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这一路出了些汗,她口渴得很,瞥见有一条甬道通往后殿,想必是茶水间,信步踏了进去,上了后殿的廊庑,折入旁边的茶水间,打算与宫人讨一杯茶喝,却发现里面空无一人,沈妆儿纳罕,兴许是皇帝正临幸妃子,宫人侍卫都避开了。
她赶忙饮了一杯茶,正打算偷偷溜走,忽然听见里殿传来一些奇怪的响动。
后殿往南便是正殿,如果她所料没错,那该是皇帝寝歇之地。
不是说皇帝正在临幸林嫔吗,里面着实有男子的粗喘之声,似在用劲,沈妆儿与朱谦夫妻多年,早已不是不谙世事的少女,自然辨出这响动不太像是行房。
前世皇帝驾崩的阴影犹在,倘若真的发生了什么事呢?
也不知为何,平日也不算胆大,此刻的她,却异常冷静,她提着裙摆,缓缓地挪向正殿墙角,凑近一听,
“嗯.....”皇帝绷如弓弦的嗓音传来,这绝不是做那事该有的动静,更像是被捂住了嘴,拼命挣扎的声音。
一股极致的恐惧直冲脑门,就在沈妆儿不知该怎么办的时候。
眼前闪来一道身影,刘瑾显然踵迹而来,他也发现了不对劲,正眼神发紧地盯着她。
天色渐渐暗下来,甬道内昏暗交割,四目相对,神情皆是晦暗不堪。
进去,谁也不知道是什么情形,可若掉头就走,做不到。
刘瑾思绪飞快运转着,既是不曾惊动外面的侍卫,里头的人必定是熟人,且人不多,难道是孙毅?
还是刘瑾当机立断,朝里使了个眼色,也不敢冒然通知外面的侍卫,决心先进去瞧一瞧。
他是个政客,太明白,此时的局面是危,也是机,倘若真能救驾,那他也算一飞冲天。
刘瑾对此地极是熟悉,甬道往里通内殿的净室,便可进入寝殿。
刘瑾先一步跨了进去,沈妆儿也毫不犹豫跟上。
二人悄无声息进了浴室,沿着廊道来到寝殿外,隔着一扇十二开的巨幅座屏,刘瑾从缝隙窥探里面的情形。
仅仅是一眼,他吓得呼吸全无。
林嫔衣衫不整地被缚在圈椅后方,嘴里被塞了一团布条,脑袋歪在一边,蓬头垢面的,显然是被敲晕了过去。
目光移至那宽大的皇塌,却见孙毅与一名宫女一左一右用长布勒住皇帝的脖颈,幸在皇帝身形宏伟,双腿使劲往前蹬开孙毅,拼命挣扎,手紧紧勒住长布,已现出两条深深的血痕。
嘴里被塞了一团布,那双虎目更是睁得老大,交织着狰狞与恐惧。
沈妆儿也顺着另一条缝隙看清了这一幕,纤细的身子微的一晃,
还真有人谋害皇帝。
这个人便是孙明的义子孙毅。
都已顾不上惧怕,一心想着救驾。
刘瑾四下扫了一眼,寻找利器,寻了一圈未有发现,目光倏忽落在沈妆儿头面上,沈妆儿对上他的眼,二话不说将发髻上的金钗给抽下递给他,刘瑾示意她留在这里,独自进去救驾。
沈妆儿越遇着危险,反而越发沉着,把心一横,咬了咬牙,
不过是两个人,怕什么。
她将头顶的翟冠取下,绕出屏风。
那名宫女正低着头拼命按住皇帝,往后托拉长巾,并不曾注意有人进来,孙毅则扑在皇帝身上,身子压住皇帝的双腿迫得他动弹不得,双手则去掰皇帝的手指,试图逼着他松手。
皇帝面门却正对着屏风,瞥见刘瑾手执金钗,满头大汗,正一步一步伺机靠近孙毅,而在他之后呢,突然冒出一道娇艳的身影,举着一顶繁复的翟冠,徐步而来。
一直到很多年以后,皇帝都没法形容此时此刻的心情,
他是一代霸主,更是一位气吞山河的君王,曾率领群臣平定四海,所向披靡,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会死的这么不体面,在行房之时,被孙毅与宫女扑进来差点摁住喉咙,若非他尚存一些武艺,早被二人制住了。
孙明与冯英都被引开了,侍卫被调走了一半。
外面的羽林卫只当帝王在临幸妃子,退开数丈,对殿内的情形浑然不觉。
孙毅是今日唯独侍奉在侧的内侍,他何曾料到孙毅竟是当年被他剿灭的蛮族后裔,自残入宫,为的就是有朝一日报仇。
他并不惧死,但是他不能死的太窝囊,不能成为史书的笑柄。
万幸,在他人生最阴暗最屈辱最绝望的这一刻,有那么两个人,不惧生死来救他。
刘瑾抓住机会,果断提钗迅速插入孙毅的脖颈,再一抽,血水如柱喷了刘瑾一脸,他不顾满身血污,径直将孙毅从皇帝身上拽了下来。
沈妆儿也不知哪来的勇气,在刘瑾动手的同时,猛地将翟冠朝宫女砸了下去。
那翟冠上布满了各式各样的宝石金丝,径直戳瞎了宫女的眼,宫女尖叫一声,手下募的一松,沈妆儿乘胜追击,将满腔的惧怕全部抑在心底,不停地往宫女头上砸,直到砸得她晕过去为止。
刘瑾赶紧将皇帝搀扶起来,飞快地将那宫女给拖下床榻,把林嫔嘴里的棉布抽出塞入宫女嘴里,防止她自尽,恰在这时,殿外的羽林卫终于听到动静,急忙冲了进来,瞅见里面的情形也是唬了一大跳,为首的将领一面跪下认罪,一面将那宫女给绑好,将尸身给抬去廊庑外。
皇帝震撼地望着沈妆儿,骄傲,后怕,欣慰,感激,诸多情绪交织在他心底,久久平复不过来,最后又凝成一声笑,
“老七媳妇,你好样的,你救了朕的命.....”
沈妆儿看着那面目全非的宫女,一阵恶心涌上心头,面如土色,方后知后觉自己差点杀了人,吓得瘫坐在地,
“父皇......”突然鼻尖一酸,后怕的泪水溢出了眼眶,危机解除后,一身紧张与恐惧卸下,疲惫与酸软齐齐涌了上来,她脸色薄如白纸。
皇帝瞧她这模样,忍不住捧腹大笑,那死里逃生的沉郁也随之一扫而空。
“你刚刚勇而不惧,沉着冷静,朕还当你是一巾帼女英,不成想转背吓成这样?”面上打趣她,心里越发看重她,那么胆小害怕的小姑娘,竟是不顾生死冲进来救他,这份善良,勇气与忠贞,才是最难得也是最珍贵的。
作者有话说:
此案改编自嘉靖皇帝“壬寅宫变”,几名宫女差点绞死皇帝。
小剧场:
皇帝:老七媳妇,甭管什么要求尽管提来,朕必定答应你。
女鹅:陛下,我要和离...
正在与宁倩议婚的十王爷,抬起雪亮的眸:这么说,我有机会了?
第41章
皇帝嗓音十分嘶哑, 眼底干裂布满血丝,笑声短促而暗沉,似撕开的裂帛, 刘瑾当即在旁边长桌上给他斟了一杯暖茶, 皇帝接过一口饮尽,刘瑾瞥见皇帝耳后也被勒出很深的血痕,皮肉已往外翻开, 又用布巾小心翼翼去给他擦拭血迹,却被皇帝摆摆手, 示意他不必,而是问沈妆儿道,
“你怎么出现在养心殿?”
沈妆儿与刘瑾同时跪了下来,将自武英殿起火,到怀疑有人作祟,再到无意中进入后殿,窥得真相,一一说清楚。
沈妆儿双手加眉, 伏低在地, “父皇,是儿媳无状,并非有意闯入....”
“诶...”皇帝再次摆手,“若非你机敏, 朕怕是已赴黄泉,”刘瑾与沈妆儿再晚来一些, 他当真撑不住了。
目光落在刘瑾身上, 也很满意地点头, “你也很好, 很果断,有勇有谋。”
刘瑾十分恭谨,不敢擅领,连忙将功劳推至沈妆儿身上,
“陛下,救驾之功全赖煜王妃殿下,若非王妃敏锐,奴婢哪能想到这是贼人声东击西之策...”
皇帝也觉沈妆儿心思敏捷,十分意外,“妆儿,你是如何想到有人会加害于朕?”
沈妆儿眨了眨眼,总不能说前世您就死在这里,囫囵地解释道,
“臣媳也不知,只是听到起火,心中格外不安,兴许是上天感念陛下仁德,给路过的臣媳以警示,若论功德,也是陛下吉人有天象,化险为夷。”
这番话说出来,皇帝心中越发熨帖了。
懂事,不携恩,不骄不躁,这份品性十分难得,顿时生出几分“幸好她是自家儿媳妇”的荣焉感。
不消片刻,司礼监掌印冯英带着人火急火燎赶来,瞥见内殿一片狼藉,双目骇然睁圆,哇的一声哭倒在地,
“陛下,老奴失职,老奴有罪....”
声泪俱下挪着膝盖往前爬,抱住了皇帝的腿窝,磕头如捣蒜,仿佛只有如此,方能倾泻心中的惶恐与自责。
冯英揩出一把泪,“老奴受奸人蒙骗,未能明断是非,害陛下置身险境,老奴死罪...”
皇帝斜睨着他又气又笑,“罢了,起来吧,你义子救驾,也是你的功勋,”眼神倏忽变得锐利,往殿外瞥了一眼,沉声问,“孙明呢?”
冯英将眼泪一抹,往殿外一指,“在外跪着呢,陛下,今日也有煜王殿下的功劳,煜王闻武英殿起火,一面亲自率人去救火,一面派人请老奴赶回养心殿,说是这火起得蹊跷,担心陛下安危,催促老奴来瞧您,不成想,还真被煜王殿下给猜着了,煜王赶到武英殿,捉到了那纵火的小内使,查到与东厂有关,已将孙明拿下,等候陛下发落....”
皇帝意外地抬了抬眉,再看了一眼沈妆儿,眼底的讶色化为一声笑,
“你们夫妇还真是心有灵犀....”
沈妆儿心虚地垂下眸,定是朱谦也有所警觉,身为皇子又不敢擅自带人前往养心殿,以防有逼宫之嫌,是以才请冯英出马救驾,不得不说,朱谦这份敏锐无人能及。
沈妆儿能想到的,皇帝更看得分明。
满朝文武皆知他看中朱谦,朱谦今日明明有机会趁势登极,可他没有,这么多年不立太子,不就是怕儿子们实力过于雄厚有朝一日弑父吗?
今日机会摆在面前,朱谦都没迈出那一步,今后也不用担心他会弑君,如此,还犹豫什么?
皇帝脸色一振,恢复往日的威严,声如洪钟道,
“宣百官与诸皇子延庆宫觐见。”
“遵旨!”
沈妆儿这头与留荷一道将林嫔掺入内室,宫婢寻来衣裳给林嫔换上,林嫔醒来后,整个人如同木偶,濒死的绝望犹然笼罩在心头,她恍若被夺了魂,呆滞不语,直到贴身婢女一遍又一遍告诉她,她获救了,陛下还夸赞了她,许诺重赏,方纵声哭出来,抱紧了沈妆儿,
“妆儿,我吓坏了,我以为我没命了....”她咬着唇,拼命往沈妆儿怀里钻,仿若溺水者攀到救命稻草,久久不肯松开。
沈妆儿明白她的心情,抱着她细细安抚许久,林嫔方好一些,
“娘娘,您的福气还在后头呢..”
林嫔闻言一顿,脸色这才好看一些,她与皇帝生死相依,这份情义定让她在帝王心中有了不一样的位置,也算因祸得福。
林嫔深知转死为生,全赖沈妆儿,重重捏了捏她掌心,“妆儿,我就认你这个姐妹了。”
沈妆儿掩嘴一笑,“娘娘糊涂了,咱们可不是一个辈分的....”
“我不管!”林嫔俏脸一扬,抱着她胳膊不肯撒手。
沈妆儿哭笑不得,也算是缓解了沉重的气氛。
听到刘瑾在碧纱橱外唤她,沈妆儿吩咐宫婢守着林嫔,让她好好歇一歇,带着留荷绕出内间,便见刘瑾立在珠帘下,他已换了一件干净的衣裳,两侧的袖口均扎入护腕中,显得十分利落,只是身上还残留一股血腥味。
刘瑾百感交集看着沈妆儿,默了片刻,毫无预兆跪了下去,
“上次蒙您搭救,这次蒙您提携,刘瑾都不知该说什么....”
沈妆儿一脸恁色,上前亲自将他搀起,
“你这是见外了,咱们俩也算是过命的交情,以后不许说这样的话....”
刘瑾定定望着她,原先只是感恩,如今又添了几分钦佩,他敢往里冲,是因为他有所图,沈妆儿却也跟着冲进来,他当时在心里想,她怎么就这么好呢,处处都好.....眼眶微有些发热,幸在此处光芒黯淡,沈妆儿并未瞧出来,他很快又收敛住,潋滟一笑,
“好,以后不说了....”
哪怕知道自己不配,却也想在心里把她当亲人一般守候。
“百官已到齐,陛下召您去延庆宫。”
沈妆儿其实已猜到皇帝要做什么,前世皇帝去的突然,未立太子,给江山留下莫大隐患,眼下死里逃生,他首当要做的便是立储,朱谦也好,她也罢,今日的表现堪称完美,皇帝主意该是定了。
沈妆儿身上沾了血,宫人回宫寻林嫔衣裳时,顺便带来一件新裳给她换上,林嫔个子比沈妆儿要娇小一些,这件姜黄的秋衫套在她身上,恰恰将那高挑秀逸的身形给展露无疑,发冠头钗都已扭曲变形,自然不能再用,也不敢用,宫女跑得匆忙,哪里顾得上那般周全,留荷只得重新给沈妆儿挽了个凌云髻,从自己髻上将原先沈妆儿赏她的一枚白玉簪子抽下,给她戴上,就这般通身无饰,落落大方走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