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慎坐在那里,不厌其烦,翻来覆去的回答:“病都已经好了,不用吃药了,不知明天,以后阿昭想什么时候见阿爹就什么时候见?”
阿昭仰着头,又问:“阿爹,你得的是什么病呢?”
陆慎回:“风寒。”
阿昭问:“是跟我上次一样的的么?”
陆慎回:“一样的。”
阿昭翻身坐起来,又伸着小手去探陆慎的额头:“跟我一样发烧了么?”
陆慎摇头:“没有!”
林容本以为阿昭肯定会发脾气,不曾想只哭了一小会儿,便无事了,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反抱着陆慎的胳膊问东问西。
看着阿昭这样亲近陆慎,林容免不得酸溜溜的,到底是亲手抚养,在阿昭心里,娘亲也好,旁人也好,都不及这个爹爹重要的。倘若要在自己跟陆慎之中选一个人的话,只怕阿昭是一定会选陆慎的。
她心里酸溜溜地,默默坐在那里,脸上便带出一二分来,偏阿昭瞧见了,她仿佛是林容肚子里的蛔虫一般,从陆慎怀里站起来,去蹭林容的发鬓,问:“娘亲,你也不舒服么?”
一时又瞧见她脖颈上的欢好后的红痕,只当林容同她前几日一样生了杏藓,凑上去吹了吹:“怪不得难受,疼不疼?”
又偏头去唤陆慎:“阿爹,你来替娘亲吹吹……”
陆慎倒是脸皮极厚,略坐得近些,伸手去抚林容发鬓上垂下的青丝,露出那光洁的玉颈来,问:“怎么了?”
林容恨恨拍开他的手,这狗东西倒是会顺着竿便往上爬,只是这一回,再像往日那般不明不白的混过去,那是决不能的。
阿昭虽年幼,却是个聪明孩子,仰着头,瞧了瞧陆慎,又瞧了瞧林容,问:“你们吵架了吗?”
林容并不想在阿昭面前说什么,只摇摇头:“没有!”
阿昭怎么肯信呢,她坐在床上,托着下巴想了一会儿,伸手去拉陆慎的袖子,小声道:“阿爹,你快认错吧,今天的错要今天认,不然明天的错堆起来,那就更多了。”
她声音极小,又凑在陆慎耳边,只是这时是深夜,万籁俱寂,殿内的人,便是侍立的宫娥也听得一清二楚,具是偷偷抬起头来,听着主子们的动静。
陆慎抿了抿唇,转头瞧着林容,喉头滚动,终是一个字也没有,在人前说这些闺中话,那是极为难他的。阿昭急得小脸皱成一团,恨不得亲自示范一遍才好,林容叫这滑稽的表情逗得笑出声来,拉着她躺下:“好了,时辰到了,该睡觉了。”
阿昭指着陆慎,嘟着嘴道:“可是阿爹他……”
林容凑到她耳边,低声说了句什么,阿昭顿时眼睛发亮,拉着被子盖上,连连点头:“好的,好的,我马上睡。”
说着立时闭上眼睛:“好了好了,我睡着了。”
林容无声地笑笑,往外去,翠禽侯在门口,一脸地担忧:“主子,陛下他?”
林容摇摇头,什么也没说,往净室而去,沐浴过了,也并不出去,披着一层薄纱,懒懒躺在窗前的美人榻上,望着窗外蓝色的月亮发怔,不一会儿,便靠在窗棂上浅浅睡去。
等她胳膊枕得发麻,缓缓醒来的时候,身上已经叫盖着一件外衫,陆慎正坐在她跟前。
见她醒来,陆慎忙扶住,把人轻轻地拥到怀里,此时净室内只得两人,那认错的话便终于能够说得出口了:“从前的事,都是我的错,也不奢求你能原谅我,只求你能给我个机会。自那年雍州分别,已经足足四年了,容容,难道我们还要再蹉跎一个四年么?”
林容懒懒靠在他肩上,问:“你这几日给我喂的都是什么药?”
陆慎讷讷:“安神的药,太医说你的病大半都是因为这个……”说到一半便实在说不下去,索性闭口不言。
林容抬起头来,冷冷地瞧着他,又问:“除了我生病那夜和今日,你还有哪日来了的?”
陆慎依旧不答,说不说话,那意思却很明白,显然是每日都来了的。
林容冷哼一声,拾起枕头,冲陆慎扔过去,不知砸到他哪里,听得他闷哼一声,吸了口凉气。
林容也不管她,披了衣裳,自顾自下榻,往寝殿而去。陆慎坐在那里好一会儿,等出来的时候,外头只亮着一盏微灯,只翠禽并两三个宫娥候在那里。
翠禽手上捧着托盘,托盘上奉着上好的宣纸和徽墨,见着陆慎来,立刻屈膝行礼:“陛下!”
陆慎嗯了一声,正要掀帘上床去,却叫翠禽拦住:“陛下,娘娘已经睡了。她歇息前吩咐过,说……”
她并不太敢说出口,顿了顿,才断断续续接着道:“娘娘说,陛下既然知道自己错了,心里知道却说不出来。不如……把自己错在哪儿,一一写出来。好记性,不如烂笔头,写下来,一准儿忘不了。”
这样的话,不说身后的那两个宫娥,便是翠禽也觉得天方夜谭,要换了旁的人,即便不是万万人之上的九五之尊,那也是要动怒的。更何况,在翠禽眼里,这位男主子的脾气更是桀骜,哪里受得了县主这样的话呢?
三人一时都低头死死盯着地面,一副战战兢兢的神情。却不曾想到,陛下这样的脾气,竟罕见地没有发脾气,反接过那笔墨,挥挥手:“下去吧。”
第118章
陆慎端了笔墨纸砚也并不去偏殿的书房,只盘腿坐在床前的美人榻上,另寻了小几用铜镇纸压住雪白的沧浪纸。
枯坐在那里半晌这才提笔蘸墨勉强写了半页,便实在写不下去,搁了笔墨,正坐在那儿发愁。
却见翠禽从外头来手上持着一盏小灯惴惴不安道:“陛下,这殿内太暗了,还是到偏殿去写吧。”
陆慎对林容忍让可不代表对旁人也是这般好脾气闻言只沉着脸去瞧翠禽。虽什么话都没说,但帝王之怒,叫翠禽吓得立刻跪下,道:“陛下,娘娘说亮着灯她睡不着,请您去书房里。”
这话一出来那股凌厉的威压便立刻收了回来,极干巴巴地道了一句:“喔,知道了。”
说是说知道了,却也没有立刻起身出去的打算只挥了挥手,命翠禽退下又吹灭了那灯,屋内立时一片寂静漆黑,只窗外透过少许凉凉的月色来。
陆慎抬头往床帐处望去,只见一个模糊的卧影映在芝兰暗纹的轻罗软帐上。他怔怔望着,不知过了多久,忽听得里面一声咳嗽,那帐中伸出一只雪腕来。
他立刻起身,倒了茶水默默端过去,坐在床沿上。
林容接过茶盅,饮了一盏,忽见那人影顺势坐在床沿上,又倒了一杯递过来:“还要么?”
林容先前见灯灭了,还以为陆慎早已经出去了,本以为端茶来的是翠禽,此时听他说话,这才发现是陆慎,却也淡淡瞥他一眼,并不同他说话。
陆慎只得默默坐在那里,叫晾了好一会儿,这才听见林容问他:“写完了?”
陆慎默了默,语气飘忽:“写了半页,你说灯太亮了睡不着,便灭灯了……”
林容嗯一声,从床内的小屉子内取出火折子,点燃那盏小小的三寸大小琉璃灯,帐内顿时出现一小片昏黄的光晕。
她慢条斯理将那盏琉璃灯盖上,两人都染上了一层浅浅的暖色来,那语气倒十分平静:“那你现在预备怎么办?将我一辈子囚在这宫殿里?倘若我还是不愿意的话,就日日喂我安神药,一个接一个地生孩子,直到磨到我没有心气,完完全全诚服于你?或者,哪一日你厌烦了,就打发我到冷宫里度过下半辈子?”
这话里什么情绪都没有,仿佛在说什么不相干的旁人的事,毫无起伏,既无怨怼也无叹息,却仿佛冬日屋檐下的冰锥狠狠扎进他心里,又凉又痛。那痛不是一种形容,是实实在在的痛。
陆慎捂着胸口,免不得灰心,好一会儿才讷讷回道:“舍不得。我不想叫你走,也不想叫你难受。”
林容淡淡道:“那可就难了,你带给我的痛苦远大于欢愉,我现在能心平气和地跟你说话,已经是忍耐颇多了。”
陆慎执拗地问:“那也不是还有欢愉的时候吗?”
林容点头,她并不避讳自己的内心,道:“是,是有欢愉的时候。虽然我很想否认,也并不知道从何而起,我待你,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在。可那一点点欢愉、情愫就像清晨的露水……”
她摇摇头又换了个比喻:“像荆棘丛里藏着的一朵小碎花,想要闻得那一点点花香,得先躺过那片荆棘丛,把自己刺得遍体鳞伤。更重要的是,那片荆棘丛外面就有一大片烂漫的山花,有许多叫我欢愉的事。你说我们蹉跎了四年,其实也不是,在民间,虽然吃了不少苦,也清贫些,但我的确是更开心一些的。”
陆慎默然,问她:“把刺剃干净,也不行么?”
林容垂头不说话,良久问:“这话你自己信吗?”说罢又微微叹息:“其实说起来,跟你也没什么关系,好或不好,改或不改,我终究是不喜欢这里,只想离这个世界远一点,僻静的小山村,少与外人往来,是最适合不过的。”
陆慎也不说话,显然对自己也没什么信心,默默半晌:“要是能重来就好了,一步错步步错。”
林容听见这句话,反轻轻笑了一声,伸出一只手去拨弄床边挂着的五蝠宫穗,悠悠道:“要是能重来……要是能重来,我一定不在大雨天赶路,晚几天回去,也就不会……”
也就不会因公殉职,也就不会来这里,她无数次梦见自己从那辆车上下来,无数次梦见自己安全地到达目的地,无数次梦见自己坐在办公室里手忙脚乱,可惜梦醒了总是一场空,叫她一生也为之抑郁难平。
她微微偏头,轻轻倚靠着床帐,肉眼可见地低沉起来,眼神空空地望着前方,仿佛陷入某种虚无里。
陆慎唤她:“容容。”
他缓缓地俯身了过去,见她并不反感,近得二人呼吸可闻,只要一微微低头,那唇便轻轻覆在那云鬓上,虚虚地将她环住,那语气竟有些可怜:“我错了,我们和好吧!”
他不说话还好,一说话,便叫林容鼻尖发酸,涌出两行清泪来,怔怔地望着陆慎,泪眼朦胧:“我想回家,我特别想回去。”
家?哪里的家,陆慎到底不是蠢人,从前的那些怪事,他早就一一详细调查过,只是他自负,并不放在心上,此时见林容这幅情态,立时便回想起那次在迁荡崖的事,她水性极好,并不是寻死,有好些道士在,又布了阵法的,倒像是在做什么道场一样。
他虽不太明白其中缘故,却还是顺着她的话说:“我跟阿昭在这儿呢,我们陪你回家,好不好?”
林容那泪流得更凶了:“没有路,没有路怎么回?回不去的,永远都回不去了……”
陆慎轻轻拥了她在怀里,伸手去抚她的后背:“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要回家,连泰山都能挖通,何况寻一条路出来?明儿我叫工部拿了堪舆图来,随你指,指到哪里,咱们就把路修到哪里,等路修通了,你想什么时候回去就什么时候回去。”
林容闭着眼睛,轻轻靠在陆慎肩上,眼前仿佛真的出现了一条极宽阔的青石路来,她抱着阿昭坐在宽大的马车里,途遇一阵白光,那古色古香的白墙青瓦忽地变成了熟悉的高楼大厦。父母笑吟吟地站在门口,阿昭扑上去,奶呼呼地唤着外公外婆……
陆慎见她浅浅靠在自己怀里,脸颊上虽还残留着泪痕,嘴角却浮现出一抹隐隐地浅笑来,他低头浅浅吻上那含着泪珠的眼角:“我同阿昭,一起陪你回去,好不好?”
林容立刻从那种怅惘的情绪里抽身出来,虚无缥缈的幻境立时破灭了。林容咬牙,恨恨往他胸口重重打了两下:“陆慎,你烦不烦?”不动手动脚会死啊?
陆慎闷哼一声,捂着胸口,皱着眉头,好一会儿才缓过来,那手放下来的时候,竟还沾了些血。
那痛苦地样子,看起来不像是装的,林容问他:“怎么了?你别告诉我,你胸口的箭伤还没好?”前两次欢好的时候,一次病着一次醉了,幔帐里又暗沉沉的,她没注意,注意了也瞧不清楚,只依稀记得的确是包扎着的。
陆慎并不说话,只掌心朝上,手心里那一抹血痕在昏黄的烛光下,十分地显眼。
林容瞪他一眼,替他解了衣衫,慢慢把那渗血的白布揭开,果见胸前那一处伤口又裂开来,掀开帘子,唤:“外头谁在值夜,把药箱拿来。”
不多时,翠禽便送了药箱进来,又另打了水放在一旁,问:“主子,要不要你宣太医过来,就在后面偏殿候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