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声音也淡,虽称不上漠然,但足够让人听之便觉得这人不好相与。
阿莲喃喃道,“半生莲......半生莲......你为何要求半生莲?”
佛修的目光长久的凝视着她的眼睛,那里一丝情也没有,一丝欲念也无。
像是能剖析一切丑恶的锐利,不会泛起一丝一毫的涟漪。
“师弟大比受重伤,如今所需药材修界唯独一株,所以来求半生莲。”
阿莲听懂了,半生莲本就是能复制的东西,若得到了它,复制一株草药,并不算难事。
她忍下酸涩。
他曾说过他身为佛子,无七情无六欲,可为了这师兄弟之情,不还是来春风楼这种地方来求她吗?
既然有同门之情,为何不能施舍她一些情?
看着他那双亘古无波的眼,阿莲发了狠,语气恨恨,“若你给我良宵,我便给你这半生莲,如何?”
那佛修拨着佛珠的手顿住,“阿莲姑娘难道不知,在下的法号么?”
她怎么会不知道?
她若干个日日夜夜,都是守着他的名字入睡的。
无欲,便是他的法号。
他自幼年就剃度修行,佛宗长老见他生来便无杂念,无欲无求,便为他取名无欲。
她看着他那样一双清澈如寒潭的眼,只觉得自己的心掉入冰窟。
看着他不被情思缠绕,所以心无牵挂。看着自己坠入情网,所以更加痛苦。
她不想、也不能这样下去了,就在此做个了结吧。
第136章 只有佛宗长老受伤的世界达成了
阿莲姑娘再抬眼之时,晶莹的眼泪便落了下来。
灯光映衬上去,是一种破碎感的美。
她又最后问了一遍,“我若给你半生莲,你用什么来换?”
她声音很轻,轻得像吹落羽毛的风,似乎下一秒就会消失一般。
看到她脸颊流的泪,那佛修顿了片刻,那素来毫无感情的眼似乎生生多了一丝波动。
但转瞬即逝。
“你给不了我良宵,给不了我心,能否用吻来换?”
她承认自己贪得无厌,想离他再近、再近一点。
可无论如何,他仿佛一直端坐在神坛之上,连看向她的目光,都像是怜悯。
你看众生与看我,到底有什么分别?
他叹了口气。
“阿莲。”
这两个字明明无比平常,她却从他略微无奈的语气中硬生生听出了若干种答案。
阿莲想用手触摸他的脸,却始终不敢。
终于只能无力垂下。
她说,“你是我活在这世上唯一爱过的人。”
她说,“若你不修佛法,可会爱我?”
未等回答,她又说,“罢了,你不爱我,自然会有别人爱。”
这句话尾音刚落,楚眠儿的灵识却极其敏锐地捕捉到了那佛修挑了挑眉。
别人?
“阿莲想爱别人吗?”
她那最后一句话似乎打开了某种开关,几乎是肉眼可见的,那佛修那双原本没有感情的眼竟然一瞬间染上了执拗。
突如其来的转变也让听墙角的两人一蛇都愣了几秒。
楚眠儿:只有佛宗长老受伤的世界达成了。
阿莲不知道在想什么,竟然没有发现对方的不对劲。
她知道对方什么也给不了她,甚至连简单的回应都不能,可能就连他此刻面对面和她讲话,都是一件极其难得的事了。
最终,她还是伸出手,自顾自地轻轻拥抱了他一下。
她不敢太用力,怕他推开自己,也不敢在这拥抱中倾注太多情,因为怕自己难堪。
拿了佛珠的手,又怎么可能来拥抱她。
阿莲用手背擦了擦刚流下来的泪,她笑着说,“就这样吧。我给你半生莲,从今往后,便再无瓜葛。”
她将发中斜插着的骨簪拔了下来,那骨簪色泽柔和,可尾端却十分锋利。
“这是你给我的骨簪,你那时救我于水火,如今,这半生莲就当是你当年救命的报酬吧。”
她仍然记得当时他说的话。
‘这簪子便送给姑娘,可以防身。’
说着,她便转了手,将骨簪的尾部朝着那锁骨附近的莲花刺了过去。
佛修似乎被她突如其来的举动惊了一下,佛珠串被生生扯断,一颗佛珠打在了她的手上。
阿莲握着簪子的手被卸了力气,骨簪摔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他的眼神覆满冰霜,彻骨一样的寒。
“就因为我此刻无法许你良宵,你便要如此吗?”
这句话乍一听极其冷漠,但楚眠儿抓住了其中的细节。
画重点:此刻。
此刻不能许,以后是不是就行?
阿莲听了他的话,感受到他略微冷漠的语气,却也不生气,只是笑道,“众人皆知春风楼的阿莲姑娘养着半生莲,所以纷纷来求,却不知......”
她顿了顿,那因为流了泪而微红的双眼因为她的笑多了几分别样的美感。
她说,“却不知我阿莲,是养这半生莲的皿。”
“半生莲根植于我骨血,若要取出,唯有从这儿。”
她指了指她漂亮锁骨之上的莲花刺青,看向他时,生生压抑住了双眼之间的心动。
那佛修闭了闭眼,再次睁开之时,那泛起细微涟漪的双眼又变回了先前毫无波动的样子。
“在下改日再来见阿莲姑娘。”
他浅淡的语气之中,细听下来竟然能感觉到近乎要破土而出的温柔。
说罢,他便转身离去。
他从来未求过她,这是第一次他开口。
阿莲姑娘,是舍不得让无欲失望的。
她捡起地上的骨簪,毫不犹豫地朝着刺青刺了下去,她没有喊疼,却不可避免从唇边溢出一些细微的声响。
她的血流了下来,从她白皙且美丽的皮肤上流了出来,她拔下骨簪,用手摁住伤口。
无欲回头看到的,就是这样的一幕。
阿莲咬着唇,死死按住自己身上的伤,血迹浸染了她的手。
似能隐隐闻到莲花的淡香。
无欲的眼中染上暗色,似乎连平和的眉目都变得锋利起来。下一瞬,阿莲便被他抱了起来。
他将她放到塌上,捏住她的下巴,喂了一颗止血丹下去。
阿莲并没有看他,而是翻转了自己沾了血迹的手。那刺眼的血迹,在她的注视之下,竟然从血里开出一朵血莲来。
阿莲笑了。
这是他唯一一次求她,她没有让他失望。
她将手中的血莲小心翼翼的递了过去,眼中聚起稀碎的光,里面毫无保留地装着她的爱意。
就让她,最后这样看他一次吧。
从今以后,尘归尘,土归土。
你修你的佛,追寻你的佛心,我弹我的琵琶,在凡尘中挣扎。
那个数年前救她的少年佛修,也到底算是渡了她一回,还有什么不满足呢?
“无欲,谢谢你。”
谢谢你曾给过我的救赎,就算你不会有这世间的情,可我到底欠你一句谢谢。
她从前执拗的想着,若自己不说谢谢,他们是不是还有着瓜葛?
如今她如此认真的说了出来,从此,便真的毫无瓜葛了。
“阿莲”,他叹了口气,“你可知我为何要为师弟的伤奔走么?”
他本是无七情六欲之人,只会因众生苦痛而皱眉,怎么会因为同门受伤就生出了些同门情谊?
阿莲不作声,也不知该如何回答。
“因为师尊说,若我要还俗,便要治好师弟的伤。”
门派大比之时,他见过了那为了云雨门女掌门还俗的前佛宗长老。
前长老对他说,“若你真的动了情,为求双全,只能在最后这些日子里,对得起你从前的佛心。若一朝脱下袈裟,再去追寻亦不迟。”
他如今没有完成师尊给他的任务,还需守住佛心,怎能去拥抱她?
无欲声音淡淡,“阿莲可知,我为何要还俗?”
阿莲突然想起他方才对的诗。
她说,‘君不听我曲。’
他对,‘卿且看吾心。’
原来答案早已写在了诗句里。
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可我就算损失修为,也愿意给你一个解。
前半生披上袈裟,我无欲无求、虔心问佛。
后半生迈入红尘,我坠入情网、一心为卿。
第137章 此时无声胜有声
阿莲是个极其聪慧的姑娘,马上便懂了他的意思。
懂了他为何明明写了缱绻的诗句,来见她时是那样一副无欲无求的样子。
因为他要在还俗之前,对得起自己的修行。
她冰雪聪明,一下子就想明白了其中奥秘与他那尚且供奉于佛前的心。
她笑着将手中开出的血莲递给他,眼睛亮的如同天上的星星。
“无欲,拿走它罢。”
无欲的目光从她脸上移动到她的掌心。
她掌心的血已经不见了,而那朵血莲花在她白嫩的手掌之中无声地绽放着。
楚眠儿将灵识凝聚在半生莲之上,暗叹世间竟然有如此漂亮的红色莲花,果然修仙玄幻世界是没有什么不行的。
阿莲的真身是莲花妖,莲花妖的骨血先天便适合做半生莲的养料,所以她母亲在她身体之中种下世间独一无二的那颗半生莲种子的时候,她也并没有拒绝。
后来她那貌美的母亲做了大户人家的妾室,黑匾朱门之下,不需要她一个来路不明的孩子。
她只能流浪、乞讨过活。
可她这种花妖,相貌都会是一等一的好,何况她还是出淤泥不染的莲花。就算是穿的再破,脸上再多污泥,也不能埋没那双灿若星辰的眼。
有时候美貌在这种情况之下,并不见得是件好事。
所以就在她抵死不从做高门大户家的小妾的时候,如雨点的拳头就落在了她身上。
当时大街上都是人,却没人来帮她。
那些打手拽着她的手腕,要把她从街边给拖到府里,就在她要以为自己真的这辈子就要困在一小方院子的时候,只听道一声极其高却淡漠的少年音。
“住手!”
当阿莲看过去的时候,只见一个少年佛修迎着光站着。
似乎太阳都格外偏爱他,在他周身镀了一层金光。
他的眉目生的凛冽,可因为并没有表情,也并没有波动,所以看起来才平和。
那少年虽然是个秃子,但是显然身手很好,那些打手竟然都被打的鼻青脸肿后散了。
彼时,阿莲看着他锃光瓦亮的脑门,心想,没头发原来也能这么好看啊。
后来,阿莲便晕了。
醒来后,她便发现她躺在一个蒲团之上。
凝神一看,只见那少年佛修正对着佛像打坐,手中的佛珠一颗颗在他手下走过,明明是清心寡欲的模样,却看得阿莲心潮澎湃。
她竟不知,世间能有如此长在她审美上的人。
那样恰到好处的眉,那样如流水般清冽的目,那样如同被三月春风拂过的桃花一般微红的唇。
似乎是感知到她醒来,那少年佛修睁开了眼。
与那样一双虽无感情却实在好看的眼睛对上之时,阿莲只能听见自己咚咚咚的心跳声。
“如何称呼姑娘?”
他声音淡淡,如同他那个人一样没什么波澜。
“阿莲。”
少年佛修略微颔首,就在他要闭上眼睛继续默念经文的前一秒,阿莲听到自己问,“您......如何称呼?”
“法号无欲。”
他轻轻扔下四个字,却让阿莲完完整整地刻在了心上。
他们在早已废弃的佛庙里待了几日,少年佛修没日没夜打坐,连饭都不用吃,背一如既往挺得笔直。
阿莲仍然还有口腹之欲,却实在囊中羞涩,只好去另一条街讨些吃食。
她在庙里啃冷馒头的时候,那打坐多日的少年佛修突然站起身来,走向在角落里啃馒头的她。
她将怀里揣的为他留着却不敢送出去的馒头递给他,那佛修一愣,然后张开了骨节分明的手。
是两块亮晶晶的灵石。
他淡淡道,“可以换些衣物,买些吃食。”
她因为长的好看,有些人路过她给她碗里扔钱的时候,是那样高高在上而蔑视的表情。
可阿莲仔仔细细看他的眼睛,里面没有蔑视,也没有怜悯,唯有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