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大王发兵陈国,讨伐弑杀陈灵公的夏徵舒,正因夏姬而起。夏姬淫,与灵公、孔宁、仪行父三人有染,惹怒其子,方才谋逆。故而大王灭陈后,想纳夏姬,他便直言劝谏,还一并劝了想要独占此女的公子侧,称其“不详”。后大王将其许给了连尹襄老,怎料隔年,襄老便死于晋楚邲之战,连尸体也未寻回。
如此一来,世人更信夏姬不详,她亦极少露面,只寡居连尹府。屈巫原以为如此妖妇,销声匿迹也是好的,未曾想竟然在巫舍见到了其人。
那是他第一次亲见传闻中的夏姬。距陈亡国,已有十载,为何她仍如此明艳动人那当年令陈灵公痴迷的,又该是何等绝色
屈巫突然懂了那些男子的荒唐之举。如此佳丽,怎能怪人失魂落魄,忘乎所以当年他能直谏,不过是未曾亲临陈国,亦未曾见过那“祸国”之人罢了
他想娶那女子这一念头,顷刻涌上,再也按捺不住。然则,他一个曾力荐君王,怒斥其“不详”的直臣,要如何才能娶得美人,使她倾心
猛地收住脚步,屈巫高声道:“把府中郑女全都找来,吾要观舞”
他要想个办法,与其私会,博其芳心
“家主要观舞,尔等快些”执事大声喝道,引得下面一阵慌乱。
家主竟要赏郑舞听到这消息,伯弥很是吃了一惊。如今府中郑女不多,更是没人比她善舞。若是能在这时展露舞技,是否也能入家主之眼然而看到周遭姝丽,她又忍不住瑟缩。若是此时争风,却未得家主青眼,那以后她在后宅就愈发艰难了。卑贱之身,怎敢攀高位
想明白了得失,伯弥战战兢兢与众女聚在一处,随着乐声起舞,不敢怠慢,也不愿出头,只中规中矩徐徐曼舞。余光扫过主座,家主仍旧仪表堂堂,威仪天成,远胜公孙。也是,家主乃屈氏申公,楚国公族,自是比身为质子的郑公孙要强上许多。
然而面对这人,伯弥丝毫不敢起别样心思。她如今所求,只一安身之所
一曲舞毕,乐停,所有舞伎跪倒在地。是赏是罚,只看家主心情。伯弥并不敢抬头,自然也没看到一道审视的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
“那绿衣的,上前来。”
这一声犹如惊雷,骇得伯弥赶忙膝行几步,跪伏在家主面前。
“汝叫什么”上首那人问道。
“奴婢绿腰。”伯弥赶忙说出了自己的新名。
“吾问汝原本之名。”
家主的声音并不很大,亦无多少暖意,伯弥却忽觉心底火热,连脸都要烧了起来。为何要问她本名难不成家主真看上了她的舞技
“奴本名伯弥”连自己都未察觉,伯弥声音中多了份谄媚娇柔。
“那汝因何被郑公孙发卖”
那声音一成不变,听不出喜怒,伯弥的笑容僵住了,冷汗顺着额头滑落。原来家主知道此事,那她被唤出,又为的是什么
再也抑制不住颤抖,她把头垂入尘埃,瑟瑟发着抖:“奴,奴冒犯了滕妾,多亏公孙宽宏”
她吓得连声调都变了,岂止是冒犯,她险些就害了密姬性命。可她不是有意的啊她已被发卖,沦落至此。家主,家主难道要赶她出府
看那颤巍巍,抖个不停的女子,屈巫露出了笑容:“好大的胆子,倒可一用”
第二日。
当换上新衫,随家主入宫时,伯弥仍觉不可置信。那端方君子般的申公,竟然会行此等荒唐之事。然而伯弥不敢露出半分犹豫,更下定决心,要好生完成交代,为自己谋一条生路。
穿过深深庭院,迈步入了巫舍前的大殿,伯弥方才觉好了许多。不过是趁巫医诊治时,借机从仆妇那里套话,问问最近都有谁求诊,何时会来这样的小事,对她而言又有何难
只要家主达成所愿,她定也能得些恩赏
抱着满满期颐,伯弥在家主身旁坐定,大殿烟云缭绕,却也未能让她生出怯意。正在此刻,一个声音穿过殿门,遥遥传来:“申公可是回心转意了”
那声音清亮,并不出奇,伯弥却抖了起来,几乎瘫软在地。就见一道熟悉身影,迈过殿门,向她走来。
那是巫苓给家主诊病的,竟然是巫苓
牙关格格抖了两下,被伯弥死命咬住,落了两齿的地方,猛地生痛起来。那噩梦般的一日,萦绕眼前,她没想到要试探的巫者,竟是巫苓不,正因是巫苓,才会用她。外面侍候的哪个不是郑府之人家主用她,正因她熟悉这些人。
可那是巫苓啊那人知道她被发卖的原因,知道她如何背主,窃取灵药。只消一句话,便能让她死无葬身之地伯弥抖得越发厉害,两眼几乎都要落下泪来。
楚子苓也没料到,今天申公会去而复返,继续艾灸。不过这也是件好事,就算没法带自己出宫,也算完成了一套疗程。只是没想到,她会看到一个故人,在一旁伺候。
那不是伯弥吗她竟到了申公府中
身后的蒹葭已经怒目而视,楚子苓却看了看那摇摇欲坠,双目含泪的身影,在心底叹了口气。这女人如今早已光彩不在,连身形都变得畏缩起来,显然是遭受了不少折磨。若把往日那些说给申公,怕是会要了她的性命。即便不喜此人,她也不愿如此而为。
“还请申公屏退左右。”楚子苓只当没有看到那瑟瑟发抖的女子,跪坐一旁,取过艾条。
屈巫瞪了那不经事的婢子一眼,伯弥这才恍然,连忙行礼告退。一直走到殿外,她狂跳的心才缓缓慢了下来。冷汗顺着脊背滑落,伯弥抬袖捂住了双眼,把泪滴狠狠压了回去。那人没有开口。她还能活
深深吸了口气,放下手时,伯弥眼中的惊惧尽去,如往日般绽开笑颜,迈开脚步,向着外面几个有些眼熟的仆妇走去。:
36、第三十六章
“那贱婢, 着实可恨”回到小院, 蒹葭依旧愤愤不平, “女郎不知, 她竟跟人炫耀自己入了申公府贱婢当时就该杖杀才是”
听蒹葭这么说,楚子苓一怔:“她跟谁炫耀了”
“自是跟那些仆妇。”蒹葭犹自生着闷气, “女郎就该把那事告知申公”
这不符合逻辑啊楚子苓的眉头都皱了起来。当初伯弥被赶出府时, 可是连累了一堆人, 见到郑府的奴婢, 她还敢凑上前炫耀况且伯弥在见到她时, 魂儿都快吓飞了, 怎么片刻工夫就大起了胆子还有那申公,之前带的明明都是从人, 今天突然换个侍婢, 也颇为奇怪
怎么想怎么觉得不对, 楚子苓道:“她都说了什么可有问关紧事”
蒹葭被问住了, 卡了半天,方才道:“奴再去问问”
不大会儿工夫, 蒹葭便回来禀报, 伯弥并没说什么要紧的事,只是炫耀她得申公赏识, 做了贴身侍婢, 还问了她们如今在宫中过得如何,有多少人看诊。
然而这些并未让楚子苓放松警惕,想了想, 她道:“明日伯弥若是再来,便盯着她些,看看她可有旁的打算。”
也许不是伯弥自己的打算。那申公可不像郑公孙,看起来就心智坚定,一言九鼎。而他昨日还说不再针灸,今天就改了主意,实在古怪。还是要留神才行。
然而到了第二日,申公并未按时前来,反是郑姬先来寻她复诊。
身边伺候的人少了一半,郑姬的气色却好了甚多,容光焕发,更显娇艳,见到楚子苓,她便兴高采烈道:“亏得大巫提点,妾才知烦郁伤身。待治好了这邪气,定要重谢大巫”
看看她身边唯唯诺诺的仆妇,楚子苓倒是猜到些许。指不定郑姬跟夫婿撒了撒娇,换来了些外出自由。对于深闺的笼中鸟来说,自是喜事。
这是自己对她有些用处了楚子苓笑道:“夫人舒心便好。今日不用扎针,只需艾灸。”
听到这话,郑姬愈发高兴了,遣退左右,任蒹葭服侍着躺在榻上。待开始艾灸后,又意犹未尽的说道:“可惜大巫乃君上灵官,若是能随妾回府便好了。有甚不妥,也可让大巫瞧瞧。”
灵官的级别可比宫巫高多了,只为楚王服务。楚子苓心头一动:“吾也只是给公族、姬妾们诊治,哪算的灵官”
“咦”郑姬讶然反问,“大巫如此法术,不曾给君上诊治吗”
这话可不太好接,楚子苓淡淡道:“吾入宫时日甚短,只见过王后,还未曾觐见大王。”
“王后呀”郑姬哼了一声,竟不再开口。
这是惧怕王妃樊姬吗
楚子苓在心底吁了口气,告诉自己不能心急,继续缓缓施艾,正当她想再找什么话题搭腔时,殿外居然传来喧哗。
楚子苓手上一顿,对蒹葭使了个眼色。对方匆匆赶了出去,不大会儿工夫又跑了回来,低声道:“申公来了,得知大巫另有贵客,说在殿外等候即可。”
怎么来的这么巧楚子苓压住了想要皱眉的冲动,对蒹葭道:“劳申公稍待,吾先为夫人诊病。”
蒹葭赶忙出去传话,榻上躺着的郑姬听到两人之言,倒是皱了皱眉:“申公也来寻你诊治”
她言语中颇有些不悦,这是跟申公有宿怨楚子苓拿捏分寸,只是道:“吾乃宫巫,自要为申公诊治。”
“申公非君子也”郑姬似乎真的生气了,只是她生起气来,腔调也像是娇嗔。
这更不好答了,楚子苓干脆闭口。见她不搭腔,郑姬也不好在外人面前抱怨,只哼了一声,便闭上了双目。
只艾两穴,用不了多长时间,待艾毕之后,郑姬在蒹葭的服侍下穿好了衣衫,也不等仆妇入殿,就向外走去。
心中怀着怒气,郑姬走得不慢,谁知刚出内室,脚步就是一滞。只见大殿中,唯有一男子端坐,不论仆妇亦或甲士,都畏惧的退到了殿外。
这便是申公
郑姬没有见过此人,然而此刻,那人一双黑眸正凝视着自己,似有炽火摇曳,惑人心动。他若真是那个骂过自己的申公,又为何会如此看她
“夫人,留心足下。”
只一愣神的工夫,旁边就有个婢子搀住了郑姬的手臂。那人用的是郑音,许久未曾听到的乡音,让郑姬一阵恍惚,竟这么被她扶了出来,险些忘记向申公行礼。而那眼神也只显一瞬,男子也很快起身,避席行礼,一派温雅气度。
见他如此君子风范,殿外仆妇都是松了口气,只道申公真直臣也。唯有郑姬紧紧握拳,面色古怪的登上了肩舆。
因要迎申公,楚子苓跟在郑姬身后走了出来。一眼就见伯弥搀着郑姬,送下了阶梯。这是怎么回事她心中不由警铃大作,立刻看向殿内站着的男子。只见申公神色如常,也不待郑姬登上肩舆,就扭头道:“大巫可得闲了”
楚子苓不便再看,只得把人迎进了内室。只是这事,她还要仔细想想。
坐在微微摇晃的舆厢内,郑姬四处张望片刻,确定无人看她,方才展开了手掌。只见一角丝帕团在掌心,是刚刚那婢子塞给她的,怕让人见到,郑姬竟真的收了下来。可那是申公的婢子啊申公害她名声丧尽,嫁给襄老,如今丧夫不说,还被继子黑要烝之。他怎有脸面传书给自己
然纵是气恼,郑姬还是按捺不住,展开了那丝帕,但见上面一行端庄郑书。
“邂逅相遇,适我愿兮。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短短两句诗,皆是郑曲。一首“野有蔓草”,言一见钟情;一首“子衿”,言思之若狂。那双炽眸顿时浮上心间。郑姬只觉心跳怦怦,面上霞红,自从嫁入楚地,她已许久未收过这样的诗句。偏偏让那可恶的申公,帛书传情
嗔怒之余,她又忍不住看了那信一遍,唇角突然浮起笑容。纵我不往,子宁不来若她去了,又会如何
嘴角噙笑,郑姬把丝帕拢进了袖中。
虽然给申公施艾时,并未发现任何异样,楚子苓心中仍旧警铃大作,总觉那两人似乎有些古怪。可惜这几日巫瞳不在,她连个问话的人都找不到。想来想去,还是让蒹葭打听郑姬的来历。如此绝色,不可能无人知晓的。
结果不费吹灰之力,蒹葭就寻来了她想要的答案。
“奴听旁的婢子说了,那郑姬可大有来头。据说一国之君都因她而死,还被灭了国呢”蒹葭从同来的郑人那里,听了一耳朵阴私,两眼都要放出光来,“她后嫁的夫君连尹襄老早就身故,现在护着她的是继子黑要,听闻两人有私还有郑姬以前也有情郎,大被同眠,不愧是穆公之女”
蒹葭说的兴致勃勃,听起来还颇为艳羡,然而楚子苓关注的可不知这个。那乱七八糟的话语拼凑起来,让她浑身一震,突然想到一事:“郑姬不是早就嫁了人吗怎还如此称呼”
这种诸侯之女,嫁人也是嫁卿士的,怎么会不冠上夫家的姓氏
蒹葭眨了眨眼睛:“原先她嫁了陈国夏大夫,应该称作夏姬怕是不吉,才改了吧。”
夏姬如此绝色,身在楚国,还是穆公之女楚子苓简直要说不出话来了,她的印象中,的确有这么个名垂千古,可称春秋四大美女之一的女子。而这女子传奇生涯的终点,就是嫁给了一个为她抛弃一切的男人,那人名叫“申公巫臣”原来郑姬就是那个夏姬,申公就是那个巫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