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已经逃出了刺客围杀,那些郤府兵将哪能料到半途又有伏击还是大队齐上,显然要围堵。
是战是逃
那田氏子当机立断,下令道:“大巫性命要紧,不可恋战”
是啊,他们在此只是为了保护大巫,哪用管旁的郤氏兵马立刻收拢阵型,拱卫着居中安车,向着另一个方向逃去。那边可不如别处地势开阔,净是山林小路,一个不慎说不定就会翻车,完全可以避开敌人兵锋。
“果真狡诈。”屈巫冷哼一声,提高了音量,“左右包抄,攻那安车”
此处距那林地还有些路程,他们皆是驷马战车,若是全速奔驰,可比安车跑的快多了,只要能合围,还怕人跑了吗
果不其然,两翼夹攻,使得敌人阵型开始散乱,避无可避,自然也就开始交锋对射。可惜郤氏只有车兵,没有步卒,连弓手都比屈氏家兵少上许多,不多时就显出了左支右绌的窘态,只是驾驶安车的青年仍不甘心,半刻不停,只想突围。
此刻怎能让你逃了屈巫唇边露出冷笑:“用车挤它。”
如今道路已然狭窄,又是左右包抄,能供人逃脱的路并不多,现在又有两车斜斜攻来,更是只能向后退避,而后面,是片坡地,一个不慎,就要车毁人亡。
那驾驶安车的汉子,着实勇猛无双,在此逆境也不肯稍停,只靠着高绝的御术奔逃,然而屈氏的战车悍不畏死的冲上,那可是驷马驾驭的巨车,轮轴两侧都有尖锐铁刺,疾驰之下,能轻易割裂步卒,绞碎敌车的车轮。眼看战车步步逼近,那大汉面上显出了焦色,连长戟都不顾了,改成双手持缰,只想控制安车平衡,逃过此劫。
可惜,事到如今,哪怕插上翅膀,也不可能脱逃了
只听“轰隆”一声,两车撞在了一处,安车的木轮应声而碎,向着坡下翻倒。那御车的大汉也是机敏,纵身一跃逃过了坠车的厄运,可是安车里的人,却万万逃不出了
“成了”屈巫看着那边动静,眉梢一挑,握紧了手中硬弓。这下那巫苓定然死的不能再死,哪还有咒他的本事哈哈,区区巫医,也敢与他为敌
“大巫”那逃过一劫的汉子,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嚎,竟然赤着双目,一跃窜上了因撞击稍停的战车,一脚把车右踹下马,长剑一挥,又斩断了弓手的手臂,对付失了保护的御者,还不手到擒来
只是须臾,战车便换了主人,就见那汉子调转车头,向着屈巫的帅车冲去。
“此獠杀了大巫,要替大巫复仇”携着怒意的吼声,在战场上响起。所有郤氏家兵都目呲欲裂,杀出了血性。他们可是为了保护大巫而来,现在所护之人身陨,除了效死,又能如何
这拼死反击,竟然打乱了屈氏兵马的阵脚,顷刻从之前的恶战化作死战而屈巫,根本无暇顾及战局,那大汉驾驭的战车已到了近前
“给我射死他”屈巫边叫,边举起了手中长弓,左右三辆车上的弓手同时向疯狂冲来的敌人射去。
然而对方早有准备,竟然猛地松了马缰,举起木盾,只听“笃笃”数声,箭矢尽数被盾挡住,而那大汉另一只手,高高举起了长剑,猛地斩向了车前木辕
车辕可控驷马,辕断而马散。眼看驷马各自奔驰,就要弄翻战车,那大汉纵身一跳,正正落在了中间服马之上,长剑再挥,四匹骏马同时脱缰而出,向着屈巫的主车扑去
谁能想到,竟会用马来攻屈巫瞳孔猛然缩进,高声叫道:“快拦住马儿”
然而受了惊的战马,此刻哪里会停四散奔逃,顷刻便让左右战车乱了阵势,而那失了控制的战车更是轰然翻倒,激起大片尘埃。
可是屈巫眼里,全无这些琐碎,他的双目紧紧锁在了那单骑策马的人身上,圆盾已然挪开,一根短矛出现在那人手中。
“死来”随着低沉爆喝,那矛腾空飞起,向着屈巫疾驰而去,势若奔雷,避无可避。只听“噗”的一声,矛穿过了铠甲,狠狠刺入肉中。
“家主”“家主小心”
无数道声音同时响起,屈巫退了一步,跌坐在地,剧痛自肩头传来。他确实避了,却也只是堪堪避过了要害,热乎乎的血顺着甲胄淌下,打湿了他的掌心。竟然是单骑,此子是狄人吗
“拦住他”不能让他逃了,这样一的猛士若是成了刺客,怕是他毕生不得安宁
然而声音戛然而止,不知何时,背后传来了远雷般的轰鸣,那是战车疾驰的声音,有人驾车堵在了他们的退路上。
“是栾大夫的兵马”
不知谁在乱军之中含了一嗓子,犹自缠斗的郤府家兵都高声呼喝了起来,而那些屈氏家兵则面面相觑,心生怯意。怎么背后还有伏兵他们是中计了吗
“撤”两眼发昏,肩头钝痛,然而屈巫还是强撑着站了起来。必须要走了,若是不走,说不好全军都要覆灭此处。他已杀了巫苓,总不能再把命送到这里。还有那田氏子他的目光在战场中扫过,然而那单骑的身影已然消失不见,就像噩梦中才会出现的幽魂。
这一场,他胜了吗
脑中纷乱,屈巫勉强扶住了车轼,任左右拱卫,且战且逃,狼狈不堪的向远处奔去。
浑身尘土,十指尽裂,身上擦出了不知多少伤痕,然而褚贾还是强撑着自山脊爬了下来,当双足落在地上那一瞬,他几乎跪倒在地。不过所有的伤都是值得的,他杀了厉狐,为父母报了大仇
为了这一日,他可花费了不少心思,更是在出战前喂马时,在草料中撒了不少苍耳子,只要马儿吃了,疾驰时必会发作身死。如此一来,不但能让厉狐分神,给他刺杀的机会,更能让围堵大巫的人马落败。
大巫能否平安逃出呢看着远处隐约烟尘,他握了握拳,终是转头,向着来路逃去。
“两司马,还要追吗”有栾府家兵问那执掌兵马的将官。
对方却摇了摇头:“这些人无关紧要,拿住赵氏刺客,才是大功。”
这一战,多亏了那田氏庶长提醒,他们才能半路杀回,捞个战功。若是能拿住几人,怕是家主也会喜出望外,拿住了赵氏痛脚,朝中就有回旋余地了。只是那大巫似乎身故了,连个尸首也找不回
也罢,这事都是赵氏惹出的祸端,让正卿和家主讨伐赵氏便是。
不再多想,他率兵向着另一处战场奔去。
前方不知杀的有多惨烈,然而被抛在原地的辎重队伍却安然无恙,被一群田府家兵牢牢拱卫。众人严阵以待,却始终没有见到敌人。
主人那边打得如何了可能胜出
所有人都提心吊胆,不知过了多久,远处突然有匹马奔来过来,马上竟然还坐着个人,不是主人又是何人
“主人”带头的卒长快步迎上前来。
那人跳下了马,对他道:“辎重如何”
“无事。”那卒长看着家主身边的单骑,只觉脑中嗡嗡。安车呢大巫在哪里难道出了事情主人为何不让他们参战,而下了死令,让他们守这些辎重
“自有栾氏兵马扫尾。”田恒也不理旁人,大步走到了一辆辎车前,上马挽住了缰绳,“吾不会齐国了,等此战结束,尔等自去吧。”
什么为何连田府都不回了他们要怎么跟家主交代难不成大巫没能救回无数念头在脑中疯转,他却一个字也说不出,只能呆呆看着那浑身尘土的大汉一抖缰绳,驱车而去。
这晋国,怎地如此凶险
车辆很快便驶出了山林,也远离了所有刀光剑影,一直紧闭的竹帘被人挑起,一双干净白皙的手,放在了田恒肩上。
“可受伤了”
那声音清脆,也带着浓浓关切,田恒笑了,勒住缰绳,回首看去,那道熟悉的倩影就在身后。没有墨袍,没有巫纹,只有雪肤明眸。
“不先问问屈巫如何吗”他唇角一挑,反问道。
“屈巫死活,又怎能比得上你的安危。”楚子苓也没有心情调笑,紧张无比的向他身上看去。这次袭杀,田恒是冒了险的,天知道她等在辎车里有多紧张。然而上下打量一圈,有尘土亦有血迹,却瞧不出伤势。
田恒反手握住了她的手:“不忙,等会儿我脱了给你慢慢查。”
那只大手粗粝无比,还沾着沙土,却在她掌心轻轻一挠,说不出的暧昧。楚子苓脸腾的就红了,这模样,哪是受了伤的
见她羞恼,田恒不由大笑,笑罢又摇了摇头:“我伤了屈巫,却未能致死,只看栾书派去的人顶不顶事了。”
“无妨。只要伤了,不管伤势如何,总能让他受尽折磨。”楚子苓也轻笑出声,所有的紧张和忧虑都消失不见,如释重负。
且不说这时代的伤愈率,即便能治好,严重的创伤都会留下后遗症,甚至损坏神经,留下永远也无法磨灭的精神性疼痛。又有哪个神巫,能救屈巫呢更别说,这次参与截杀,又被栾书窥破,屈氏一族以后都只能投靠赵氏,苟延残喘了。待到下宫之难发生,他还能幸免吗
眼看身体残破,家事破败,怕是比单纯的送命,更让那傲慢的男人备受折磨。
然而复仇的快意只是一瞬,楚子苓便反应过来:“厉狐那边呢”
“不清楚,之前临阵时乱过一场,说不好是庄姬的手段。不过不管他能不能活下来,赵同都不会饶他性命了。”田恒冷冷一笑,这可是比当初设伏还要严重的惨败,更让郤克和栾书有了借题发挥的把柄。惹出这么大的麻烦,区区一个门客,赵同还会留他活口吗上天无门,下地无路,他怕是也要尝尽恩师当年尝过的苦楚了。
他们成功了,两人的仇怨尽数得报,还借着假死脱身。之后为了大巫,齐侯会不会兴师问罪,郤克会不会借题发挥,都与他们无甚关系了,枷锁尽去,牢笼不在,自是海阔天空。
四目胶在了一处,田恒开口:“下来要去何处”
“秦国如何我想去看看。”看看未来结束战国乱世的强秦,如今是何模样,“对了,还有吴越,你想要的名剑,定能在那里寻得”
还有范蠡西施,夫差勾践,此刻虽不能见,却也该看看未来的五霸之二,和那流传千载的传说。
看着那亮晶晶,满是期冀的黑眸,田恒笑了,猿臂一伸,把人揽在了怀中,一个带着血腥和土腥味道的吻落了下来,结结实实,又炽烈绵长。
一路狼狈奔逃,待屈巫回到田庄,已然是几日后了。虽有治疗,但那伤就像长在肩头,一寸寸吞噬着他的生命,让他脑中昏沉,四肢乏力。他要死了吗要被那大巫咒杀了吗
混混沌沌中,他听到了女人凄厉的叫声,听到了慌乱的惊呼和哭嚎,一切纷纷扰扰,似要把他拖入黄泉鬼路。然而屈巫并不甘心,哪怕在混沌之中也拼死挣扎,只为了一线生机他放弃了卿位,放弃了楚国的封爵家业,出奔晋国为的是什么是活下来立一番功业岂能因为这点小伤,就死于非命
不知是不是这存活的意念太过强大,数日之后,他竟然真的醒了过来。一旁侍候的家人奴婢都是喜出望外,连忙招巫医前来。屈巫却木然的躺在榻上,转动视线:“夏姬呢”
夏姬是他的妻子,也爱他极深,怎会不守在病床之前
身边婢子手上一僵,险些把水碗打翻在地,倒是伺候在一旁的长子迟疑片刻,小声道:“继母前两日早产,诞下了幼弟。”
早产屈巫的手抖了起来:“她人呢”
“已然身故”对方低下了头颅。
如此高龄还遇早产,鬼神也救不回的,谁能料到只旬月,就出了如此变故。也许所有祸端,正是那“不祥之人”引来的,现在人死了,倒也轻松。
看着儿子木然的面孔,屈巫嘴唇颤了一颤,“噗”的一声吐出口血,再次昏了归去。
“父亲父亲”
惊叫连连,与那混乱的杂音融入一处。
“孟姬可知,家中出了些事”赵婴坐在房中,却未曾抱那美人,只沉着脸问了一句。
赵庄姬讶然挑眉:“出了什么事叔父为何如此忧心”
她那副模样,全然无辜,然而赵婴心底却翻腾不休。据说自己派出的人里,混入了奸细,袭杀了死士总管,还引来了栾氏人马。现在事情闹得极大,连兄长都压不住了,还疑他从中作梗,坏了大事。
这让赵婴百口莫辩,可是仔细想想,能从这边下手的,又有何人呢
然而面前那女子杏眼圆睁,一脸茫然,似乎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赵婴沉默片刻,还是伸出了手,盖在了那娇柔的小手之上:“正卿和栾书欲对赵氏不利,若你能入宫向君上求情,说不定还有回转的机会。”
那只手又干又冷,盖在手上,让人有些不快。然而赵庄姬眨了眨眼,已经绽开了笑颜:“叔父何必如此客套妾也是赵氏之妇啊”
说着,她轻轻一歪,倚在了那人怀中,十足亲昵。然而埋在衣襟里的唇瓣上,浅淡笑意悄然散去,不见了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