怕吗?自然也是怕的。
可是,他还有比怕更重要的事。
周稷又在唤他了。
钟离岄将要送给婳婳的泥娃娃收好,放在了床头。
走出去的时候,又回头看了一眼。
那娃娃,大概也没机会带给婳婳了,真可惜。
周稷摆了一桌酒,帮他倒了一杯。
他说他真名叫申周,原是天詹师尊座下弟子,世间万物生而平等,现在他要为天下大义,将那些困在尸水河底的妖拯救出来。
这是他第三次试图说服钟离岄了。
只要钟离岄愿意帮忙引出钟离公主,日后天下划分,甚至可以尊他为神祗。
跟前两次一样,一向性格阴郁的钟离岄,笑了。
申周很有耐心,在他看来,封神对凡人来说,是多么大的诱惑力,他不信他不动心。
可惜,钟离岄看起来是真的不动心。
不男不女的狐狸精,在一旁舔着牙,垂涎欲滴。
第三次了,如果还不答应?它可要沉不住气了。
钟离岄道:「有时候真怀疑你们这些妖有没有脑子,为什么一定要钟离公主?我也是钟离氏血脉,何必如此麻烦。」
申周盯着他:「当初为饕餮锁献祭的是钟离公主,我如何能确认随便一个钟离氏也可引出饕餮。」
「不试怎知,你又如何知道我引不出。」
钟离岄淡定地喝了口茶,道:「况且钟离公主在胤都,有慕容昭的地方,哪里是那么容易骗出来的。」
申周眯起了眼睛:「你竟不怕死?自愿献祭饕餮锁为的是什么?」
「你为你的义,我为我的义,没有为什么。」钟离岄声音淡淡。
「我明明给了你更好的选择,你的义难道比性命还重要?」
「对,人这一生,总有比性命更重要的东西。」
「我不懂。」
「你当然不懂,若你懂了,又怎会沦落到今日这般地步。」
钟离岄嘴角勾起嘲弄,申周恼羞成怒,一掌将他击落在门上,震得他五脏六腑剧痛,吐了一口血。
他逃不掉了,触怒申周,必死无疑。
好在一个不是钟离氏血脉的九王,即便投了饕餮锁,也不会唤醒妖兽。
却可以以他之身死,让钟离氏警醒,慕容氏警惕。
如此一来,严防死守,婳婳只要不走出胤都,不会再有危险。
她本就是要嫁给慕容昭的。
婳婳,九王叔大概是不能看着你幸福美满地嫁人了。
幸运的是,最后一次,我还能守护你。
【番外 2:申周篇】
申周临死的时候,都还在满心狐疑。
明明,他只差一步。
这一生总是如此。
无父无母,是个孤儿,尚在襁褓之中,他便被丢弃在山林荒野,险被猛兽啃食。
所幸被人所救,又所幸被送往阐教昆仑山成为童儿。
身为天詹师尊门下弟子,无上荣光。
但其实,一开始他并不强。
昆仑山是什么地方,元始天尊创立阐教之初,弟子都是有仙根慧骨的人。
偏他是个什么都没有的凡人。
很小的时候他就知道,实力强大的人,才有资格立于师尊座下。
听禅讲道,法术精研,比他入门晚的师弟们,围在一起虚心受教,他总是想往里凑。
结果是师弟们一把将他推开——
「师兄,别在这儿碍眼了,你又听不懂。」
师尊自然也看不到他,偶尔看到了,只是叮嘱一句:「祭殿香焚玉炉,切记心诚帝前。」
自小在昆仑山长大,除了每日去祭殿给元始帝尊上香,似乎他也没有别的可被师尊指教。
即便是上香,也总是提醒他要心诚。
申周心想,难道自己此生都要甘于人下,在这里打杂吗?
如此这般,如何心诚。
好在不久之后,他在后山救了一只小神狐。
昆仑仙山宝地,动物也多有灵性。
小狐狸掉入狩猎陷阱,得他所救,钻入山林。
隔了两日,它又出现在山林,晃了下漂亮的尾巴,对他道:
「小恩公,我太祖母想见你。」
太祖母是一只活了万年的老狐狸。
仙山洞穴,老狐狸足有三十六丈高,他需要仰头,才看得到它花白的须子,以及幽深的绿色竖瞳。
洞穴很大,长满藤类植物。
神狐修了万年,虽已年迈,灵力却非凡。
它感谢他救了小狐狸,想要报恩。
申周灵机一动,提出想要修炼仙根。
一个没有慧根的凡人,想要修炼仙根,有些可笑。
老狐狸知道他想要什么,轻笑一声,给了他百年灵力。
申周离开狐狸洞,突然觉得健步如飞,一身轻松。
原来精心苦练,抵不过老神狐一口仙气。
有了灵力加持,他也总算在一干师兄弟面前露了脸,师尊也赞许地点头:「可见是下了功夫的,孺子可教也。」
可是,远远不够。
他还想在师尊面前露更多的脸,得到更多称赞。
于是,真的下了功夫地去练,冬练三九,夏练三伏。
可惜,功力仍维持着不上不下,师尊又叹了句:「各安天命,你本就没有修灵的慧根,莫要强求了罢。」
申周如坠冰窖。
他从不掩饰自己的野心。
谁不想出人头地,被人敬仰。
师尊禅定,闭关时他从没有资格同去。
他只能拿着抹布去打扫藏书阁里外。
藏书阁内,有禁书。
这是他一早就知道的。
谨遵师命,他从不敢翻看,可那日鬼使神差地,他趁着师父禅定,用他的符灵牌,偷出了那本书。
他发誓一开始只是想看一眼作罢,未曾料想是坠入魔道的始端。
邪术是循序渐进的,一开始与正经法术无异。
直到一步一步,越练越邪门,他才意识到恐惧。
可惜来不及了,与恐惧一同疯长的,还有他的野心。
申周去山林又找了那只曾经救过的小狐狸。
小狐狸听到恩公召唤,欢天喜地地跑了过来。
它已经能变幻出人形了,虽是狐狸,人形却是个单纯天真的姑娘。
恩公玉树临风,俊眉朗目,小狐狸还有些脸红。
畜生就是畜生,修炼成精,也远远没有人来的狡猾与邪恶。
申周杀了它,取了它的元丹。
然后他变换成小狐狸的模样,去了仙山狐狸洞。
凭他一个人,是对付不了老神狐的。
他从不做没把握的事。
狐狸洞里,也有不甘于平凡的狐,如同昆仑山阐教里,不甘于平凡的他。
里应外合,他们趁着老狐狸神虚,一举弑杀,夺了它的元丹。
天詹师尊说得对,他没有修炼的好根骨。
但他说得也不对,他的根骨,天生适合修炼邪术,无人能及。
他从来不是心思纯善之人。
申周师兄凭借自己的努力,硬是在满座仙姿之中,蒸蒸而上。
师尊也不禁扪心自问,自己从前是对的吗?
因为没有天赋,就要轻易地否定一个人吗?
申周从未轻言放弃,他证明了自己,也证明了后天的辛勤与努力,同样可以使人功成。
师尊轻叹,对自己感到失望。
没人看得出申周隐藏的邪,因为他有神狐元丹。
申周师兄龙章凤姿,乘御四海,天质自然。
人人称赞,人人敬仰。
师尊禅定,他必定陪伴其中,得其倾尽所有地传授功法。
可惜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神狐灭族,仙山灵兽惨遭屠杀,元丹皆被褫夺,终于引起了昆仑山的重视。
真相大白之前,申周已经意识到了师尊的怀疑。
他逃离了昆仑山。
后来,成为不折不扣的孽障,逐出师门,修炼邪术,坠入魔道,人人以他为耻。
原以为的要做人上人,结果成了过街老鼠,纵然有一身法力,却要同妖魔两道一样,永远滋生在黑暗角落里。
这不是他想要的,他如今无人能及,自然要站在高处,睥睨所有人与神,掌控天下。
他要往上爬,为此可以不惜任何代价。
因已入魔,申周脱离了凡胎的生老病死。
隐修百年之后,他计划颠覆胤都,放出尸水河里的异妖。
那些妖,实力强大,都将成为他的左膀右臂,助他杀上神界。
然而计划也没有那么顺利,谁曾料想,百年之后,世上还会出现一个慕容昭。
申周有九鼎。
九鼎神力,若只是用来颠覆胤都,未免太可惜了。
那是身份的象征,他要留在关键时刻,做他最后的底牌。
至于尸水河,稍动脑筋,也是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开启的。
钟离岄死在饕餮锁里,他才意识到自己被摆了一道。
愤怒之下,一个更绝的念头又滋生。
他扮作他的样子,回了胤都,接近了钟离公主。
钟离公主生得美,眉宇间淡淡忧愁,又端庄自持。
他这一生,都在不断地为自己的野心买单。
那样好看的女子,望着他的眼神柔弱含情,在哄骗她的时候,那些说出去的话,做出去的事,当真是没半分真心吗?
大约,也是有的吧。
没人知道,大雨滂沱那晚,坠入深渊的,除了钟离婳,还有一个活了百年的魔。
二人计划私奔的时候,在城郊神庙,暂时安身。
取暖火光之中,钟离婳依偎在他肩头,轻声道:「我这辈子,从没做过这样大胆的事。」
申周眸光幽幽,望着那团火,忽而伸手摸了摸她的头:「我也是。」
这一刻,二人相依为命,钟离婳看着他,异常坚定地说:「跟你在一起,我永远不后悔。」
钟离婳跪在蒲团上祈求神明庇护的时候,她在看着神像,申周在看着她。
一个即将颠覆天下的魔,第一次生出,不如就这样带着她远走高飞的念头。
可是,这念头注定只有一瞬。
黑心狐狸一直在催,已经拖了两日了,计划不能再推。
事已至此,申周叹息一声,终于还是做出了取舍。
但他没想到,当晚,那个说出「跟你在一起,我永远不后悔」的女子,默不作声地离开,折返回去了。
原以为是她发现了他的计划,却原来只是为了一个奶娘。
可笑至极,倘若真的要带她走,生死攸关时,他竟还不如一个奶娘重要?
傻姑娘啊,你这样傻,真的不适合活在这世上。
胤都那场浩劫,天翻地覆。
因他未曾料到慕容昭提前出关,能力强大到用尚未完善的异妖册收录了那些逃窜出去的妖。
明明,只差一步。
申周在打算祭出九鼎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他败了。
但是没关系,他还会卷土重来。
那被留作后手的鼎,放在了崤山。
摈弃心性,坠入魔道,他早已坏得彻底。
连那黑心狐狸,都可以拿来作为祭鼎之物。
不疯魔,不成佛。
他已经疯魔了,然而在尚未成佛时,脑中总是浮现出钟离婳的那双眼睛。
被他一掌打入饕餮锁时,她的身子在往下沉,可第一反应,仍是伸出手来,惶恐地看着他——
「小叔!」
那双眼睛,美丽、含情,也绝望。
还有她的声音,一遍又一遍地在他脑子里回旋。
在他再次将她哄骗出来的时候,他没有丝毫犹豫,将她推入深渊。
一切尘埃落定后,他忽又想起,那时她发现自己有了身孕,惶恐又坚定地对他说:「你放心,无论将来发生什么,我都不会舍弃我们的孩子。」
一个还尚未成为母亲的姑娘,坚定地说哪怕她死了,也要保护孩子。
她没有舍弃他。
是他这个做父亲的,舍弃了她们娘俩。
申周目眦欲裂,他亲手将妻儿毁灭,结果换来的是一个败局。
不能接受,不可接受。
他将黑心狐狸祭了鼎,那些不入流的小妖,统统成为他的祭祀品。
时隔七年,他又回了已经不复存在的胤都。
没人知道他还来做什么。
他死于慕容昭之手,临死之前,满心狐疑。
只差一步,又只差一步。
崤山的鼎已经备好,他来胤都,四下寻找,只想看一眼钟离婳可有残魂遗留。
明明还有一丝希望,他可以借九鼎之力,重塑她的魂。
败了,他没机会了。
这兴许也是,钟离婳压根不愿给他机会。
【番外 3:朱牧篇】
城市地铁口,总有个拉二胡的瞎子老乞丐。
上下班高峰期,他盘坐在一张破毯子上,面前放了个碗,二胡拉得悲愤激昂。
路人匆匆,很少有人看他。
也有一边打电话,一边随手往他碗里扔个硬币的好心人。
张大头早上出门的时候,途经地铁口,会顿足听他拉完一曲二胡。
然后无声地弯下腰去,在碗里放些钱。
这个习惯持续了大半年。
忽有一日,他又经过地铁口,远远听到二胡的声音变了。
瞎子从前拉的多是病中吟,曲调缠绵婉转,闷苦压抑。
今日的曲子,却是一首悠扬轻松的调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