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后陆慎径直打马入城,在洛阳勤政殿,大宴群臣,欢饮至天明。至此,除蜀中、百越之地,大半的江山都叫陆慎收入囊中,虽然还没有称帝,实已是天下之主了。
陆慎从勤政殿出来时,已有些微醺,推门入阁,见宣室案上早已经置着一紫檀漆盒,伸手揭开,见是一整块儿和田羊脂白玉雕成金螭虎纽印章,握在手里,极温润小巧,问左右侍从:“此乃汉室皇后的玉玺?”
小黄门回道:“禀万岁,此印乃中宫皇后,累世传授之物,自先孝穆皇后去后,此玺无主已四十载也。”
陆慎嗯一声,把那玉收在袖中,撑肘抚案,醉酒睡去,恍惚间似有一青衫女子悠悠而至,手上执着青玉夔龙纹烛台,脸上仍是一副淡淡的模样,远远立着,问:“你怎么睡在这儿?”微微偏头,望了望四周,又问:“阿昭呢?她没在这里么?”
陆慎坐起来,望着那女子怔怔发呆,良久,脸色转冷,那语气仿佛在审问一般:“你来做什么?”不是不配么,不是厌恶我至深么?既厌恶又怎么肯来呢?
那女子也并不恼怒,轻轻地喔了一声,稍稍低眉:“喔,那我便走啦。”说罢,那女子当真转身离去,莲步轻移,不过三五步,已到了宫殿门口,衣决飘飘,回头问:“我真的走了?”
陆慎无法,伸手去拦,只抓住女子腰上系着的天青色长穗宫绦,却久久立在那里,说不出半句话来。
那女子顿住脚步,转过身来,眉眼间的温婉几与那画卷上一模一样,抿唇浅笑:“不是叫我走吗?”
陆慎不答,反问:“我写给你的信,你瞧了没有?”
那女子听了这话,脸上的笑反而渐渐隐下,轻轻点头:“瞧见了,只不大像你写的,又或者骗了我来洛阳,又想出什么新奇的法子羞辱我。”一面说一面摇头:“我还是走吧,你这个人说的话是不能信的,特别是待我,哪里有守诺的时候呢?”
陆慎长手一揽,将那女子拥在怀里,脸颊靠着她的发鬓,叹息:“我原以为,你是决不肯来洛阳的,决不肯再见我的了。”说着,从袖中取出那枚汉室皇后的玉玺,握在那女子手中,抵在她耳边喃喃:“听人说,你生阿昭的时候很艰难,还哭了一场?”
那女子音调里带着哽咽的哭腔,轻轻地嗯了一声,又听陆慎道:“我那时并不敢去见你,只怕你再说出什么难听的话来,那样的话,连最后一丝情分都消磨光了,不知又该如何自处?”
女子叹气,幽幽反驳:“我说的话,哪有你说的难听?”
陆慎顿了顿,只顾顺着她的话说:“是,我的话难听。”
这时殿外电闪雷鸣,不一会儿便漆黑一片,下起倾盆大雨起来,陆慎忽觉得手腕上一阵刺痛,听那女子笑盈盈道:“不好,这铜烛台的蜡滴到你手腕上了,又是我的不是了。”
陆慎无奈地笑笑,伸手去抚那女子的远山眉,不料她笑着摇摇头,后退一步,脸上的神情十分疏离,语气也转冷:“好了,我得回江州了。”说罢转身撑伞步入雨中,不一会儿就消失在丹陛之下。
陆慎想叫住她,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脚下也似被定住一般,一动也不能动。
不知过了多久,陆慎这才叫惊雷惊醒,案上果是烛台倾倒,手腕上的蜡油已经凝干了,大殿里空荡荡的,一个人影也无,幔帐随风乱舞,一股湿热之气。
陆慎站起来,负手临窗而立,望着殿外无边无际的雨幕,忽有四顾茫茫之感。
不多时,沉砚端来醒酒汤,道:“君侯,喝点醒酒汤吧。从前老太太爱饮酒,夫人便说饮多了伤身,写了方子,照着老太太的脉像配了解酒汤。”
陆慎嗯一声,接过来,微抿了一口,问:“有桂花?”
沉砚回:“是,有甘草、葛花、绿豆,老太太爱喝桂花酿,夫人便在药方里添加了一钱桂花花蕊。”
陆慎把那解酒汤一碗饮尽,淡淡接了一句:“她一向是喜欢莳花弄草的。”
沉砚闻此言,心下惴惴,越发不安起来。往日君侯是决不许旁人提起夫人来的,自己不提,旁人也不许提起只言片语,连雍州来的家书也不大耐烦看,如今自己不过说了一句药方的事,竟主动提起夫人来,那语气平淡温和,好似两人并没有决裂一般。
虽然胡行恭口风颇紧,但此时,沉砚已隐隐明白,君侯三月下旬时飞鸽传书去江州,为的是什么了。
念及此处,沉砚便明白,此事是断然不可再隐瞒的了,当即跪下:“君侯容禀,胡行恭胡将军已于三日前到洛阳,只那时君侯尚在病中,奴才不敢召他来面见君侯。”
陆慎脸色未变,犹如青松一般立在那里,一字一句问道:“什么叫做不敢?”
沉砚不敢去瞧陆慎,匍匐在地上:“胡行恭护送夫人回江州,时遇暴雨,归船倾覆于江心,全船八百余余人,存活者只有百八十人。胡行恭在江边打捞多日,均不见夫人踪迹。”说到这里,沉砚顿了顿。
陆慎沉着脸,怒道:“胡行恭这个蠢材,我早就三令五申,要对崔氏严加看管,她水性甚好,必定是又逃脱了。他人呢,我命他把人送到洛阳来,连个人都看不住?叫他立刻给我滚进来,再传令江州刺史,张贴榜文,乘着她还没走远,挨家挨户地搜查……”
沉砚音量大了些,接着道:“君上,今日一早,江州刺史茹素禀告,说夫人的遗体已经叫打捞上岸了。已叫幸存的贴身婢女辨认过,却是夫人无疑。只怕辨认不准,又命人送了画像来。”
陆慎冷笑两声,压根不肯信,抬脚朝沉砚胸口踢去:“狗奴才,你好大的胆子,谁教你来对我说这番话的?我竟不知你们如今放肆到这样的程度,来人,宣铁甲卫来殿前,一应人等皆看管起来,我亲自审问。”
沉砚被踢得三步远,碰倒博物架,珍玩古董哗啦啦倒了一地,他捂着胸口强撑着爬起来,跪在陆慎面前:“君上息怒,奴才等人自知罪该万死,只夫人临去前,留了话给君侯。”
陆慎冷哼道:“可见你们这群奴才一贯欺瞒,连话都编不圆,倘若沉船溺水,又哪有只言片语能留下?”
沉砚只顿首:“君上,胡行恭正侯在外面,叫进来一问便知。”
陆慎挥挥手,立刻便有人押了胡行恭进殿来,他跪在金砖上,几乎叫人压着瘫软在地上,因为害怕,说的话也没头没尾,颠三倒四:“那日天气本十分晴朗,因着快进江州城了,夫人心情很不错,还命人送了酒进船舱,小酌了几杯。还特地吩咐卑职,降下船帆,叫船行得慢些,说她多年未见江州沿岸的景致了。”
“谁知道那天,刚用过午膳,天便突然黑了起来,接着便下起暴雨来,那江水跟打着旋似的,卑职刚下令要弃船,那船便整个倒扣过来,一船的人都叫压在江底了。出了船舱甲板外面站着的百八十人,在船舱里的人,几乎无一幸免。”
胡行恭说到这里,忍不住痛哭起来:“一船的人,就活了这么几十个,就活了这么几十个啊……”
陆慎端坐台上,闻言,只觉得眼前一片漆黑,嘴里都是血腥味,咬牙忍着,问:“江州刺史茹素来了没有?”
江州刺史茹素捧着托盘进殿,匆忙之下连官袍上都是泥点子,跪在殿内:“君上,臣召集八千民夫劳役,打捞了七日,这才把那船拖到案上。船身颇为坚固,并未叫浪打散,只匆忙倾覆,一船的人来不及出舱,便被活活溺亡。臣按照胡将军的名册,一一清点尸身,均能对得上,无一错漏。”
“夫人的船舱中,另有丫鬟三名,尸身也具在。窗沿上有夫人用凤簪划出的划痕,想是夫人那时正奋力开窗自救。”
陆慎愣在那里,表情默然,小黄门奉了托盘上去,那是一块儿残木,周身都是横七竖八的划痕,在那残木的边缘,还隐隐刻着一个昭字。
在她临死之前,心中最记挂,最放心不下的,便是这个刚满三个月的女儿吧,因此求生无望,这才在窗沿上刻下她的名字。
陆慎坐在那里,不知怎的,忽胸口剧烈地刺痛起来,满头冷汗,几不能呼吸,他略一开口,便呕出一大口鲜血,飞溅在那块残木上。
左右皆大惊,上前:“君上?”
陆慎站起来,挥挥手,把喉中的血复咽了下去:“备马,去江州。”
第86章
陆慎出宫殿宫城甬道处已经备好了几十匹军马,他翻身上马,吩咐一路跟着的殿前司值郎:“本侯要去江州数日洛阳一切政务均交由德公暂处倘有不决之事,派四百里加急,送往江州即可。”说罢,便领着三千禁卫绝尘而去。
殿前司值郎在雨中凌乱忙赶往宫外太尉府此时浑身湿透,站在廊下问:“先生可醒了?”
门口值夜的小童打了打呵欠:“先生昨夜醉酒,辰时方睡下嘱咐了我等倘无要紧事,不要打扰。”
司值郎急得打转:“如何不是要紧事,是天大的事。”
德公年事已高,昨日便早早退席安歇,因是庆功酒他多喝了几杯,这日天明时还在好眠忽听得门外嘈杂声,转了个身子,依旧闭着眼,问:“门外是何人呐?”
司值郎忙拱手:“殿前司值郎沈追有要事禀告先生。方才天将明时,君侯带着三千禁卫往江州方向去了,此时只怕都要出洛阳城了。”
德公嗯了一声,立刻坐起来,唤了小厮服侍穿戴了,口中喃喃:“江州能出什么事?蜀中杨府正不过是一万残兵罢了,江州可是驻扎了六万水营兵勇。出了什么急事,君侯这样急?”
司值郎沈追忙禀告:“江州没有出什么事,是君侯夫人的归船在江州倾覆了。主公大怒,方才殿前诸臣皆受牵连。”
陆慎快马疾驰,一直行到郊外三十里处,方才叫德公抄近道截住。
德公他老人家久不骑马了的,叫人带着在马上颠簸这么一小段路,便惊得心都快跳出来,拦在陆慎马前:“天下初定,洛阳城百废待兴,汉室旧臣如何处置,宗室又如何处置,雍州勋贵如何分封爵位,南方各地的小诸侯哪些要剿,哪些要招抚,一件件一桩桩均得君侯做主,更何况天下不可一日无主,汉天子已逝,主公也应早日登基才是。这种时候,又怎么能去江州?夫人之事,实在天灾,命人迎棺椁回洛阳,修陵寝,主公何必执意去江州?”
陆慎勒马停住,也不知是气还是怒,一双眼睛变得血红,雨水顺着脸颊成股流下,眼神冷漠又桀骜:“先生,你说的这些事情,都可以延后暂等,独我夫人那里,却是一刻也等不了的。”说着伸出马鞭拨开德公,打马而去。
德公摇摇头,叹气,追问道:“主公,这些事都可暂议,城内降军该如何处置?”
陆慎并不回头,那声音从风雨里飘到德公耳中:“雍州铁骑在此,些许宵小,倘有不顺者,坑杀即可,不必多问。”
陆慎一路快马加鞭,日夜不歇,到江州府衙时,已累死了五匹马。府衙大门各处已是挂起了白帆,庭中摆放着一金丝楠木棺椁,只天气炎热,已散发出阵阵尸臭味、防腐的石灰味。
陆慎立时便要叫人推开盖子,叫江州刺史茹素拦住:“君上,溺水之人,在水中又浸泡多日,身体肿大,又加之天气炎热,身形容貌已非旧日,恐有碍观瞻。”
陆慎并不理,强叫人打开棺椁来,见棺中尸体已经腐烂,但却是一袭如梦中般的青裳,发鬓上簪着自己当初送她的那支金嵌珠石兰花蝈蝈玉簪,手腕上系着一条二指宽的锦帛,那是一块赤狮凤纹蜀江锦,锦帛不过是寻常贡缎上裁下来的一指,可是锦帛上却有陆慎当日亲笔手书的八个字——眷眷是心,蒹葭此情。
陆慎几乎站立不住,扶着棺椁,好半晌才说得出话来,只那声音却听着打飘:“胡行恭!”
胡行恭本跟在最后面,见此,立刻上前,跪在陆慎脚边:“君上,罪臣在。”
陆慎问:“她那时瞧过信,可有说什么没有?”
胡行恭想了想,道:“那日,罪臣接了君上军令,便将书信呈与夫人。夫人见信,立时拆开瞧了,把那锦帛系在手腕上,搁了信在桌上,并没有说什么。罪臣问夫人,可要改道?夫人道,先不必改道,去国离乡数年,等见了江州亲眷再说别的。喔,罪臣走时,夫人嘱咐说,不必向君侯说什么,等见面了她亲自说。”
陆慎长叹出一口气:“果真系在手腕上了?”
胡行恭点头如捣蒜:“是,罪臣亲眼所见,夫人将锦帛系在手腕上了。”
陆慎的手止不住颤抖,脸色也变得惨白,独独眼睛仍是血红色,红白相间,叫旁人见来,殊为可怖,心里却仍旧不想相信:“不……不会,她一定是悄悄走了,她不肯再见我,不肯去洛阳而已。她的水性那么好,怎么会出事,她一定还活着……一定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