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面说,一面提着那花灯给陆慎看:“瞧,这灯还会转呢。”
陆慎喔了一声:“一个人回来的。”又复问:“又闹着上哪儿玩呢?”
阿昭偏头,只不说,从陆慎怀里下来,去拉崔颢的手。崔颢不敢瞒,回道:“憩园今夜有可餐班献艺,臣同十一姐提了一句,公主便闹着要去。”
这样人多且杂的场合,陆慎是一向不许阿昭去的,不止不许去,连带着提这话头的人,都要受罚。这回倒是没说什么,颇有点心不在焉,淡淡地嗯了一声。
阿昭便上前摇晃陆慎的手:“阿爹,阿爹,就叫我去吧,娘亲都同意了……”
好半晌,陆慎这才点头:“不许太晚,天黑前必须回来。”
阿昭高兴得跳起来,只怕陆慎反悔,赶忙拉着崔颢的手,往外跑去。
陆慎在那亭子里站了许久,盛夏树荫间的鸣蝉极为喧闹,越发心烦意乱,踱步往书房而去,在贴水桥面上走了三五步,又忽回头,吩咐:“备车,去天水阁。”
天水阁同宣平侯府隔得并不远,不过一条街罢了。也并不显露身份,惊动旁人,只用了宣平侯府的帖子,叫人引着往藏书阁而去。
天水阁说是书阁,其实是私人园林,小沼种莲,山色遥青,颇为不俗。隔着远远的,便瞧见林容在临湖的敞轩里看书,一面翻书一面提笔写着什么。一青衫男子立在窗前,不知说了些什么,林容便笑着点头。
陆慎站定,吩咐:“从后面去。”
沿着湖岸绕了好一会儿,陆慎刚在那敞轩门口处站定,便听得那青衫男子的声音:“容姑娘,仆有肺腑之言,不可不说,还望不要嫌唐突。”
林容喔了一声,合上书:“你说就是了。”
蒋敏行立在那里,俯身冲林容作了一揖,道:“之前,我在钱塘县勘测河道,不幸跌入河中,生死攸关之迹,幸得容姑娘相救,以口度气,这才回过气来。”
他说到这里,面色不自觉泛红,微微低头不敢去瞧林容,顿了顿道:“容姑娘是大夫,以仁人之心,救死扶伤。只到底是女子,那日救了我上岸,衣衫尽湿,后又以口度气于我,到底于名节有碍。容姑娘是救人之心,并不放在心上,并不提这一回事。只倘若我不提,装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那便是无疑卑劣小人了。”
林容开口:“这并没有……”
刚说出几个字,便被蒋敏行打断:“容姑娘于我有救命之恩,名节又因我有损。倘若姑娘不嫌我鄙陋,愿聘姑娘为妻。婚姻大事,虽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我想着容姑娘这样的人,必定是自己做主的。我已禀明家慈家严,只要姑娘俯允,便立刻去钱塘县同张老先生提亲下聘。”
那少年站在三步远,说得这样一番话,已经是满脸通红,不等林容说什么,又冲着林容拱手:“容姑娘不必立刻答复我,这样的大事,很该仔细考虑才是。我这段日子都在天水阁里读书,秋后才走。倘若姑娘想明白了,把那盆栀子花摆在青石台上,我便知道了。”
接着,又是俯身:“唐突姑娘了。”说罢,倒像是很怕林容立时说出些什么来,立刻转身往湖岸边而去。
那样子踉踉跄跄,慌慌张张,倒叫林容忍俊不禁起来,撑着下颔,望着湖面坐了好一会儿,这才收拾了笔墨,往后边去,一面走一面唤:“翠禽,咱们回去吧。”
唤了一声,并不见回应,奇怪地往右楹房去,便见陆慎不知何时来了,端坐在圈椅上,一脸肃色,沉沉地望过来,显然是强忍怒气,冷哼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岂不防撞破一桩艳事,倒是误了你的好事。”
翠禽跪在一旁,瑟瑟发抖,见林容过来,忍不住小声唤了一句:“县主。”
不知蒋敏行的话,叫陆慎听去了多少,只怕又牵连到旁人,吩咐翠禽:“没事,你先出去。”
翠禽担忧地望了林容一眼,悄声退出门去。
林容淡淡撇了陆慎一眼,并不搭理他,转身往一旁收拾笔墨,忽叫陆慎捏住手腕,砰的一声,抵在门扉上问:“你就没什么想说的?”
林容手腕叫他箍得生疼,恨恨踢他一脚,纵使使出全力,在陆慎看来,也不过挠痒痒似的:“有什么好说的,陆慎,我不打算回去了,你只当我死了便是。”
陆慎哪里听得了这句话,只从这句话里面听出几分应允的意味来,俯身衔住那润红的唇瓣,一面缠绵一面问道:“以口度气,就是这般以口度气?”
陆慎常年习武,略一用力,林容又哪里能够反抗得了,她一时又气又急,只觉得手脚发麻。偏陆慎这时又那里顾忌得到她呢,一心想着‘以口度气’那四个字。不知过了多久,直叫林容觉得自己快背过气去,这才叫陆慎放开来。她软软瘫在陆慎怀里,鬓发已散了大半,喘息不止,大口的新鲜空气涌进肺里,这才叫她好受起来。
陆慎唬了一跳,怒气消散了大半,只顾得去抚林容的后背,替她顺气:“没事吧?”
林容缓了好一会儿,这才起身,神情无悲无喜,只面色苍白了许多,理了理鬓发,凉凉问:“陛下要我在这里服侍你么?”
那样凉凉的眼神,叫陆慎心里发虚,噎得说不出话来:“你……”
林容站起来,略整理了下衣衫:“既然不是,那我便告退了。”说罢,也不管陆慎如何,径直推门而去。
陆慎坐在那里,怒气已全然没有了,只觉得又气又恼,明明是她拈花惹草,意图红杏出墙,她倒有理给自己脸色瞧?偏自己还这样心虚。
坐了半晌,这才起身吩咐沉砚:“蒋敏行的事,去查清楚,不得错漏。”临走前,瞥见案上的栀子花,皱眉吩咐:“把这些恶栀子花都丢掉。”
回了府邸,又在书房批阅了半晌奏折,直到熄灯时分,这才往后院寝房而去。
阿昭已经睡熟了,林容刚沐浴过,正坐在床上擦头发,见他来,也并不理他,只当空气一般。
陆慎厚着脸皮坐在那里,反复思量,握拳咳嗽一声,道:“白日里的事,是我不对。”
林容本以为他是来兴师问罪的,必定又要说一些自己懒得搭理的,半阴不阳的话,此时见他脱口而出这句话,倒是怔住,稍显惊讶,虽不曾说话,寻究的眼神却撇向陆慎,不拿他当空气了。
陆慎接着说道:“我知道你又济世救人之心,情急之下救人,只怕也并不管男女老幼,心里也只把旁人当做病患来看待。”
林容脸上讶色更浓,陆慎接着道:“有道是关心则乱,我在洛阳替你守了三年,你倒好,左一个师兄,右一个蒋敏行,你叫我怎么好想?虽然你看不上他们……”也同样看不上我……
林容到底是吃软不吃硬,叫陆慎这样半软半硬的话一激,便忍不住反驳:“什么守了三年,你从前便有一个王美人?宣州的馆阁里,不知多少进贡来的美人。”装什么清白?
陆慎皱眉,一副浑然不记得的样子:“什么王美人?”
林容哼一声,冷冷道:“装什么?我从前还在青州见过呢?”
陆慎这才恍然:“我倒是把她忘了,她大概还在青州吧。”一时,吩咐一旁候着的翠禽:“你出去问问沉砚,王美人是不是还在青州?”
这更叫林容生气,恨恨踢他一脚:“你真是作孽!”
陆慎也不恼,脸色不自觉浮出点笑来:“打发她走就是了,多给点赏赐。”一时又低头去吻林容的眉心,道:“明日我送你一份大礼,睡吧,不打扰你了。”
趁她来不及骂人,踱出门外。
第101章
蒋敏行回府的时候他伯父蒋太傅正坐在堂前考校子侄的学问,板着脸,对答并不能令他十分满意一时有人掀开帘子禀:“老爷二爷回来了。”
蒋敏行迈步进去,问礼请安:“大伯父!”
蒋太傅嗯一声,合上书,挥手命子侄辈都退下这才问他:“今日又去天水阁读书了?”
蒋敏行点头:“是!”
蒋太傅闻言默然不语另起一头:“你少有才智,九岁便通读论语,等你到了十四五岁已经颇有才名了。彼时先帝欲捡拔你在侧,你以读书虽多,见事却未必分明推辞了。现如今,你也在外面行走了四五年了,可决定出仕了?”
蒋敏行点点头:“不知陛下何时召见我?”
蒋太傅这才满意地抚须叹:“好这才是我蒋氏二郎。你治河之才,陛下已知召见你,恐怕也就是这四五日的事了。陛下看人,从不论出身,无论你是世家子也好是市井小民也罢,倘若要叫他对你另眼相看还得有真才实干才行。”
说着又转头问:“你父亲昨日同我说,你的亲事,已经定了?”
蒋敏行道:“是钱塘名医张老先生的女弟子。”
蒋太傅闻言皱眉:“是不是出身太低了些?”
蒋敏行道:“陛下尚且不以出身论人,敏行一介寒微,自然也不敢以此见人。”
蒋太傅本不大满意,闻此言反大笑起来:“好!”
又坐了会儿,蒋敏行便告辞离去,只他也并睡不太着,辗转反侧良久,掀帘起身,对着烛火叹息,直到天明,这才勉强睡去。朦朦胧胧,听见外头有人唤:“二爷,快起身,圣旨到了,圣旨到了。”
蒋敏行起身,蒋太傅已经在中庭候着了,一位小黄门立在那里,手上拿着一卷黄绸,笑眯眯地说着吉祥话:“蒋太傅家又出了一位麒麟子了,陛下微服江南,各世家的子弟均未召见,独湖州蒋氏,有此殊荣。昨日,陛下还对左右说,蒋太傅治家有方呢。”
蒋太傅虽被人唤作太傅,那却是前朝的太傅,于本朝却只领了闲职,闻言自然欢喜,另奉送了一盘金银给那小黄门。临行前,又叮嘱蒋敏行:“本来想着还得四五日,陛下才能召见你,岂不料是今日,本想嘱托你些御前的要紧事,也来不及了。你的治水之才,我是不担心的,只陛下帝心深重,诏对应答时,你要思量再三,才可出口。”
蒋敏行应了,一路跟着小黄门乘车往西而去,在宣平侯府门口停下,这才惊到:“陛下没住在行宫,在宣平侯府下榻?”
那小黄门笑笑,扶了他下马车,道:“这哪里说的,宣平侯府乃外戚,陛下待先皇后又恩重情深,住在宣平侯府,这本不奇怪的。”
一时引了他进去,一面走一面嘱咐他:“御前诏对,进去时,先磕头请安,陛下叫你起你才起。不可仰面视君,不可东张西望,陛下问你,你才回话。”
蒋敏行到底是少年人,虽在外行走了几年,见这样的阵仗,不免心下惴惴。一路行来,虽是清晨,却已微微出汗。
至廊下,小黄门命他远远候着:“先候着,一时自有人宣你进去,千万不要乱走。”
蒋敏行应了,躬身立在那里,叫晨风一吹,有些混沌的脑子,这才清醒了些,望了望天边,天色才微明的样子。不知在廊下站了多久,腿脚也有些微微发麻,这才瞧见旁边有宫人抱着衣衫进出。随即,里面隐隐有些人声传来,虽隔得有些远,但是侧面的窗户半开着,倒是听得见一句半句。
有宫人捧了衣裳进去,低声回禀:“陛下!”
男子嗯了一声,不知在问什么人:“新做的衣衫叫人送来了,要不要瞧一眼?”
等了一会儿,这才听见女子慵懒的声音,似乎才刚叫吵醒,颇不耐烦的样子,小声喃喃:“出去吧!”
那男子并无愠色,依旧耐心道:“昨夜沐浴时,将你贴身的小衣打湿了,你不用这些,只怕今日没得穿的。照你的习惯,并没有纹绣,暂且将就将就……”
非礼勿听,更何况是皇家秘事,听这问答,只怕是陛下和宫里哪一位娘娘,这样的内帷之事,那便更加听不得了。蒋敏行正想着要不要后退几步,便听得床帐见珠翠晃动,里间传来熟悉的女声:“什么叫打湿了,你拿我的衣衫做什么?”
蒋敏行哪里听不出这是林容林大夫的声音,一时僵在那里,脑子里一片空白,不知是该进还是该退。他不自觉向前一步,那扇半开的窗户前摆着一大盆枝繁叶茂的兰花,透过花叶,远处是层层雨过天青色的帷帐,帐后隐隐约约可见一青衫女子背对着坐在床榻上,一头青丝散在肩上,是刚醒来还未起身的模样。床沿上坐着个一身绸衫的男子,手上拿着一叠新做的女子小衣,即便被埋怨了,脸上仍旧带着浅笑:“试试吧!”
那女子见他不回答,仿佛更加火大了,压着声音,不解道:“打湿了,晾干就是,不用新的。”一时又吩咐:“翠禽,你去瞧瞧……”话说到一半又止住,掀帐起身:“算了,还是我自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