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不是正好吗?我的早餐更重要啦!”
“……”
中岛敦无言以对。
救人比吃饭重要,这是众所周知的常识,对吧?
几日前,他被孤儿院抛弃,无处可去时忽觉自己被老虎追击,疲于逃命。
昨晚又累又饿又困,意识渐渐模糊。今早醒来,自己却不是在野外,而是有遮风避雨的屋檐、温暖的被子——有好人救了他!
中岛敦对未见过面、不知道姓名和长相的救命恩人十分感激。
虽然他的救命恩人奇奇怪怪的,和他说“他快死了,快救救他”前,先泰然自若地和他寒暄了半分钟,似乎一点都不着急。
救命之恩,当涌泉相报。中岛敦当然要去的,他会用最快的速度飞奔过去。
可是,孤儿院外的世界……好像与他从书中、电视里、院长口中知道到的不太一样:早餐比救人重要。
隔壁被他不小心吵醒的人,义正辞严得这件事就该是这样,令中岛敦不禁怀疑起自己的世界观,他才是犯错的人。
“虽然我快坚持不下去了,但是乱步桑这么说的话,那就没办法了。”催他快点下楼救人的救命恩人,这样附和。
?
中岛敦呆怔一瞬。
果然是“早餐更重要”。
*
这哪是什么凶猛的老虎啊,分明是一只乖巧得不得了的猫咪。
知里子审视忙碌的白发少年。
少年着白色T恤和短裤,随随便便一刀剪了的发型看起来很时尚,时尚的完成度果真全部靠脸。
少年立在一侧,熟练地将黄瓜削皮、切片,再切成均匀的细丝,一套动作如行云流水,料理技艺无疑在平日得到了非常多的锻炼。精准,毫不拖沓,不浪费一丝一毫。
宿舍中间的桌面上,置着一大锅浇好寿司醋的饭。
少年名为中岛敦。
中岛敦会在厨房忙碌,因为他无力支付早餐的费用,便问他从铁桶里救出来的太宰治借。
太宰治的钱包在前天入水时被水冲走了,即使没冲走,也只会是干干净净超空荡荡的几层皮布。
两袖空空的太宰治便说他有一个绝妙的点子,直接在宿舍开火吧,米、果蔬和鱼肉都有现成的,锅碗瓢盆也不花钱,建议中岛敦直接用厨艺和劳动力抵他的饭钱了,欢迎中岛敦敞开肚子吃,一次性吃得饱饱的,把饿了几天的份都补回来。
当然,太宰治不可能备着食材,乱步就更不可能了。
使用的,是国木田的宿舍。
冰箱里储着丰富的新鲜和冷冻食材,厨具擦得铮亮,一切摆放得规规整整。
太宰治随手拈起一根细树枝,光明正大开了锁,速度与正常用钥匙转开无异,带着没发觉任何异常的中岛敦溜进去,请他随便用。
知里子给乱步热敷好,稍微减弱了乱步因睡姿不良肌肉紧张的痛感,顺便用毛巾给全程躺好不动、一动就撒娇叫痛的乱步抹了把脸,才知道——彼时,中岛敦已经准备好大半食材了。
“这样真的没问题吗?”她问。
太宰治品着中岛敦刚刚泡好,热气氤氲的咖啡,笑应:“没事,没事,国木田对你和乱步桑没办法。”
“不是……”
“而且,乱步桑说了,寿司就是要刚刚做好的才好吃。就算敦君变成老虎叼着食盒一路冲回来,也做不到留住刚做好的美味。面包和布丁是乱步桑喜欢的,寿司是特意给你点的吧,知里子——你和乱步桑小小的心愿,国木田肯定很乐意满足的。敦君的手艺看起来还不错。”
“……你这么说,如果是乱步,听起来理所当然。我的话,感觉像狐假虎威,仗势欺人。”
“这就是乱步桑可靠的凭证呀。”太宰治言不尽意。
不只是可靠的侦探,还有可靠的威严。
让人不敢职责、违逆,以至于包容乱步的一切。
包括她。
“当然了,我可是世界第一可靠的名侦探!”
知里子端着捏好的寿司回去,乱步按照他喜欢的顺序,指挥她按序列拈起,递给他吃。
乱步嚼着松软的米饭,脸鼓鼓的,骄傲的说话声有点含糊不清。
“不过,才不是你假我威啦。国木田有他的一套原则,假借威严是绝对行不通的。但是我一点都不介意你这么做,我有很多可以借给你喔,可以随便用喔!”
第061章 我都说是你咬的
“乱步。”
“恩唔?”乱步边吞寿司, 边应了一声。
“关于愿望卡的使用,”
即使有所遗忘,昨天她的想法和现在应当是一致的, 至少短时内不会发生变化。
“她”不属于可以交换的范畴。就算她没明说,乱步也应该早就读懂这一点。所以,他顺势而为的“我想要你”,是决定权在她的告白。愿望卡的使用, 是她有解释权的交换——
知里子决定说明白。
“啊啊, ”乱步咽下寿司,表情变得严肃, “我要控诉,知里子你强买强卖!”
“……恩?”
“明明是我的愿望卡,结果你直接决定了!”
“我决定了……什么?”
“你早上看到了啊。”乱步答。
“什么?”
“那是你咬的。”
乱步笔直迎上她的视线,眼睛睁圆了。
他正乖乖躺好,前发往侧边垂落, 露出了平日更多时候被乱发遮住的颊边。分明不是少年了, 乱步的实际年纪早已脱离少年的行列, 可单看脸, 还是轻易会被他骗到。
“你说事不过三直接决定了,遂我的意。你原本打算认输的——真是非常让人生气!那才不是我的本意, 你明明答应会认真考虑赢过我的办法, 我还十分期待地给你报时, 提醒你,哼!”乱步佯装记仇。
知里子思考着, 她对乱步的描述毫无印象。
不过,乱步的话很好懂。
她早时描摹的,他脖颈上浅浅的痕迹, 并非压痕,是齿痕。
到第二日清晨才退去、消失的齿痕……到底是咬得多深、多重。
而且,为什么会有输赢,比赛这个未免也太奇怪了。
知里子越发不明白了,她不打算明白了,唯一可以确定的:
“呼——”
知里子直起身。
乱步睁圆的眼睛又高兴地眯起。
“我都说了是你咬的,这个和那个一模一样吧!”
*
“诶、诶诶……知里子桑,这样真的可以吗,你要“投资”我?”
中岛敦正坐,难以置信地瞪圆眼,自然而然流露出了仿佛被流星砸中的惊奇。
“恩。这里缺少材料,暂时无法拟定有法律效应的合约,不过我说到做到。我会给你必要的支援,包括且不限于你找到工作前及之后的所有支出、法律咨询、其它形式的法律服务,甚至是委托侦探的调查业务,我会尽量给你帮助——”
中岛敦止不住感激的情绪,脑袋幸福地一点、一点。
方才煮好的一大锅浇上寿司醋的米饭,绝大部分进了他的肚子。
无需另外搭配食材,捏紧,裹上海苔,能填饱饥饿感的食物本身就足够美味了。敞开肚子随便吃,是他前所未有的美梦。刚刚美梦成真了。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他害得救命恩人最后只喝到了一杯咖啡,十人份的米饭被他扫得干干净净。
这是比梦更美好,中岛敦从未奢想过的现状:
他遇到了不只一个好人。
虽然,三个人都奇奇怪怪的。
太宰治的乐趣很奇怪,江户川乱步的脾性怪得令他世界观动摇,而知里子——看起来是最正常的普通人,其实愿意给他帮助的人,本身就是奇怪的少数了。
“相应的,我会收取等值的报酬。我相信你有能力支付。”知里子抿了一小口甜甜的乌龙茶,说。
茶是他泡的,知里子一杯,他一杯。乱步喝汽水。
几片茶叶悬着打转,大部分沉在杯底。知里子那杯,积在底部的,还有乱步丢进去的糖。
中岛敦的心渐渐沉到安心的位置。就像他归位的茶叶罐,置在装满零食的柜子上,看似和五花八门的零食柜格格不入,但有一个专属于它的地方。
这里是今早被他吵醒的知里子和乱步的房间。
乱步正开着电视,听晨间新闻。
因为落枕了,乱步坚持树懒似地躺着,保持一动不动的姿势,用知里子的手机在网上商店检索空调,嫌弃地抱怨比较电器的参数好烦好烦,手指一划拉不到底的详情介绍华而不实,明明有效的信息量只有一点点,气势却像是要做成长篇连载。
开着的电视,主播正用字正腔圆的严肃语调采访中森警部,主题是基德克星。
中森警部用更严肃的神态,请出了世界第一侦探事务所钦定的基德克星,卡尔……一个戴眼镜的六岁男孩抱着宠物出现在画面中,主播对观众解释,那是前日在事件现场大显身手的小侦探,江户川柯南——柯南顺势高举起他怀里的宠物,一只浣熊。
浣熊歪头,在半空中甩了甩长尾巴。
柯南甜甜地介绍,这就是卡尔。
主播愣怔一瞬,欲言又止。
窗外,偶尔有鸟雀叽喳,行人步履匆忙。
声音此起彼伏,各不相同,中岛敦觉得他听到了最美妙的一个。
“我会努力找工作的!”
心底仿佛涌现了无限的勇气和期待,中岛敦不好意思地摸摸后脑勺,“啊,知里子桑。话说,要怎么找工作,你可以给我一些这方面的建议吗?太宰桑说他在考虑要不要给我介绍工作。我完全没有经验,不知道能不能成功。我在书上看到过,是不是要在过去前,先制作一份简历,多少准备一下面试?抱歉,我的问题可能有点多、有点傻。”
“没事。简历可以让考官快速认识你,最好是提前准备一份,以备不时之需。”
“这样啊……”中岛敦凝眉,他完全没有填写、投递简历的经验。
“试试我问你答?然后我帮你润色,你记下来。”知里子提议。
“啊!真的太谢谢了!”
“简历第一栏通常是必填项,姓名、性别、年龄、现住城市、工作经验和联系方式。”
中岛敦乖乖地,像小学生做算术作业,开始一项、一项往外报答案。
“姓名,中岛敦。”
“性别,男。”
“年龄,现在是18岁。”
“现住城市,横滨?”
“工作经验,无。”
“联系方式,太宰桑在我枕侧放了一支手机,我可以暂时先用那支吧——等等,太宰桑的钱包前天就被水冲走了,他身无分文,连买早餐的钱都没有……那,那太宰桑是怎么给我准备了手机和新衣服的?”
中岛敦困惑。
知里子微笑猜测:“或许是因为他有一个正直的搭档。接下来是教育背景和工作经历,尽量客观真实、简明扼要,突出你的优势。”
“哦,太宰桑的搭档肯定是好人。”
中岛敦点头,缓缓吐出一口气,神色变得凝重,“在被孤儿院赶出来之前,就是几天前,我一直在那边接受教育。虽然后来的大多数时间里,我一直在惩罚室接受惩罚,缺席了很多课……但是孤儿院有一间图书室,里面有许多旧书。我小时候有空就在那里看书,这就是全部了。”
院长的恶言和锥心刺骨的痛感又倏地笼罩上来,中岛敦勉力调整心情和神态。
“说到书,中岛君,你看过与你同名的中岛敦先生的作品吗?”知里子适时转换话题,语调轻巧。
“啊?”被叫到的中岛敦猛地抬头,眨眨眼。
“可以看一看哦,与自己同名的作者的作品。姓名相同,却是不同的人生。我推荐《山月记》和《光与风与梦》,比较有名,篇幅不是很长,一些片段阅读起来挺有思辨性的——过去,我从未对自己所做的事后悔,”
“——我只对自己没有做的事后悔。自己没有选择的职业,自己没有勇于尝试的冒险,自己没有碰到过的各种经验……”中岛敦接上后文。
对这本书,他记忆深刻。
他记得出自同一本书的另一句话:即使头脑会出错,血脉也不会撒谎。
啊,中岛敦模模糊糊地想起来了。他当时到图书室,最先挑选了这本书,正是好奇与他同名同姓的作者,留下了怎样的文字。
“我以前看的时候,只是能识字的水平,囫囵吞枣的,不能理解文字背后有何深意。现在重新想到,有点明白了。”中岛敦感慨。
“与其称之为有点明白,叫你有点认同,或许更合适。”知里子纠正。
“啊?”中岛敦豁然开朗,绽开笑,“啊,好像是这样。”
“那个,中岛君,有关你刚刚的话,我有不太明白、很在意的地方,可能会冒犯到你……请问你能和我说一下吗?”
对知里子十分谨慎的姿态,中岛敦应得直率:“好。”
“请问你的生日?”
虽然不明白知里子的用意,中岛敦如实回答:“5月5日。”
5月5日是男孩节。家里有男孩的,会高挂起鲤鱼旗来迎接节日,期盼孩子健康成长。
中岛敦在新闻中了解过男孩节的习俗,5月5日是美好又漂亮的节日,鲤鱼旗随风飘扬,绚丽多彩。他从没有为自己高挂起的一面鲤鱼旗。
知里子捧着乌龙茶沉思。
中岛敦目不转睛地直视知里子,她的神情并非关切、同情、可怜他,而是好像听到了一个不可思议的答案,神色庄重,她明确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