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妆儿眉目微敛,只当没听见,不欲与她掰扯。这些妯娌与市井妇人无异,日日不是附庸风雅便是掐尖攀比。
昌王妃倒是知晓里情,不咸不淡回了一句,“六弟妹,一桩小事罢了,弟妹不必挂记在心,七弟妹性子温软,府里一向是七弟做主,你就别为难她了。”
六王妃最见不得昌王妃当好人,抬眸往隔着屏风的西厅扫了一眼,那头莺莺燕燕难掩欢声笑语,她擒扇压在胸前,凤眼轻挑,
“那倒是,七弟妹最是贤良大度之人,若是今日昌王兄长替七弟挑了两名侧妃什么的,想必七弟妹也不会生气。”
这话一落,厅内顿时一静,昌王妃的脸色险些绷不住。
沈妆儿闻言缓缓抬起眸,眼底蓄了一眶冷色,六王妃这话是什么意思?她将疑惑的视线扫向昌王妃。
昌王妃神色尴尬,僵硬地笑了笑,温声道,“七弟妹别误会,是这样的,陛下听闻王府今日有夜宴,便派了宗正卿老齐王入府,说是让他老人家替几位王爷相看相看,倘若有合适的姑娘,便选为皇家妇....”
昌王妃话未说完,诸位王妃脸色已不大好看,谁也不乐意府中添人,六王妃将此事抛出,是故意让昌王妃得罪人,昌王妃心里恨得紧,却也只能硬着头皮解释,“成年皇子中,十王爷还未成亲,其他诸位王爷,有的正妃早逝,有的侧妃空悬,故而今夜趁此机会,让姑娘们展示一番才艺,倘若有能入王爷们眼的,便让齐王老人家去说媒.....”
沈妆儿闻言心绪飞转,想必给诸王相看是假,冲着朱谦来是真。
朱谦如今执掌军器监,于昌王大有助益,前日恰恰又彻底得罪了六王,若是昌王趁此机会,将自己党羽中的女眷塞入煜王府为侧妃,行联姻之实,便可将朱谦绑在昌王这条船上。
沈妆儿深知朱谦有问鼎之心,一两个女人于他而言,无关紧要,只要有助于他登基,想必不会推辞。
前世她并未与宴,不知有没有这回事,若倘若有,那定是朱谦拒绝了,倘若没有,那么今夜还真是个龙潭虎穴。
偏偏昌王妃话说得模棱两可,又牵扯所有王府,沈妆儿不好冒尖,更何况她了解朱谦,一旦他看上了谁,想娶进门来,任何人都拦不住,此外,他迟早都要娶王笙,她又何必庸人自扰,只淡声冷笑,
“原来如此,倒是亏了昌王与王妃一番苦心....”
昌王妃尴尬地扶了扶额。
在场的诸位王妃,除了沈妆儿之外,九王府上只一位正妃并几位侍妾,两位侧妃空悬,五王与四王也各自缺了一名侧妃。
众妃脸色自然是不好看的。
尤其要属有孕在身的九王妃,她虽迷糊,却不愚蠢,当即眼泪汪汪哽咽道,
“昌王妃嫂嫂,妹妹们今日来给你贺寿,你倒是好,偏偏来给我们添堵....”
九王妃有孕在身,昌王妃不敢大意,连忙起身走到她跟前,握住她的手,“我的好妹妹,我这也是奉命行事.....”
九王妃一个没绷住,抱住昌王妃哭了起来,“我不要...我不要什么侧妃,”扭头与女婢喝道,“去告诉九王,倘若他今夜挑了女人回去,我便回娘家....”
“是是是,九王心里只有你,一定瞧不上旁人....”昌王妃拍着九王妃背心安抚,担心九王妃在府上出事,连忙朝五王妃使眼色。
五王妃是所有王妃中出了名的和事佬,几乎没什么脾气,
“好啦,好啦,敏儿妹妹,妆儿妹妹,不是嫂嫂我说你们俩,你们已算是咱们姐妹中最有福气之人,瞧瞧咱们,哪个不是成婚当日,正妃与侧妃一同入府,这侧妃迟早都得有,你们俩就别气了,索性今日瞧一瞧,倘若有合眼缘的,提前行个方便,今后也好相处。”
沈妆儿用力捏着茶盏,指尖泛出一抹浅浅的粉色,冷冷抿了一口茶,并不接话。
对面的六王妃看热闹不嫌事大,凉飕飕觑着沈妆儿,
“九弟妹嘛,如今正在孕中,九王顾念着她也是情理当中,但是七弟妹就难说了,毕竟今日来了不少才貌双全的姑娘,七弟钟爱才女,人尽皆知,若是有人入了七弟的眼,也不稀奇....”
“我劝七弟妹想开一点,七弟妹厨艺好,绣艺好,能伺候好七弟的起居,再来个才艺上佳的侧妃,能与七弟谈天说地,作画吟诗,七弟享齐人之美,岂不更好?”
六王妃这话极是阴损,讽刺沈妆儿才学普通,入不了朱谦的心,只配给他织衣下厨。
前年皇宫家宴,新妇献礼,旁人或舞文弄墨,或抚琴作曲,独独沈妆儿亲自绣了一幅龙凤呈祥的锦毯敬献给帝后,虽是得了帝后一句孝心可表的夸赞,可渐渐地,关于煜王妃才艺不佳的传言也甚嚣尘上,甚至每每有王妃提及此事,暗中均要笑话沈妆儿鄙陋。
沈妆儿前世听得最多的话,便是“煜王妃出身小门小户,上不了台面”,指缝掐入掌心,沈妆儿缓缓笑了,这一笑倒像是蒙尘的珠,一朝见了阳,光芒绽现,
“六嫂的话我记住了,只可惜,我没有嫂嫂您大度,做不到与两位侧妃,十三名侍妾和睦相处,六嫂这样的福分,旁人修不来,说到人/妻典范,六嫂当之无愧。”
“沈妆儿!”
六王妃闻言一口血涌上喉间,狭长的凤眼眯出一道寒光,恨不得去撕了沈妆儿那张脸。
昌王妃冷瞥了一眼六王妃,见她面色铁青,心中冷笑,六王朱珂贪图美色,六王妃又善妒,府上整日鸡飞狗跳,这一厢被沈妆儿踩了痛脚,怪谁?
碍着今日是她寿宴,怎么着得站出来说和,
“好了,都是一家人,莫要伤了和气,宴席马上开始,诸位妹妹移步吧.....”
气氛僵持不下,再枯坐只会尴尬,王妃们三三两两先后离开。
沈妆儿被留荷搀扶迈出了门槛,不一会侯在外面的隽娘迎了上来,隽娘行事活络,趁着这空档已将今日宴席打听了个七七八八,“王妃,奴婢打听了一遭,今夜宴会情形不对,怕是冲着咱们王爷而来....”又在沈妆儿耳边念出几个名字,
“我知道....”沈妆儿面无表情看了一眼前方,华灯彩照,人影如潮,她便折往僻静的西侧游廊,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一道刻薄的冷笑,“沈妆儿,你别得意太早,今夜过后,你怕是笑不出来了....”
六王妃扔下这话,扶着嬷嬷的手,越过沈妆儿离去。
沈妆儿平静看着她的背影,总觉得她话里有话,仿佛不仅仅是选侧妃这般简单。
清风拂面,对面游廊星火如龙,连成一线倒映在水面,波光粼粼。
沈妆儿立在一处平直的木桥,桥下一条小溪穿院而过,怪石嶙峋堆在两侧,绿藤盘绕,勾勒出一处好景来。
她无心赏景,怔望桥下落英缤纷。
隽娘刚刚告诉她,朱谦让她在此处候着,等他一道前往宴厅所在的飞仙阁。
昌王府长廊相接,四处皆是人影轻晃。
沈妆儿心思千回百转,出了神,须臾,在一片嘈杂的声音中捕捉到熟悉的嗓音。
具体说什么听不清,但辨认得出是朱谦的声音。
沈妆儿往桥外走了两步,目光越过假山往前方游廊望去,却见朱谦面前站着两名女子,其中一人眉眼活泼娇俏,正是宁倩,另一人神色温婉沉静,垂眸立在一侧,则是王笙。
宁倩拦住朱谦的路,与他撒着娇,“师兄,昌王妃设了一彩头,姑娘们都兴致勃勃要上台献艺,我也打算上场,届时还请师兄为我投个彩,助我拔得头筹。”
宁倩是宁老太爷最宠爱的孙女,朱谦怎么也得给她几分面子,目光越过二人追寻沈妆儿所在,随口回道,“好。”
恰恰望见一道倩影立在平桥之上,清风卷起她裙摆,她笑容浅淡,好似春风一般,不急不躁。
朱谦心里仿佛起了些褶皱,正要走过去,却瞧见一潇洒男子打平桥另一面走来,笑眯眯冲着沈妆儿打招呼。
“七嫂,你怎么在这里?”
沈妆儿侧身,看向面前的人,当即一愣,装扮如花花公子,笑起来如沐春风,不是那十王爷朱献又是谁?
沈妆儿眼眶登时一热,
“十王爷....”
前世六王破府之日,听雨假扮她将追兵引开,留荷搀着她从狗洞爬出了王府,是十王朱献带着侍卫悄悄赶来王府小巷,将她救下。
后来朱谦入城也是在十王府接回的她。
一朝见到救命恩人,沈妆儿神色险些绷不住。
“王嫂这是怎么了?怎么哭了?”朱献啧了几声,满脸无措。
“没有,是风沙眯眼呢...”沈妆儿拭了拭眼角,破涕为笑,眼角红彤彤的,捎带出一抹酡红,眼梢缀着笑,如同天边的晚霞,艳丽又迷人。
难过是真的,笑亦是真的。
朱谦已许久不曾见沈妆儿笑,至少不是对他笑,哪怕对他笑着,那笑意不及眼底,不像此刻,对着朱献露出一脸明媚,如初生般真挚,眼角那抹瑰艳能逼退世间繁华。
他心头登时涌上几分不快,顾不上面前喋喋不休的宁倩,大步走过去,沿着廊芜转入平桥,走到沈妆儿身侧,带着几分连他自己亦察觉不到的涩气,“王妃久等了....”目光落在朱献身上,双目如一泓幽静的潭水,
“十弟可遇见齐王叔?齐王叔一直在寻你,想是为了十弟选妃而来。”
朱献闻言当即露出懊恼,用玉扇敲了敲脑门,“哎呀,别提,我正躲着他呢。”
朱谦神色纹丝不动,缓缓将沈妆儿牵起,往身后一带,淡声道,“十弟年纪不小,当娶亲了,我与王妃还有事,先走一步...”旋即拉着沈妆儿头也不回离开。
沈妆儿倒是悄悄回眸,冲朱献歉意一笑。
朱献笑眯眯挥手与二人作别,待朱谦走远,他笑意方落了下来,捏着下颌,
“奇怪了,七王嫂瞧见我怎么会哭呢,好像我欺负了她似的,怎么可能?我这么好的一个人....”嘀咕几句,很快将烦恼抛诸脑后,循着众人笑意融融往飞仙阁赶。
华灯初上,到了开宴之时,沈妆儿一路跟着朱谦往宴厅走,才发觉昌王府比煜王府还要大许多,亭台阁谢,雕栏画栋,应有尽有,昌王爱排场,男女同席,将宴席设在飞仙阁。
飞仙阁极为宽敞,乃昌王宴饮之地,正南有一宽台可供人表演,两侧皆是席位,除了皇子皇妃,还有不少大臣及女眷,沈妆儿随朱谦落座在最前面几排席位。
正宴还没开始,桌案摆上不少小碟冷菜。
沈妆儿先替朱谦斟了一杯茶,却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抱住酒盏,浅浅抿着,并不吭声。
朱谦平日极少将心思放在沈妆儿身上,更不会去猜想她的喜怒,但恰才这一路她情绪过于不对劲,尤其见了朱献过后,整个人沉静地像是一瞬间与这世界割离开来了似的,朱谦心里无端生了几分躁意,将面前一叠葱花藕片推至她跟前,
“王妃,今夜无论看到什么,听到什么,都不要多想....”
沈妆儿愣了愣,偏头看他一眼,不知为何,眼前的清隽男人竟是与前世那道身影重叠,连带也变得模糊了。
她脾胃寒凉,吃莲藕不消化,是以平日也不爱吃的。
沈妆儿缓了一口气,长睫静静低垂,浑身散发一股与宴席上格格不入的孤寂,淡声道,“多谢王爷...”也没去动朱谦推来的那叠菜。
朱谦脸色一僵。
酒过三巡,昌王叙过话后,昌王妃便起了身,擒起酒盏立在阶前与众人施礼,
“今日有幸能邀请诸位弟弟弟媳到场,并这么多官宦女眷,心中有愧,先饮一杯,以示谢意...”话落,将酒盏饮尽,又道,“枯坐无趣,舞曲想必诸位也见多了,今日我便想了个法子,设了一彩头,有兴趣者大可比试一番,夺魁者可得彩头。”
众人道好,昌王妃示意下,一嬷嬷恭敬捧着一红漆托盘上来,将其置于前方宽台之上,红绸掀落,露出一顶累丝金镶宝石头面。
光芒璀璨,出手不凡。
昌王妃的长女抛砖引玉,第一个上台表演,她吹了一首箫曲,博得众彩,在她之后陆续有人上台。
宁倩与王笙挨在一处,擒着茶杯暗暗瞥着沈妆儿的方向,
“王姐姐,你瞧见没,这些侧妃人选中,一个个出身比沈妆儿还要高贵,也不知她坐在台下羞愧否?”
王笙抬目朝那个方向看了一眼,人影攒动中,那道颀长的身影哪怕坐着,也是鹤立鸡群般所在,他眉目冷隽,仿若从这团光影里幻化出来,浑身难掩遗世独立的清绝。
论才情,朱谦少时天纵奇才,为宁老太爷关门弟子,论相貌,全京城世家子弟无人能出其右。满腹经纶,锦绣加身。
这样的郎君,普天下寻不出第二个来。
若非十岁那年险些被人杀害,这些年他也不会这般韬光养晦。
王笙神色发怔,甚至不屑于瞧一眼沈妆儿,只低声与宁倩道,“我不便出场,待会看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