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船周的江面上,不知飘了多少具尸体,一股浓浓的血腥气,林容只怕吓住她,忙关了窗,哄着她:“先把衣裳换了,好不好?”
阿昭点点头,这才想起方才的事来,望着船舱内的一地狼藉,不解地问:“刚刚是有大鱼,撞我们的船么?”
林容一面替她换衣裳,一面心神不宁地搭话:“是呢,好大一条鱼。”
不过一会儿,便有几个脸生的侍女进来收拾屋子,林容挥挥手,提不起任何兴致,任由她们去。
抱着阿昭坐到入夜,这才见陆慎推门进来,他脸上毫无倦色,反十足的神采奕奕,远远坐在圈椅上,托着杯茶,默然不语。
林容淡淡撇了他一眼,又转头望着怀中熟睡的阿昭,二人皆是不语。不多时,阿昭睡得胳膊有些发麻,缓缓醒来,偏头瞧见陆慎,忙从林容怀里下来,蹬着小脚,跑到陆慎跟前:“阿爹,我们接着去瞧花灯吧,好不好?下面还有好多花开了呢?”
陆慎笑着去捏她红扑扑的脸颊,问:“喔,又要去瞧花灯啊?这几天认了几个字了”
阿昭偏头,见他似乎不打算去,并不依:“可嬷嬷是这么说的,你说话不算话。”
陆慎把她抱在怀里,果真吩咐人:“靠岸。”
阿昭欢喜得拍手,又去拉林容:“我想再要一盏上次那个蜻蜓的花灯。”
林容十足的不想去,只不放心阿昭,又恐出什么事,吓着她,只得牵着她的手,一同下船往县城里去。
那花灯节果还没有散,甫一入城,满城灯火璀璨,人来人往,还觉更加热闹了三分,刚行至石桥边,便见一大群百姓熙熙攘攘朝这边挤了过来,嘴里皆是唤着什么:“白仙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白仙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不多时,便见一群青衣童子,抬着个白衫白纱的女子缓缓行来,那女子看起来不过二十上下,坐在莲花台上,极端庄秀丽,生得极白净,几乎于那白衫白纱隐为一体,她手上持着个羊脂瓶,瓶中插着柳枝,不时挥着柳枝,冲着道路旁跪着百姓洒上两三点净水。
道旁跪着的百姓,不论身上有没有叫洒到水,皆是一脸愿服敬仰的模样:“谢白仙娘娘赐福,谢白仙娘娘赐服……”
林容倒不觉得奇怪,这位白仙娘娘的盛名,她早有耳闻,无非是些符水治病,招摇撞骗的人,见阿昭裙边宫绦已经半散开,便蹲下替她系好。
阿昭手上拿着一盏小蜻蜓的花灯,低着头问:“会不会烧到蜻蜓的尾巴?”
林容不觉得有什么,陆慎便越瞧越脸色难看,尤其是见道路旁跪拜的百姓之中竟然还有不少衙门的官吏,军中的士卒,隐隐动了杀心:“前些年杀了一个台吉,又出了什么白仙娘娘,这些妖人,蛊惑人心,实为可杀。”
众人皆是跪下,连林容也蹲着替阿昭系宫绦,这一处,便只陆慎直直地立在那里,身后只跟着十来个护卫,其余皆是四散在周围戒备。
林容笑着替阿昭把那花灯摆正一些,道:“喏,这样就不会烧到蜻蜓的尾巴了……”
话说得半句,便听见一阵熟悉的鸣镝声呼啸而来,她本能地护住阿昭,抱了阿昭在怀里,便听得沉砚的惊呼声:“主上,主上……”
林容闻声转头望去,便见陆慎已胸膛中箭,倒在一片血泊之中,四周的侍卫皆是一拥而上,把陆慎团团围住。道旁跪拜白仙娘娘的百姓,茫然无知地抬起头来,惊叫着四散开来:“杀人了,杀人了……”
林容只觉得极不真切,反转头,取下绣帕,系住阿昭的眼睛:“阿昭,咱们做个游戏,待会儿回船上,我说睁眼你才能睁眼,好不好?”
四周闹哄哄的,阿昭都不曾注意,问:“为什么?”
林容道:“看看小蜻蜓花灯,蒙着眼睛会不会烧到尾巴。”
她把阿昭抱到嬷嬷怀里,这才前去查看陆慎,见他面如金纸,冷汗涔涔,胸口插着一支断箭,沉砚替他捂着伤口,鲜血止不住从指缝间冒出来,已吓得面色煞白:“陛下……陛下……臣该死……臣该死……”
林容不知为何,倒十分镇定,道:“得回船上,宣太医来,立刻拔箭。”
陆慎只闭着眼睛,仿佛呼吸也极痛苦一般,半个字也没有。
沉砚心知并耽误不得,立刻护送了陆慎回船上,宣了太医过来,那太医是随着阿昭一起到船上的,净手之后,剪了胸前衣衫,道:“擦着心脉而过,要立刻拔出来,否则略一动,便有穿过心而过的凶险。拔出来,止了血,还有一线生机。”
陆慎脸色苍白,昏黄的烛光下,竟似隐隐蒙上了一层血气,这才睁眼,问:“有几成把握?”
太医想了想,拱手回:“只有五成。”
陆慎道:“五成,好,足够了,你来拔。你是军衣出身,这些刀伤箭镞伤,天下没人比你更合适了。”
又把一旁怔怔立着的林容叫道跟前,默默瞧了她半刻,道:“我知道你不愿意回去,也并不打算勉强你。可倘若有万一,为了阿昭,你也得回去。”
他说了一通话,已经痛得不行,豆大的冷汗顺着剑眉而下,缓了缓,又道:“倘有不测,届时,秘不发丧,命江东大营冯世卿、董严武护送你回洛阳,他们皆是忠心可靠的心腹之臣,由姑祖母主持大局,在宗室里选择一子弟,立为新君,由你辅政。”
林容木木地立在原处,她从未想过这样回洛阳,这样一个人带着阿昭回洛阳。另立新君,由她辅政。冯世卿是谁?董严武又是谁?陆慎在时,自然无一人不毕恭毕敬。可陆慎一死,他们会听她的么?另立宗室,又到底立谁呢?多大的年纪。
陆慎一死,即便是她不回去,阿昭她是绝带不走的,不说陆氏那些宗亲族老,便是姑祖母也绝不会允许皇族血脉流落在外。倘若只叫阿昭一个人回去,那么阿昭还不满四岁,便无父无母了。可要是回去,便是身处权利漩涡,她真的能够在这漩涡中护住阿昭吗?
陆慎这时已经疼得说不出话来,太医忙送了人参片叫他含着,这才又继续道:“可惜你手腕扭伤了,不然叫你拔箭也好,无论生死,总由得你了。”
说罢便对太医道:“拔吧。”
又忽招手叫林容附耳过来,问她:“珊瑚枕上千行泪,你划掉的下一句,是什么?”
林容并不答话,目露迷惘之色,似有些没听见抑或是没听懂,问:“什么?”
陆慎苦笑,忽咳嗽起来,喷出一大口暗红色的鲜血来。太医站在一旁:“陛下,不能再说话了,只怕伤到肺经,不能再拖了。”
陆慎回头,握着林容的手,语气已是万般灰凉,强自忍着:“或许,终究……终究咱们两只有一个人能回洛阳去。”
有人送了棉布来叫陆慎咬住,林容只觉得脑子发懵,这才开口叮嘱:“其余人都出去,只留太医一个人,取麻沸散来。”又把药箱打开,只得一些常见的,并没有把手术止血的器具带了过来,反手忙脚乱,把药箱摔在地上,东西散了一地。
那太医这几日常写了条子通林容探讨医理,当下拱手:“夫人还是站在旁边去吧,您请放心,消毒止血,臣都记得。”
林容点点头,只手叫陆慎握着,坐在床头上。
太医握着箭,道了一句:“陛下,臣要拔箭了!”
话音刚落,鲜血便顿时涌了出来,飞溅到林容脸上,她只觉得眼前皆是一片血色,更觉手脚发软,仿佛浑身都被抽干了力气似的,耳边闻见众人急切的呼喊声:“陛下,陛下!”
眼前的血色,渐渐变成漆黑一片,仿佛什么声音也听不见了。
第111章
林容神思惘惘仿佛在无尽的黑暗里急速坠落,她急切得想抓住些什么来,可惜什么也没有。
她往前望去是一片黑黝黝的迷雾往后往去亦是一片蒙蒙的黑雾一丝声音也无。她站在原处许久,忽听得脚步声,忙寻声而去,只见天际边似乎出现一线光亮光亮处有许多白色的飞鸟一轮金黄的朝阳。
一人背光立着,见她来,立止住也并不转身过来只微微叹息。
林容问他:“你是谁?”
那人的声音极朦胧,仿佛从极远处传来,并不能使人辨认出来,问她:“你希望是谁?”
林容哽得喉咙发痛,伸手去握那人的手心只觉得一片冰凉:“是你么?陆慎,是你么?”
那人嗤笑一声带着几分玩味儿的嘲弄,转过头来,只那面容始终叫迷雾笼罩着,一团模糊。林容伸手去抚散那团迷雾薄雾随风而去,人影也随之散开只留下指尖上微微的凉意来。
林容立在那里,不知过了多久,这才听见天边雄鸡报晓之声,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见翠禽不知什么时候来了,正侯在床边,一脸担忧地望着她。
外头已不知什么时辰了,依旧是一片漆黑,床帐中一股浓浓的血腥气,她似乎想起什么,陡然从床上坐起来,问:“怎么样了?陆慎……他怎么样了?有没有擦伤动脉?”
翠禽听她这样问,还未回话,便已是哭了起来:“沉砚说,箭拔出来,血止不住,方才……方才一个时辰前,已经……已经咽气了……奴婢亲眼见太医放了鹅毛在陛下的鼻间,那片羽毛一点也不动。”
林容怔怔坐在那里,问:“怎么不叫我呢?”
翠禽怯怯地望着林容,似有些不敢说,犹豫了片刻,终是小声道:“拔箭的时候,县主叫那血一激,晕了过去。后来血没止住,陛下便宣了外面候着的两位将军进去。后来沉砚问他,要不要把县主叫醒,见最后一面。陛下那时已经不大能说话了,只摇摇头,勉强道了一句,不必再见了。”
林容闻言,立刻涌出两行清泪来,怔怔问翠禽:“什么叫做,不必再见?”他陆慎有什么资格同自己说,不必再见了?
翠禽摇摇头,捂着帕子低声哭了两声,去握林容的手:“主子,您节哀,还有小公主呢,她还那么小,还什么都不知道呢?您就当为了她,也一定要撑住,不要再为难自己,不要再为难陛下了?”
林容如何听得进去,她披衣起身,往陆慎方才治伤的船舱而去,那里一步一哨,已经叫里三层外三层的围起来了。沉砚正守在门外,同两位身着盔甲的将军商议着什么,不多时,三人间林容迎面而来,立刻跪下见礼:“臣等叩见娘娘!”
林容冷着一张脸,质问道:“什么娘娘,沉砚,你好大的胆子,这样大的事情,竟不叫我去?你是什么居心?”
沉砚只得磕头:“娘娘恕罪,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请到别室,罪臣一一禀来。”
林容只觉得这几声娘娘,相当刺耳,呵斥道:“别叫我娘娘!”
沉砚依旧跪着,直起身子来,冲后面挥挥手,便有小黄门捧着托盘上来,上面是一明黄的宝册,一枚皇后玉玺。沉砚接过来,双手奉到林容面前:“这本就是娘娘的皇后宝册、玉玺,如今奉陛下遗命,罪臣物归原主。”
遗命?林容打开那宝册,见那上面的陆慎的字迹,纸张已有些微微泛黄,不复新制宣纸一般光洁,显然是三年前便早已经写好了的。
林容挥手抚落,推开门往里而去,见床帐中静静躺着一人,身覆白布,四周摆满了冰块,整间屋子都冒着幽幽凉气。
她踱步过去,不过两三步,还未走到床前,便叫沉砚拦住,跪在她跟前:“娘娘容禀,陛下去前,曾下严旨,既无情义,便不必相见,只合礼制即可。又叮嘱罪臣,说,他不想再见娘娘了。”
林容闻言,反笑了一声,那眼泪便簌簌地落下来,并不理沉砚,继续往前走的。沉砚只得起身,再次跪在林容面前:“娘娘,陛下已经薨逝,何苦再叫他不安呢?”
林容转头,冷冷望着他:“你好大的胆子,这是我的家事,岂有你置喙的道理?见也不见,又岂是你一个外人,能说了算的?你护驾不力,从哪朝哪代算起,都是诛九族的大罪,你还敢在这里拦着我?你有自己说的那么忠心,早该殉主而去,而不是在这里阻挠我。”
沉砚闻言,面上果一片羞愧,不再阻拦。
床上四周放着一个个的红木盒子,盒子里装满了冰块,林容用足力气,这才推开来一个缺口,缓缓握住陆慎的手腕。如翠禽所说,陆慎才咽气一个时辰,身上还有些温热,那一点点温度,叫林容瞧来,是十足的凉。
她坐在床沿上好半晌,似乎才有了些力气,抬手去掀那张盖着他的白绫布,略掀开一角,陆慎那十足苍白的脸便出现在眼帘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