随慧光接引,皈依正道,阳者消灾度厄、安神却祸、制魄除邪①,您既是为亡者超度,只需供一盏灯便可……”
秦缨秀眉微扬,等走到殿门口,袁氏的侍婢先看到了她,忙行礼道:“拜见云阳县主。”
袁氏转过身来,福了福身道:“县主是来进香?”
秦缨摇头,“我父亲在此修道,常来观中,我们此番来了三日,是为我母亲和兄长做新岁道场,夫人今日来此是为何?”
袁氏眼波闪了闪,又淡笑道:“是为侯爷和子勤两兄弟上香祈福,听说此处斋食也不错,还打算在此用了斋食再回京中——”
秦缨适才已听到一耳朵,本以为袁氏要直言是为祭奠哪位亡者而来,却不想她当着自己,竟改了口,但说到底她与袁氏并无多少交集,如此应付一二也不算什么。
秦缨也不多问,“原来如此,我们的道场已做完,稍后便要走。”
袁氏看着她,忽然道:“这月十六,县主可有空?”
秦缨面露疑问,袁氏牵唇道:“十六立春,我们府上设春日宴,想请与子勤他们年纪相仿的公子、小姐们过来聚一聚,昨日给朝华郡主和宣平郡王府的世子与小姐都下了帖,其他几个也都是与你们相熟的,还请县主不吝赏光。”
若是往日也就罢了,如今因着陆柔嘉,与杜子勤也熟稔了几分,前些日子杜子勤还捐了银钱施药,再加上袁氏语气恳切,秦缨自不好推拒,她便点头应了。
袁氏笑意一盛,“那太好了,今日回城,便将帖子送去侯府。”
秦缨点点头,见一旁的道长眼观鼻鼻观心,她自识趣告辞,“我去后殿找父亲,夫人请自便吧——”
袁氏应好,秦缨便从偏门而出,往后殿寻去。
不多时秦璋谈经完毕,便出门吩咐秦广套车,父女二人启程归府。
从后殿出来时,袁氏已不在前殿中,秦缨提起适才偶遇与邀约,秦璋倒无甚所谓,“去吧,去也好,那杜子勤既非真混账,那便无妨,你们小辈们在一处总是热闹的,似你这般年纪,正是该呼朋结伴之时,哪个贵女像你一样,整日整日往各处衙门跑?”
秦缨笑着应好,没多时,二人乘着马车出了青云观。
几日间天气严寒不减,他们一行马车三辆,一辆父女二人同乘,后两辆则是秦广与白鸳几个乘坐,路上冰雪泥泞,到城外时已是日头西斜,城门口护军盘查森严,见是临川侯府的马车,倒是十分恭敬,只掀帘看了一眼,便快速放行。
马车入城,又一路往北慢行小半个时辰,等停在侯府外时,秦璋已颠簸的腿脚不便,秦缨与秦广一同将他扶下马车来,颇是心疼。
“怎么都冻住了——”
后面传来白鸳懊恼的声音,她又道:“这是县主最喜欢的斗篷,都冻硬了。”
秦缨挑眉往后去,便见一个年轻小厮被白鸳瞪得一脸惶恐。
看秦缨过来,小厮更是愧疚,告罪道:“这暗箱太深,小人当时放进去,拿出来的时候未曾瞧见角落里还剩了个包袱,这几日县主未要穿戴,白鸳姐姐也没说缺了什么,马车停在道观马厩里,天又冷,自是什么都要结霜的……”
白鸳面颊微红,“你,你这是赖我不成?”
秦缨失笑,“好了,拿回屋子放会儿便好了,不至于吵起来,先进——”
“府”字未出,秦缨忽然盯着马车后的暗箱眉头一皱,为了多存放行礼,这辆马车车厢颇长,车厢之下,还做了一道暗格,暗格半尺来高,却狭长幽深,能塞进许多包裹杂物,这等逼仄幽闭之地,自难进活人,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