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玉兰被他俩吵醒。她坐起来,看一眼表,让女儿先去吃东西。
陈晶妍迟疑地说:“他的眼睛……”
“就算我眼睛看不见,但你要是被分手后,我还是能听见你发出的哭声。”沈砚冷声说。
董玉兰听到“分手”两字,还没问,陈晶妍就一边装傻一边赶紧跑走。
只剩下母子二人,董玉兰弯腰捡起落在地面的风衣时碰到儿子的手,沈砚的手骨节分明,但冰冷彻骨。她刚想握住,但近距离看着沈砚的脸,难以控制地皱眉。
沈砚反握住母亲要抽离的手:“会好的。”
董玉兰喃喃说:“……上帝保佑。”
一低头,她看到沈砚的手上有个温润的藤制手镯,董玉兰略有诧异,沈砚有豪门子弟的一系列毛病,但向来讨厌戴这种配饰。
沈砚抿下嘴:“幸运女神给我的。”
就在这时,玻璃感应门打开,医生走过来,问谁是家属。董玉兰的手变得和儿子一样的冰冷,一开口,居然说不出话来。
沈砚再次一握母亲的手,说:“这里。”
陈晶妍在医院的自助咖啡店随便吃了点东西,冷柜里有寿司,从外表来看就很难吃。这时,蒋沉雨打来视频。他问她,让沈砚公司包装他的事情进行到怎么样。
他俩在机场分开了,蒋沉雨直接转机去美东,说是要处理什么乐团录音棚的事宜。
“今晚乘航班去看你。我发现,你的心理成熟度比实际年龄老练很多,这一点,真的很打动人。”
不满二十岁的小姑娘,最喜欢被夸像成熟女人。
陈晶妍挂电话后,轻飘飘地往回走,走到拐角处,突然看到哥哥无声地伫立前方。她吓得后退一步,却看到沈砚贴着墙,从墙面滑到地面,手抱着头。
医院的走廊纵横而又宽敞,目前没有其他病人家属或医院员工。
沈砚原地蹲着,把头埋在膝盖里。陈晶妍呆呆地看着,只有透过颤动的头发和肩膀能感觉到男人的绝望,从空气中,传染到人的最深处,令人感觉到心脏都被捏住。
这位兄长,可靠但也很有距离感,很少露出软弱。什么时候,才会做出这种把头埋到膝盖里,像个鸵鸟般抵抗外界的姿势?
她突然间明白什么,发疯往前跑。
前两天,董玉兰在急救室守着,乌黑的鬓角白了一层,她正低声和医生说话,突然之间,就被撞出好几步。
陈晶妍在拔腿奔跑的时候就万念俱灰,痛苦像丝缕一样缠绕进她的肺部,让人想大喊。
“爸爸啊——”
还没嚎完,母亲就扬起手臂,以一个建筑师扔铅笔的精准力道在她的后脑勺处拍一下:“不要在医院走廊上奔跑!”
陈晶妍捂住头:“呜呜呜呜爸爸!我,我要去见爸爸最后一面!”
董玉兰那一副面对蠢货的表情和沈砚相同,她喝止:“你爸很好。所以,不要再喊了!”
医生也确认,病人生命体征平稳,手术成功。
……等,等一下。既然没事,沈砚刚才哭什么。
这时,陈晶妍身后传来冷冷的一声:“爸还在麻醉复苏,暂时不能探望。之后我来处理转病房的事。你俩先回去休息。”
沈砚的鼻梁上架着护目镜,脸上干干净净,哪有刚才独自痛哭的影子。
董玉兰揉着胸口。她熬了十几天,被陈晶妍那一下撞得真实的心悸,丈夫病情平稳,就勉强答应暂时离开,随后让陈晶妍陪着视力不便的沈砚去签字。
在护士台前,兄妹两个人距离很近。
沈砚和陈晶妍的脸相同大小,但他的五官更浓,鼻基底比眼睛高出更多,下巴也没妹妹尖,更有股威压和凌厉。
沈砚仿佛感受到陈晶妍的视线,转头定定地看她,当然,在他的视野里,她只是模糊的面团。
陈晶妍纠结很久,很不情愿地说:“我知道你也很担心。之前吵架,我也不是故意的。”
沈砚翘起嘴唇,冷冷说:“我没有和你吵架。你只是让我扫兴,就像平常那样扫兴。”
后脑勺还有她妈狠狠打的那一下,耳中又听到哥哥的评价,陈晶妍再次醒悟自己在家里的阶级地位太低,她刚要说话,沈砚带来的生活助理来了,他们并肩离开。
走几步,沈砚顿住脚步。
他回过头,心平气和地说:“你,爱和谁谈恋爱就和谁谈。但记住,我和你一样也管陈立聪叫爸,就算你讨厌我,我也永远是你哥……血缘,就是这么讨厌的东西。”
陈立聪这条命能捡回来靠幸运。
他原本有基础病,之前到全美最大最有名的心脏病专科医院做复查,因为疫情逗留美国,在此期间又经受感染。
生老病痛,对富贵人家也是难关。在此期间,医生下达病危通知,陈晶妍和董玉兰哭了几次,沈砚支撑她们情绪,在医生几次出来征询治疗方案时由他快速决定。
陈立聪当初第一次做心脏手术前,曾经把沈砚单独留下,但是,并没有吩咐如何管理公司或照顾母亲和妹妹之类老套话。
继父当时提出了一个在沈砚看来堪称奇怪的要求:“等我的手术结束后,你去看一场话剧吧。”
“表演,最初源于人类对生死和自然的敬畏崇拜,巫师们身着盛装,围着篝火,在歌谣中跳舞。而话剧和音乐剧也是最古老的剧种。生命里大多数的事情是无法战胜的,但是,如果一个人能把部分的心情寄托在艺术里,是很令人安心的事情。”
沈砚不以为然。
那时候,他正处于人生的最低谷。
不管母亲劝阻,沈砚大学专业没有选择建筑系,又决定和最好的大学同学中途退学准备创业,在这时,冷落儿子多年的考夫曼再次联系了他。
董玉兰和前夫签订离婚财产分割条款时,她要求考夫曼,必须转给儿子一部分科讯股票。科讯将几大业务部拆分成独立的公司上市,考夫曼让出的是当时市值最低的娱乐股。
多年发展,娱乐行业成为吸金窟,相关公司的股价高涨,而沈砚凭借多年的持股,不声不响地成为科讯娱乐的第一大自然人股东。考夫曼懊丧不已,要求回赎。被拒绝后利用在美国的资本公司收购和吞并儿子的创业公司,导致沈砚和大学同学几近反目。
完全为了报复自恋狂的父亲,沈砚选择回国。
他凭借继父的关系进入娱乐圈,但冷静看待这一切的话,经常会有一种自己究竟在干嘛的感觉。不过,沈砚没打算收手。“艺术梦”离着很遥远,浮华却很近。他是货真价实的富几代,足矣当富贵闲人,但沈砚一路读得都是男校,家教颇严,在国外的生活还真没有在国内当无名小艺人时那么洒金如土。
凭借对继父的尊重,随手买了一张先锋话剧的票,叫《空间的莎士比亚》,一眼相中台上全情投入的女演员,并被人拉住要投资电影。
当第二次站在医院走廊,等待继父手术的煎熬时,沈砚发现,比起理解“艺术”是什么,再一次想到了刘璐璐描写的那只老狗,被旧主人抛下,新的小主人又对它没兴趣。到后来,小主人也要离开,它也就只能表现无聊、冷淡或傲慢的样子,除了缩小自己的感受以外,不知道该做什么。
当陈立聪脱离危险,董玉兰如释重负。沈砚的脑海中却一片混乱,有什么像轮胎般碾轧着脆弱的眼球。他凭着本能,立刻借故躲开,眼泪却无法控制地流下去。
他在那个时候,很想念刘璐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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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立聪之后恢复得还不错,他们远在美国,也算过了个好年。
沈砚的眼睛再次接受治疗,不能用任何电子设备,这天晚上吃完饭,董玉兰冷不丁地问陈晶妍:“你房间里挤不挤?”
陈晶妍陷入某一种很显然的慌乱之中:“还可以。他,他很忙,昨天刚走,挺宽敞的……”
董玉兰蹙眉,陈晶妍却回过神,小心地问:“您,说什么?”
“你不是把狗也带回来?和宠物一起住在酒店套房里,挤不挤?”董玉兰说。
沈砚在旁边听着猜出几分真相,从鼻腔里发出两声冷嗤。
蒋沉雨对安抚小女生向来很有一手,他没有一直陪着陈晶妍,却把她的小京巴带走,没事就发几张照片,用宠物来维持两人的关系。不过,他这次来的时候,确实直接住进了陈晶妍的酒店房间。
董玉兰丢下满脸通红的女儿,再对沈砚说:“波士顿那里明天找人来和我谈业务,你也出来。建筑事务所合伙人的女儿,新加坡人,从小在美国长大,哈佛毕业的。和你也有共同语言可以聊,你俩年轻人见见面。”
什么叫现世报?沈砚之前刚拿这一招对付陈晶妍,董玉兰用一模一样的把戏对付他。
在陈晶研幸灾乐祸的目光中,沈砚倒是平静。他说:“那边找璐璐吃了一顿饭,我又要被拉去吃饭。没想到,刘璐璐在你俩心中的地位这么高。不然,我直接娶了她?”
董玉兰一愣。
她并不知道前夫找过刘璐璐。虽然和考夫曼不和,但他们有些观念很一致。
“我呢,从来不是反对自由恋爱,但很警惕那些立志当演员、音乐家和画家之类的人。他们最喜欢把梦想挂在嘴边,本质上需要人养着。一旦发现新目标,分分钟闹消失。钱不钱的,真的属于小事,被这种吸血鬼缠上会糟蹋自己的人生。”
董玉兰扫了一眼面前哑然的儿女,再平淡无奇地继续说:“你平常不是喜欢买马?找对象,就像挑赛马,要看体格、心脏素质和血统,只有纯血马才有登场的机会。否则,跑得再快都未必有机会上场。你啊,绝对不要给那个小姑娘任何能嫁进咱家的幻想。”
沈砚点头:“不错,挑马只看数据,能把各种数据挑到顶尖,唯独,一种东西挑不出来,那就是马的心态。有一种马,天生适合赛场,在训练场的时候,它跟别的马一起跑,绝对不允许自己落在后头,眼睛里只看得自己的终点。当几匹马并排,它会挤开其他同类往前冲。拥有这种心态的马很少,如果看到,我花多少钱都必须买下来,无论如何想成为它主人,把它留在身边。被这种眼睛注视着,我自己也会兴奋,会专心陪着它一起成长。”
董玉兰感兴趣起来:“刘璐璐是这种性格?”
“不是在讨论赛马?再说,我没兴趣和自己的妈聊感情问题。”
陈晶妍不甘又有点敬佩地看着她哥。
她特别怵她妈,只敢暗地里反抗。但沈砚却不怕董玉兰,虽然童年有些坎坷,他的性格既不阴沉也没有太多反骨。无论中途退学还是回国,他任何事说做就绝对会做。有一种纯粹的帅和自律,让人感觉就算把他逐出家门都能性格不变地活着。
“还有那边……他只在需要我的时候才会对我感兴趣。”沈砚沉默了会,“别的事情还有商量,但任何人对璐璐出手,我也绝对不会手下留情。还有,您以后别问我的私事。您问,我就会诚实答。我回答了您又要生气——我不像某些虫子,谈恋爱都瞒着。是不是,陈晶妍?”
陈晶妍还在沉思中,就接到她哥最后一句的丢黑锅。以及,她妈冷冰冰的目光重新落在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