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个道:“外头都传开了,听说不是夫人丢了东西,是夫人私下拿了君侯东西,要不然怎么是沉管事带着人来搜呢?搜的不是咱们,搜的是夫人呢!”
那丫头惊呼:“怎么会,夫人怎么会偷拿东西?”
忽听见脚步声,忙转过身来,见是陆慎,惶惶跪下:“君侯!”
陆慎问:“夫人呢?”
两个小丫头回:“午间,夫人去老太太荣景堂赏花,还未回来。”
陆慎皱着眉吩咐:“鼓唇弄舌,搬弄是非,自己去刑堂领十记板子。”又在内室坐了好一会儿,见角落里堆着些散乱的书,书扉页上沾着些泥土水渍,仿佛是扔掉又叫人捡回来的,
他百无聊赖,随手翻开一页,见是裴令公往日的一篇关于稼穑的奏书,旁边空白处是一行略带潦草的小楷——长恨此身非我有,谁与共孤光。
陆慎往着那眉批,渐渐恍惚,不知过了多久,闻听一声烛花暴烈之声,这才回过神儿来,转头瞧了瞧水漏,见已经是亥时了,问:“夫人还没回来么?”
门外候着的丫鬟回:“回君侯,夫人还没回来。”
陆慎掀开帘子,提步往外而去,等到老太太院子里时,老太太已坐在床上准备安寝,见他来,便打趣道:“这样晚了,还来请安,我们六哥儿好生孝顺。”
陆慎只默默站着,并不说话。老太太笑一声,指了指里边道:“早歇息了,我瞧她今天脸色可不大好,也惫懒说话,无精打采的模样。”
一面接过虞嬷嬷手里的牛乳吃了一口,一面道:“你不该叫人搜她屋子,这样叫她没脸,在这样的事上,你不如你祖父,更不如你父亲。只可惜,他们都去得早。你要知道,人的心一旦冷了,再暖起来可不容易。你进去瞧瞧吧,刚还叫人端茶呢,想是还未睡着。”
陆慎并不解释,转身往里而去,果见茜红窗纱上人影幢幢,那人还并未睡下。
悄声踱到门口,见她正捧着半盅冰糖燕窝,床边两个丫鬟问:“县主,头还晕么?要不要请大夫进来瞧一瞧?”
林容摇头:“不用,低血糖而言,今儿没胃口,一天没怎么吃东西,已经好多了。”
陆慎掀开帘子进去,两个丫头立刻退到一边,让出床前的位置来,问:“哪里不舒服?”
林容并不理她,一句话都不想跟他说,只偏过头把空碗递给翠禽:“拿出去吧,你们也回去睡,用不着值夜,明儿早上再来就是。”
翠禽道了句是,赶忙拉了凤箫出门去。
林容放下帐子,把陆慎隔在外面,忽地见他伸出手来,卷着那天水碧的纱帐,握住自己的手腕,好半晌,低声道:“我明日便要走了。河间王已经是强弩之末,弄得朝廷上下怨声载道。我此次巡视地方、整顿军备,届时南下,短则一年,长则两年,必定直取洛阳。”
林容抚帐的手顿住,浅浅地嗯了一声。
陆慎问:“你就没什么话,要同我说?”
林容默了片刻,道:“猜到了。大战在即,你需要一个子嗣来安定雍州文武,安定后方,安抚家里的长辈宗老。要不然,以你的性子,往日都不在意有没有子嗣,现在也没必要着急。”
虽是实话,叫她那不急不缓的语气说出来,就那么噎人,陆慎咬牙:“也不全是因为这个。”
林容不应他的话,躺了下来,只手腕仍旧叫他握着,撇见他抚帐预备上床来,幽幽道:“外头老太太,嬷嬷们都还没睡,你进来她们都瞧见了,你要在这儿过夜,她们该怎么想你,又怎么想我。”
陆慎道:“老太太不会说什么的,才刚还是她叫我进来的。”
油盐不进,极度没有眼力见。林容把那手从自己手腕上一根一根掰开来:“那日亭子里的事,略聪明些,谁猜不出来。今日,你又这样。你自然觉得无所谓,难听的话只往我身上来?你昨日才说过的,要尊之敬之,你就是这样尊之敬之的么?你说的话,还有一点信誉可言吗?”
陆慎再厚的脸皮,也受不住这样的话,只得站起来:“你睡吧。”
林容呼了口气,听见他明日便要走,出去各郡巡视军务,恐怕没有两三个月是回不来的,一时心里不由得轻松了许多。
又躺了会儿,反睡不太着,到底是那燕窝粥太甜,又抚帐起来,倒了杯热茶,刚吃了一口,便听见东面窗户吱吱作响,一只手推开,陆慎略一撑,便跃了进来。
林容霎时便冷了脸,放下茶杯,转身往床边走去。陆慎跟在后面,到底是脱了衣裳,叫他赖到床上去了:“老太太她们都睡了,我出了荣景堂,绕到那边青松下的矮墙翻进来的,并没有人知道。”
林容恨恨去掐他腰间的嫩肉,又是气又是无奈,道:“你就离我远一点,让我喘口气,成吗?距离产生美,你懂不懂?”
陆慎故意做出吃痛的模样来,吸了口凉气,拥了她在怀里:“别动,我不碰你,就这么让我抱一会儿,明儿天不亮,我就得走了。”
默了片刻,又道:“出雍州出发,各郡县都巡视一遍,整军备战,直到南边的江州,到时候,自然如你的意,离你有多远就多远。说不得等你生产的时候,我也赶不回来呢。”
林容枕在他胸膛上,呼吸间都是他衣裳上浓浓的沉水香,听了这话,哼了一声,忍不住讥讽道:“你倒是尽往好处想,就这么几天而言。”又想起小十六来,倘若自己真有走,这里她便没了依靠,到底要把她送走才行。
这一夜,陆慎到底是说话算话,没再动手动脚,只松松地拥着。偏两人都睡不大着,直到深夜才缓缓睡去。
林容觉轻,第二日,一大早听见庭中丫鬟起身的声音,便立刻醒了,推了推陆慎:“赶紧起来,你不是天不亮就要出发吗?待会儿人多了,看你怎么出去。”
陆慎一脸的不情愿,磨磨蹭蹭,捞了衣裳站在床下,慢悠悠穿着。
又忽听见外间老太太声音:“六哥儿他媳妇儿醒了没有?”虞嬷嬷回话:“倒是没听见起身,老奴去瞧瞧!”
林容吓了一跳,赶忙掀帐下床,扯了衣裳替陆慎穿起来,一面支开那扇窗户,一面催促:“快点,虞嬷嬷说话就要进来了。”
陆慎默默立在那里,拥了林容在怀里,好一会儿,问:“你就这样厌恶我?”
林容一时只觉得此人万分矫情,厌恶吗?恨吗?只要能离他远一点,也说不上有多么厌恶、多么恨,当然,得建立在两人没什么关系的基础上。倘若时刻在眼前晃荡,那自然是很厌恶,很厌烦的。
她默了片刻,含糊道:“我厌恶这世道。”
陆慎听了,俯身往那朱唇上蜻蜓点水般一啄,若有所思:“这个答应倒是出乎我的意料!”
外间脚步声渐渐近了,虞嬷嬷隔着门小声问:“夫人,您醒了?怎么听着似乎有人说话?”里面又没丫头守夜,在同谁说话呢?
林容回头应了一声:“虞嬷嬷,翠禽凤箫两个丫头过来没有?”一面把陆慎推到窗边,皱眉:“快点。”
陆慎叹气,抚了抚那小女子的脸,这才转身跃窗而去。
第77章
雍州这年天气颇为反常一出正月,便冰雪渐消,草长莺飞渐渐暖和起来一到五月府中上下均换上了薄薄的春衫来,一副近暑的模样。
这日正是端午节前的两日,翠禽、凤箫忙着指使小丫鬟们悬朱符,插蒲龙艾虎又剪了吉祥葫芦样式的红纸贴在窗牖上。一时忙活完,已是出了半身的汗,院子里照旧静悄悄的不闻人语只听见树上偶尔一两声微弱的蝉鸣。
忽外头有人敲门,凤箫赶忙疾步过去,取了门栓,见是老太太身边新选上来的一等丫鬟琳琅,忙请进来奉了冰碗:“琳琅姐姐,什么事这样要紧打发个小丫鬟来就是了?”
琳琅不敢托大,挨着坐了半个凳子,摆手:“老太太说,今年端午热得早上月洛阳的天子又薨了,本要按爵守制虽是虚的,却也不好大操大办的过节,取了简省的意思。不想,今儿外头送节礼的到了,禀了老太太,说不独四爷,就连君侯也要回来过节呢。”
上月天子薨逝,洛阳的河间王另立陈留王为少帝,未到半月,陈留王又暴毙而亡,一时天下侧目,物议纷纷,各地的诸侯有举旗讨伐的,有按兵不动的,仿佛大战就在眼前了。
翠禽在外头听见了,抚帘进来,一面倒茶一面问:“算着日子,君侯不是巡视军务,已到江州了么?”
琳琅摇头:“具体到哪儿,就不是我能知道的了。老太太说,趁着几位爷还没回来,先往观里打几天平安醮,山里又清凉安静,最是安逸的。”说着站起来,便要走:“等着夫人去商量呢!”
翠禽、凤箫送了那丫鬟出门,这才推门抚帐,往院后而去,见林容正闲闲坐在芭蕉树下纳凉,一手拿着卷书,一手执着一柄文俶花蝶样的团扇,有一下没一下慢慢摇着。两个人一时都立住,并没有上前打扰,一个低声道:“县主这些日子,越来越不爱说话,便是同我们,也不像往日那样爱说爱笑了。”
未几,林容搁下团扇,见两丫头愣愣立着,开口问:“什么事?”
翠禽这才过去,一面将刚才的事回了,一面往林容手上系了条五色缕:“县主,是现在去,还是坐一会儿再去?”
林容望着手腕上的五色缕直皱眉,翠禽不许她解下来,忙道:“端午节,县主好歹应应节气。我跟凤箫用蚕丝编了大半天呢,蚕丝还在佛前供奉了的,辟邪长寿,以止厄运。”
林容只得叫她系着,默了默,问:“早上你出府去,还是老样子吗?”
翠禽点头:“还是老样子,有人跟着,医馆药堂连去都去不了。府里大夫开的补身子的药方,有专人熬了送来。现如今,弇山院上上下下,连个药渣子都瞧不见,就连针头线脑也不许夹带进来了。”
林容又问:“可有说他什么时候回来么?”这个他,虽没明说,却都明白说的是陆慎。
凤箫道:“听那意思,总是这三五日的事了。”
林容想了想,站起来:“那就好。”还不算太晚,她心里默默算着日子,这时候还是个胚胎而已,要是月份再大些,恐怕就算流掉,排不干净,留在子宫里面腐烂发炎,这条小命就难保了。
她放下书,瞧了瞧日头,道:“去老太太院子吧,过一会儿日头毒了,反闷热不好受。”
一时又有人来回话:“夫人,请平安脉的大夫来了,是不是立时叫他过来?”
翠禽、凤箫一时听了,均是望向林容。旁人不知道,这两人整日贴身伺候,哪里不知道她已经三个月没来小日子了,近来几日又添了恶心泛酸的症候,分明是有身孕的模样。那大夫是一个月进来请一次平安脉,上月来时,只怕是月份轻,脉象浅,望闻问切的时候,县主又惫懒应付,并不配合,因此并未瞧出来,就这么敷衍过去看。这一回,只怕是瞒不过去的了。
林容提起裙子下台阶:“我现在往老太太那里去,请大夫先坐一坐,等我回来了再诊脉。”
一时到了老太太的荣景堂,果见一屋子的人,正热热闹闹说话,厅前一条紫檀大案,案上摆着些许外头送的端午节礼,老太太正指案上的妆花缎、提花绢:“都是些杏子红、石榴红鲜艳的颜色,给府里几个姑娘做衣裳、帐子正合适。那些香云纱,颜色暗沉了些,给老姨奶奶们。”
一时瞧见瞧见林容进来,笑着打量,见她因着天子孝期,一身素服,倒是别样素净,招手唤她道:“来来来,你瞧,这耦合、松花的颜色,是不是正配你?”
林容浅浅道了一句:“老太太疼我。”老太太拉了林容,坐到她身边,又打量:“是不是身上不好,我瞧你这两月惫懒出来走动,也不大见人的?除我这里还见你偶尔来来,别处也不大见你去逛逛。”这是实话,虽然看管严密,时时又专人盯着,却也并不禁止林容出去走动。只她出去了两次,深觉没意思。
林容并不想此时又叫了大夫把脉,笑笑:“今年气候异常,总觉得闷,有些春困罢了,叫老太太忧心了。”一时岔开话,问:“老太太要去山上道观里打平安醮?”
老太太点点头,果不再追问:“这也是往年的常例,倘老姑奶奶在,咱们一家子早去了。只她今年写了信来,要往青州去,便不等她了。这打醮祈福,最要心诚,必是要亲去才好。”
一时,又有丫鬟进来回话:“老太太,山上观里的道长送东西来了,现候在外面。”
老太太忙吩咐:“快请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