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发展到今天这样,侍淮铭神经也是紧绷着了,他闭上眼睛默声片刻,然后轻轻拍着珍珍的背软声说:“别怕……天塌下来有我扛着呢……”
? 第083章
恐惧在大人们心里扎下根须, 不见阳光,恣意疯长。
大人们全都裹紧身上那看不见的,并不能抵抗风雨的薄壳, 小心翼翼蜷缩起来,每一日都过得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
次日是星期天。
这一天珍珍和侍淮铭哪也没去, 吃完早饭以后就在家里收拾东西。
从楼上到楼下, 从院子里到厨房, 不漏任何一个角落地全都收拾整理了一遍。
即便是每一年的除夕大扫除, 也没这么细致过。
收拾出来的那些不合时宜的东西,都放在卧室床前。
房间里的窗帘拉得密不透缝,屋里铺洒着略显昏黄的灯光。
珍珍和侍淮铭站在书架前。
珍珍屏息片刻出声:“书也要处理掉吗?”
她心里其实知道答案, 但总还是忍不住想要问上一问。
侍淮铭伸手去书架上拿书, 能留下的放到一起,不能留下的放到一起。
不能留下的放在写字桌上面, 一本一本堆积起来。
挑选完了,侍淮铭看着书架说:“这些都可以留着。”
把书也抱到床前的地上。
珍珍和侍淮铭在小板凳上坐下来。
面前除了收拾出来的东西, 还有一个掉瓷厉害的破旧搪瓷盆。
珍珍伸手拿过一本书,拿在手里翻了翻说:“连《红楼梦》也不能留着吗?”
要处理掉的这些书,很多都是她平时喜欢看的,有的看过好几遍, 书页上有很多她和侍淮铭一起翻阅过的痕迹。
珍珍翻着《红楼梦》的时候,满眼都是不舍。
侍淮铭看她片刻, 松口气软声道:“要不找箱子装起来, 找地方收起来。”
听到这话,珍珍停下了翻书的动作。
她低着头默声片刻, 然后摇摇头出声道:“不要了。”
说完她松开手, 把厚厚的书扔进了破旧搪瓷盆里。
侍淮铭又看她一会, 伸手拿过火柴盒。
从火柴盒里捏出一根火柴,刺啦一下擦出火苗,放到书页边角上,点燃早已被翻得泛黄的纸张。
书页着了,火舌舔上来,很快就吞没了整本书。
剩下的那些书珍珍都没再翻看。
便是再舍不得,以后都不能再看了,扔进火盆里便是了。
不一会房间里就充满了烟雾,珍珍和侍淮铭被呛得时不时咳上两声。
处理完了书,两个人又开始处理收拾出来的一些衣服和鞋子。
侍淮铭平时穿便装的时候很少,即便不在单位,大部分时间也都是穿军装,所以他是没什么衣服需要处理的。需要处理的是珍珍的衣服。
珍珍拎起旗袍屏住呼吸又看一会。
她从柜子里总共收拾出来两件旗袍,一件是当初她和侍淮铭还未交心的时候,李爽拿自己的旗袍按她的尺寸改出来的,一件是她生完丹穗,侍淮霞偷穿她的衣服给撑破了,侍淮铭为了哄她开心,特意买的丝绸给她做的。
看一会,珍珍松口气说:“算了,反正平时也不穿。”
说完她便把旗袍扔进了盆里,看着漂亮的布料在火苗中一点点化成灰烬。
***
处理完所有的东西,珍珍到窗边拉开窗帘打开窗户,让呛人的烟气散出去。
她和侍淮铭咳上两声,把已经冷却下来的搪瓷盆端出去。
端到院子里,侍淮铭拿铁锨在菜园子里挖坑。
看侍淮铭挖坑泥,丹穗丹彤和兴禹跑过来,拿着自己的破小铲子跟着一起挖。
兴禹挖得十分卖力,一边挖一边问侍淮铭:“爸爸,你挖坑……干什么呀?”
侍淮铭挖好了,放下铲子说:“给地里埋点肥料进去。”
而埋的当然不是肥料,是需要再不能提的一切。
把搪瓷盆里的灰全倒进坑里,再用土填好,便结束了。
丹穗直起腰,手里捏着小破铲子,又出声问:“妈妈,干爸和干妈去哪了呀?还有子然哥哥和子言哥哥,他们一天都不在家,门上还贴了纸呢。”
珍珍用轻松的语气回答珍珍:“干爸被安排到外地工作去了,可能要很久才能回来呢,干妈带着子然和子言哥哥搬家了,不住这里了。”
丹穗又问:“那他们搬去哪里了?”
珍珍看向她笑一下,“我说了你也不懂呀。”
丹穗不服气地哼一声,“谁说的啊?我现在什么都懂!”
正说着话,钟敏芬从厨房里出来了。
她用围裙擦一把手上的水,出声道:“都去洗洗手,准备吃饭了。”
珍珍和侍淮铭这便带着孩子们去洗手。
洗完手到餐桌边坐下来吃饭,珍珍给丹穗丹彤和兴禹一人分一根小勺子。
丹穗现在不屑用勺子了,放下来说:“我要用筷子,小屁孩才用勺子吃饭呢。”
丹彤和兴禹两个小屁孩绕不过弯子来,不知道丹穗在说谁,捏着勺子吃自己的。
钟敏芬捏着筷子吃两口饭,看向珍珍和侍淮铭问:“都处理好了?”
两人都冲她点点头,珍珍道:“处理得很干净。”
钟敏芬叹口气,低头吃饭,没再说什么。
丹穗心里还惦记着李爽。
她吃上几口饭,又看向珍珍问:“妈妈,你有空能带我去见见干妈吗?”
珍珍还没说出话,钟敏芬接着话说:“穗穗,你干妈他们家搬走了,以后不方便去见,我们出去在外面也少提你干爸和干妈,好吗?”
丹穗扑闪着大眼睛问:“为什么?”
钟敏芬又说:“反正你听奶奶的话就对了。”
丹穗点头:“哦。”
珍珍低下头喝稀饭,没再出声。
稀饭甘甜,心里却酸酸的、涩涩的、苦苦的。
***
年迈之时常常回想起这段岁月,珍珍脑子里只有两个字——灰色。
从这一年的夏天开始,世界好像完全褪去了颜色,只剩下一片惨蒙蒙的灰。
孩子们都说这个时代的背景是红色的,大街小巷到处都是红色。
可珍珍一直都记得是灰色。
街道是灰色的,天空也是灰色的。
说得具象一点就是,像是闪着雪花的黑白片。
***
学校不再有课可上,珍珍后来就没再去过学校了。
她也没再去找过侍丹玲,大学生现在是革命的主力,每天都有忙不完的事。
李爽搬走以后,又被停了职,虽然不隔离,但同样需要接受审查。
她的工作岗位空了出来,珍珍便去顶了她的缺。
因为工作单位就在大院里,珍珍平时也基本不往外面去。
虽然大院里也不平静,很多人家门上都被贴了封条,但外面更加不平静。
革命如火如荼,街道上到处都是游行的队伍。
而对于外面正在发生什么事,每天看看报纸就能知道。
报纸上其他方面的内容已经很少了,大部分都是这方面的报道。
珍珍也不再写文章了,和其他人一样,谨言慎行。
平时她接触的人也不多,除了家里几口人,每天接触最多的也就是阿雯了。
她和阿雯一起上班,到班上就认真工作,工作结束再结伴一起回来。
***
到了下班时间,珍珍拎上包,和阿雯一起走人。
现在是暑假,阿雯把孩子都送回娘家去了,所以两个人也不需要去接孩子。
傍晚的阳光晒在身上依旧有些灼皮肤。
珍珍和阿雯挑着阴凉的地方走。
四下无人,珍珍忽没头没尾说了句:“我想去看看她。”
阿雯微微愣了一下,很快就明白了珍珍嘴里说的这个她是谁。
阿雯也挺想去看看她的,有时做梦都梦到她,但心里也确实有担忧和顾虑。
默声一会,阿雯看向她说:“你不怕……”刚说出来就又打住。
珍珍心里当然也有顾虑,但她默声一会说:“只是停职接受审查,现在又没有定性说她是什么……”
阿雯忍不住深呼吸。
低下头看向铺满墙荫的路面。
***
晚上。
夜色如墨,月色如水。
珍珍推门从院子大门里出来,轻轻关上门。
她走路脚步轻,低着头往胡同口去。
走到胡同口回个头,只见阿雯也从她家的院子里出来了。
两人在胡同里结伴上,谁都不说话,压着呼吸和心跳,往大院西北角去。
到了西北角上看到平房,直接走去第三间平房外面轻敲门。
低矮的平房里,何子然和何子言已经睡下了。
李爽眼皮上没有困意,躺下也睡不着,便靠在床头木着脸色发呆。
听到敲门声的时候她以为听错了,就没有多理会。
但后来又听到两声,她慢慢回过神来,直起腰又听了一会。
听出确实是她家门上的敲门声,她轻着动作下床,走到门边小心开门。
打开门看到外面站着的阿雯和珍珍,她瞬间愣住了。
但是她反应也快。
很快回过神来,她把阿雯和珍珍让进屋,关起门小声道:“你们怎么来了?”
阿雯和珍珍说话也小声,“来看看你。”
看到了李爽,也看到了她现在的居住环境。
十来平米的破旧小平房,顶很矮,空间逼仄得不行。
李爽一副非常无所谓的样子,“有什么好看的?”
说着又撵她们,“这不是你们该来的地方,赶紧回去吧。”
来都来了,珍珍和阿雯自然没有立马就走。
她们也没有问李爽最近好不好这种废话,直接从身上掏出准备好的信封,往李爽手里塞着说:“嫂子,这个你收下,有什么其他需要你再跟我们说。”
信封里能装什么呢,自然是钱了。
李爽当然不要,跟珍珍和阿雯说:“大院里也给发生活费的。”
珍珍抓住她的手,手上用了力气,语气上也不自觉地重了一些,“大院里发的生活费才有多少,你不考虑自己,也不考虑子然和子言吗?你要是还拿我们当朋友,就收下。”
听到“朋友”两个字,李爽眼眶瞬间湿透了。
她闭上眼睛低头忍一会,把泪意忍下去了,声音微哽说:“谢谢你们还拿我当朋友,可我不能连累你们受影响……你们要是还拿我当你们的姐姐,那就听我的话,以后再也不要来找我了……”
阿雯最是爱哭了,听李爽这么说,眼泪如珠串子一样往下掉。
珍珍也忍不住,抿紧了嘴唇,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李爽重重吸一下鼻子。
她伸手抱抱阿雯,又抱抱珍珍。
抱着珍珍的时候摸她的头,跟她说:“乖,听话,以后别来了。”
珍珍忍不住夺眶的眼泪,说话鼻音重:“那你把信封收下。”
李爽默声好一会,然后哽着应声:“嗯,好。”
***
珍珍和阿雯悄悄地来,又悄悄地走,在平房里不过就呆了几分钟。
回到家里洗漱一把上床,珍珍的情绪还没完全缓过来。
坐在床头灯下,侍淮铭看着她问:“去看过了?”
珍珍低着头应声:“嗯,我和阿雯把钱给她了,简单说几句话就出来了。她让我们和她划清界线,以后别再去找她,说怕牵连到我们,不想让我们受影响。”
侍淮铭伸手把珍珍揽进怀里,手掌握紧她的肩头。
珍珍靠在他肩膀上,眼神放空,又慢声说:“三哥,你说以后都会是这样了吗?”
侍淮铭也不知道,但轻轻闷口气说:“不会的。”
***
会还是不会,那都是以后的事了。
珍珍和阿雯听李爽的,接下来都没再去看过她。
但她们会悄悄给她送东西,吃的用的,其实比钱更加实惠。
立秋一到,季节里的夏天过去了,但天气依旧十分燥热。
暑假才刚过了一半,而这一年的暑假,已经失去了假期的意义。
不上学不上课了,自然也就没人在意这些假期了。
立秋日。
傍晚夕阳斜落,在鸡窝上洒下惨红。
看丹穗丹彤和兴禹在院子里玩得跟泥猴子一样,钟敏芬出声说:“哎哟喂,玩得干净些啊,今天是立秋,晚上可不能洗澡呢。”
听到这话,丹穗立马跑过来问:“立秋为什么不能洗澡?”
钟敏芬解释不出来,只又道:“反正就是不能洗澡。”
侍丹玲坐在旁边看钟敏芬一眼,小声说:“奶奶,这个是搞封建迷信,要不得。”
钟敏芬闻言蓦地一愣,看向侍丹玲,也小声:“这也是搞封建迷信?”
侍丹玲点点头,钟敏芬立马把嘴抿上了。
之前一段时间一直都忙,侍丹玲都没空回来。
今天晚上学校没什么要紧事,她刚好有事要说,便抽空回来了。
她也是刚到这不一会,陪钟敏芬还没坐上五分钟呢。
这也不能说那也不能说的,钟敏芬也就什么都不说了。
她看一眼太阳的高度,起身道:“时间差不多了,我做饭去。”
侍丹玲跟着她起身,“奶奶我帮你。”
***
珍珍和阿雯披着夕阳下班回来。
到家她笑着跟在院子里玩的三个娃娃打招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