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自问自答,并不要林容说话,那人接着道:“我看州县府衙医馆的医仕,倘若陛下俯允,到可以请学成之人担任……”
两人谈了许久,那位李先生言之有物,林容听得连连点头。
陆慎站在门外,已经极不耐烦了,正要推门进去,便听得那位李先生劝道:“娘娘已经有七月的身子了,虽则脉象沉稳有力,到底不比寻常,还是要好生歇息才是。药典的事情也不必急于一时,江南数郡,半载尚不能完,何况其余之地呢?其实,按小臣的意思,娘娘本不该这时候下江南的。”
林容听了沉默不语,抚了抚隆起的腹部,叹气:“大概是我总想着过去的事,不愿意接受现实吧。总想着哪一天一觉醒来,便彻底地回去了。”
那位李先生似乎极得林容信任一样,他听得这话,了然地点点头,却也不去追问,道:“难怪在江南时,小臣观娘娘面上总有股子郁气。”
林容听得这话,反倒笑起来:“先生是相面的行家,明察秋毫。”不过也并不深谈,这样的事,陆慎不知、江州的亲眷也不知,仿佛也无人可诉说,无人可解怀,不过自己的执念罢了。
另外转了话题,谈论起这医仕的品级来。
那李先生便问:“官职乃国家大事,是不是禀告了陛下,才处置呢?”
林容只淡淡道:“我明日会同他说的。不过一些七八品,不入流的杂官,又不是六部的郎官,想来也不会反对。”
陆慎站在窗外,听了林容同那位李先生的对答,愣愣站在那里,他本是极高兴的,听见这些话,心里却发空起来。外面的雪越发大了起来,那细细小小的雪粒子,不一会儿,就变成了鹅毛般的大雪,飘在陆慎发髻上、肩上,凛冽地冷风一来,顿时只觉身上无一处不冷。
他默默站在那里,后面林容同那位李先生又再说了些什么,已经全然都听不进去了。
不知过了多久,里面那位李先生推门出来,行得三五步,便瞧见雪松旁的陆慎,他一时惊一时疑,正要叫人,忽瞥见陆慎衣袍上的龙纹,立时跪下:“陛下!”
陆慎挥挥手,到没问难他,只问:“皇后在江州颇怀郁气?”
李先生心中方才对谈必定是被听见了,点点头又摇摇头:“草民也说不好……”
林容谈完话,已经是极累了,她怕生的时候像生阿昭那样艰难,因此刻意控制体重,加上她本来就瘦,这七个月的身孕,也不过比原先胖了一二十来斤罢了。
因为要控制血糖,不仅太甜的不吃,每日里少吃多餐,说了一通话,便又觉得饿极了。小荷是林容在江州收留的女孩子,她也不知道自己多大,估摸着十五岁上下,立即端了半碗粗粮鱼片粥来:“娘娘,用一点吧。”
林容点点头,垫了两三口,洗漱过了便躺下,嘱咐那小姑娘:“你也去睡吧,天这样冷。”
小姑娘摇摇头:“我不困,也不冷的。往日身上披着稻草都不怕,穿着这样厚的棉袄,怕什么冷。再说了,在江州时,六姑娘同嬷嬷们都吩咐了,说主子现在身子重,片刻不能离人的。”
林容只好随她,吩咐她往铜炉旁边的软榻上歇息,又嘱咐她注意些,不要夜半掉下来,叫铜炉烫着了。小姑娘一面听,一面笑着点头:“娘娘,我省得的。”
两人正说着话,便见门吱吖一声叫人推开,林容身边只得小荷一个人服侍,并没有带旁人回洛阳来,那小姑娘立刻站起来问:“谁?”
陆慎掀开帘子,缓步进来,他身上还穿着召见臣工时的明黄色织金盘龙纹常服,肩膀积了一层厚厚的雪花。
他沉沉地望着林容,一时两个人都没说话。
小姑娘乡野出身,没什么见识,只是胆子却大,问:“你是谁?这里可不是谁都能来的地方,快出去……”
还要再说,叫林容拉住,吩咐:“没事的,这是陛下,你下去歇息吧。”
小姑娘顿时吓得一句话不敢说,赶忙退了出去。
见他站在床前三步处,一句话不说,冷着张脸,倒像是来兴师问罪一般,林容也懒得理他,困得厉害,掀开被子,正要放下床帘,那小腿腿肚子却抽起筋了,咬牙忍着,不自觉哼了一声。
陆慎闻声,忙上前来问:“怎么了?是不是动了胎气?”
见林容揉着小腿,不理自己,忙到一旁烤暖了手,默默坐在床沿,替她按揉小腿。他坐在那里揉了好一会儿,屋子里暖和,眉头肩上的积雪便都化开来,发髻上湿漉漉一片。
两个人依旧都不说话,只听得窗外的风雪声。
林容默默瞧着他,见那发髻上的雪水,慢慢流到眼角,从眼角划过,竟好似哭了一般,叹了口气,忽地取了手绢来,细细地替他擦着头发,末了问:“在外面站了多久了?去把衣裳换了,都叫雪水打湿了。”一时又数落他:“怎么出来连个衣裳也不换,兴师动众的?”
陆慎依旧坐在那里不动,手上的动作顿住,这才微微抬头,开口问她:“你去了这么久,怎么也不写一封信给我?哪里至于就这样忙,连一封信,几十个字的功夫也抽不出来?”
林容回他:“喔,那倒不是因为太忙的缘故……”
陆慎闻言,垂头丧气地坐在那里,讪讪应了一句:“喔,不是忙……”
不知为何,见陆慎这幅样子,林容心里的沉郁之气反倒消散了三分,笑着点他的额头:“没带衣裳,就去脱了吧,里衣打湿了,我看你今夜怎么办?”
陆慎听得林容这句话,这五个月来,再多的晦暗煎熬,仿佛都值得了一般,他不敢再拿乔,旋即去外间脱了衣裳,梳洗了一遍,便掀帘上床去了。
他缓缓抚着林容的小腹,道:“我原以为你不要这孩子的?”
林容靠着他,只觉得他身上简直就是冬日里的火炉似的,挨着的那一处,立时暖洋洋起来,她舒服得嗯了一声,道:“没有!”
陆慎似不可置信,他不敢问,又实在是不甘心,轻轻去吻女子的发鬓:“没有?”
只可惜,林容并没有再回答了。
第二日,林容同陆慎回宫的时候,阿昭已经叫嬷嬷唤起来,穿了喜庆的衣裳等在那里了。
她见着林容是一贯的高兴,规矩是一贯的忘了,笑着扑过来,抱着林容:“娘亲,你可算回来了,正好是我生辰呢?”
说着又伸出手来:“生辰礼物呢?你答应过我的,好看的竹子呢?”
陆慎抱着她,一家三口相携进殿内,自有人搬了许多从江南淘来的新奇的小玩意,阿昭笑眯眯全都捧在怀里,忽又走到陆慎面前:“阿爹,你的呢,你的呢?”
陆慎弹弹她的额头,从案上拿起一封折子来,笑道:“喏,只有这个了,旁的没有,只是你不用功,只怕这上面的字大半都不认识。”
阿昭拿过来,嘟着嘴交给林容。林容打开来,见上面是一道诏书,封江南富庶之郡,作为阿昭的封邑。
阿昭站在旁边,她小孩子心性,这时才发现林容的小腹隆起,好奇地伸着小手去摸,忽觉得那里似乎有什么动了一下,吓得收回手来,抱着林容的胳膊,又好奇又不好意思问。
林容笑着摸摸她的脸颊,只怕她会觉得失落,试探着问道:“倘若将来有个妹妹或者有个弟弟,阿昭会高兴吗?”
阿昭是皇室里最小的,那些宗亲里孩子皆比她年长,本以为她并不知道什么是弟弟妹妹,不料她点点头:“是像四堂兄的弟弟妹妹那样的小跟班吗?走到哪儿跟到哪儿?”
林容失笑,这才放下心来,点头:“是呢,是小跟班。”
这日,因是公主生辰,又是除夕的前一日,陆慎大宴群臣,领着阿昭上城墙上看烟花。因着林容身子重,宫内又并无旁的女眷,便未叫外命妇进宫,倒是显得冷清了。
如此这般过了三月,便到了草长莺飞的时节,这夜下了大雨,电闪雷鸣,林容身子越发重起来,这日睡得迷迷糊糊,忽的腹痛起来,哎呦一声。
这本就是生产将近,陆慎闻声忙起身,问:“是不是要生了?”一时连鞋也顾不得顾不得穿,慌忙下了床,到外殿吩咐:“快,快叫稳婆和太医来。”
又抱着林容进了产室,太医、稳婆一股脑地涌了进来,不住地催促:“陛下先出去吧,娘娘开了宫口,立马就要生了。”
陆慎立在那里不动,握着林容的手,见她已经疼得脸色苍白了,温声道:“别怕!”
林容又是痛又是烦躁,没好气道:“你说两句话就顶用吗?快出去,你一身的细菌,都没消毒。”一时又命人赶他出去,陆慎叫翠禽请到门口,便再也不肯动了,见里面渐渐响起了呼痛声,不停地踱步。
不知过了多久,忽听得里面一声婴儿的啼哭声,陆慎正要掀开帘子进去,便见有人飞奔着过来:“陛下大捷,陛下大捷,武威将军大破匈奴……”
第123章
陆慎顿住脚步随手接过那奏书,匆匆瞧了一眼,颇欣慰道:“很好很好!”
刚说出几个字便见宫娥掀开帘子产婆抱着婴儿出来,俯身贺喜:“陛下,是位小皇子,母子平安。”
话毕陆慎还未来得及说什么漆黑的夜幕里一道惊雷顿时劈了过来,几映得这宣政殿内仿若白日,倾盆大雨顷刻而至。
产婆手上抱着的婴儿本是小声啼哭忽地叫这惊雷一吓顿时哭得更大声了。陆慎说不上来为什么,只觉得很是不对劲,顾不得去看刚出生的孩子,立刻掀帘子往里去,却叫端着铜盆的宫娥撞了个满怀。
哗啦啦一声宫娥、铜盆、温水都顿时散落一地,小宫娥吓得跪下地上:“陛下恕罪陛下恕罪,奴婢一时手忙脚乱,这才冲撞了陛下……”
请罪的车轱辘话未说完,便听得里面的尖叫声不知是谁在大声呼喊:“娘娘?娘娘?”
有人在厉声吩咐:“快,快去请太医娘娘昏过去……”
陆慎脸色一暗,分开众人,进去里间的时候,便见林容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已经是一脸苍白、了无生气了。
翠禽跪在旁边,不住的抹泪:“方才还好好的,换了衣裳,还叫太医诊了脉,娘娘还说自己饿了,要吃鸡汤银丝面,嫌屋子里吵,叫其余人都出去呢,正说着话,天上一道惊雷,娘娘还说这雷声真大,躺在床上,便不出声昏过去了。”
陆慎颤着手去探林容的鼻息,见有温热之气从手指间拂过,这才说得出话,回头怒喝道:“把太医院的人都统统叫进来!”
不独太医院的人,还有林容自江南征召进宫的名医,此时都统统侯在外面,就是为了预备不测。其实林容这才生产很快,也不过才一个多时辰,末了,也宣了太医进去把脉,见无事,林容便叫人出去传话,叫人都回去歇息,不必再候着了。
众人都在外面收拾医箱,正要退下,便见一个小黄门急匆匆赶来:“诸位大人,快去瞧瞧吧,皇后娘娘不知为何,突然昏过去了。陛下大怒,今夜还不知怎么收场呢,你们怎么也敢收拾东西回去?”
众人大惊,赶忙进得殿内,一一诊脉探查,又叫了稳婆来详细询问:“娘娘并没有大出血,方才自己还坐着说了会儿话。”
其中一位胆大的上前道:“陛下,娘娘脉象无异,只是因生产亏了些气血罢了,现时昏睡过去,大抵只是太累了的缘故。”
又拱手:“待臣施针,不消片刻,便会醒来的。”
陆慎凝神望着那小大夫,帝王毫不收敛的怒气,令殿内一片濒死的冷寂。
随即陆慎开口吩咐:“施针!”
那小大夫上前,去了银针上来,针灸的穴位也并不多,不多两三处罢了,便见林容幽幽转醒,她这时脸色有了点血色,似眼皮极沉重,勉强瞧了一眼殿内跪着的众人,便又幽幽合上。
陆慎坐在床沿上,紧紧握着林容的手,柔声问:“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林容仍旧闭着眼睛,微微摇头,道:“我困了……”说罢这三个字,便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仿佛整个人身处在一条颠簸的小船上,不知过了多久,那黑暗被漫无边际地光亮所替代,耳边似有人在抱怨:“这条山路是真难走,这车回去非大修不可,回去跟办公室的茹姐说点好话才行啊。”
旁边有人接道:“老张,就说不要开这辆车了,什么年代了,还手剥车,稍微爬点坡就熄火了……”
这些声音仿佛离得极近,就在耳旁一样,一字一句得极为清晰,渐渐得那谈话声小了起来,又不知过了多久,旁边似乎听见有人在笑:“还是小林好啊,人年轻,一上车就睡着了,不像我们这把老骨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