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子好像变更大了。
九条裟罗虽然无意,但或许她和“光华容彩祭”碰撞在一起,就会出现笑点。
比如说“御建鸣神主尊大御所大人”xn,再比如说现在的,“送他们去天领奉行的大牢里面反思几天”。
当然,要说九条裟罗看不出刀匠现在的状态是有问题的,那也就太小看她了。
她之所以这么回答,完全是为了堵住那几个现在正准备带节奏的,潜藏在人群中的愚人众的嘴。
这会儿对于阿丽娅来说,只要博士不爽,那她就爽了。
看到对方一脸吃了苍蝇的样子,她差点乐到笑出声。
——或者说,原本,她的确是会笑出声的。
但是虚拟屏幕中散兵的动作让她已经有点儿牵起来的嘴角又被压了下去。
当刀匠将笼钓瓶一心劈下来的时候,散兵错身往旁边躲闪掉这非常用力的一劈。
然后以阿丽娅看不清的速度回身,反手一把握住了那把刀。
寻常的刀刃无法在他的身上留下伤口,但是这把刀并非寻常的刀刃,于是混杂着祟神的力量连同着刀本身的锋利,在他的掌心割破了一道很深的口子。
应该是很痛的一下,但散兵的表情却没有丝毫的变化,甚至连眉毛都没有稍微皱起来哪怕一下。
他已经,很明显,在多年绝对算不上好的深渊厮杀经历中、被博士当作实验品使用的经历中,完全习惯了这样的疼痛。
他依旧将这些当作平常。
他将刀握在手中,却不顺势一拧,将这把武器从握着它的刀匠手中抽下来。
明明刀匠已经有了点年纪,距离身体最好的壮年已经过去了一段时间,而且因为长时间接触晶化骨髓等材料,身体被提早锈蚀蛀空。
如果散兵打算在这会儿对他完成缴械,他是可以很轻易做到的。
但是他没有。
他而是,身体微微前倾,整个人在博士的虚拟屏幕上放大。
——他在看刀匠的双眼。
刀匠的双眼表面覆盖着些微的紫红色。
其中红色占据了更多的部分,看起来颜色如血。
但在这一层混浊且不详的颜色
这是一双受了外力影响的眼睛。
散兵见过这样的人,扛不住邪眼反噬效果的愚人众中,偶尔会出现一些这样的存在,还有在博士的实验中,也出现过这样的人,甚至是在当年的踏鞴砂,最早出现症状的人中,情况最为严重的,眼底也带着一些相同的颜色。
只不过,现在的刀匠,情况比他见过的每一个人都更为严重一点。
散兵在看清了这一点之后,手上的动作飞快地继续下去了。
他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点在刀匠的手臂上,让他的血管在一瞬间发出酸麻的感觉,以至于肌肉被迫放松,无法握紧手中的这把刀。
散兵在从刀匠手上取下笼钓瓶一心,并握在自己手中的时候,神色也在一瞬间发生了骤变。
但他将这把刀对自己的影响压了下去,并快速转身,在将刀交付给神里绫人的时候对他说明自己在刚才那一瞬间因为这把刀产生的感受。
然后他向一旁的奥诘众借了一把刀。
在他借刀的时候,终于没有再触碰笼钓瓶一心的刀匠眼中的那些紫红色的光辉,一点一点地黯淡了下去,甚至露出了原本的褐灰色。
他的身形一瞬间变得有些佝偻起来,不再是刚才那个提着刀,能够将四周的人吓得不敢往前靠上来的样子,反而更贴合一个有点上了年纪,身体也不算很好的刀匠了。
“我……”
他摸了摸自己的嗓子,看向散兵的时候目光中充斥着复杂的感情。
散兵没等他第二次开口。
他将刀鞘对准自己,刀柄转向刀匠。
“刚才那把刀不太对劲,我想,身为锻刀匠人的你应该也有所感觉,所以。”
他又将手上的刀往前送了送。
“换一把刀。”
换一把刀,如果你的最终决定是要用刀剑来穿透我的胸膛,那么就换上一把刀。
质量不错,可以对和人越来越相似的人偶产生伤害,而与此同时又不会伤害到持刀者本人的刀。
散兵很是平静地说:“我不会躲开的。”
*
但是刀匠没有从他的手中接过这把刀。
相反的,他哆嗦着刚才在被散兵拿下笼钓瓶一心的时候,被拿捏得有些酸麻的手臂,往自己的怀里摸了两把。
最后,他掏出了一颗彻底枯萎的,甚至看不太出来原本模样的心脏。
“先前握住那把刀的时候,我确实想要杀了你,为雷电五传曾经遭受过的一切复仇。”
刀匠叹了口气。
阳光之下,他鬓边的白发逸出细细的一根,看起来格外明显。
“但是那把刀,在放大了我的执念的同时,也放大了这颗心的执念。”
他将这颗已经干枯萎缩到在他的掌心里甚至只能占据不到三分之一面积的心脏递给散兵。
“它的活性不够了,或许你还能听到……它最后的一点声音。”
散兵盯着那颗心脏,目光死死地落在上面,甚至给旁观者有一种要用目光点起火来的错觉。
他大概是不知道的:他朝着刀匠伸手,去接那颗心,但非人的双手,那非人的十指,甚至都在颤抖如人类一般。
“你、你是在哪里获得这个的?”
“踏鞴砂。”
刀匠说。
“我的祖辈捡到了它。”
*
刀匠的祖辈世世代代都在踏鞴砂居住。
在最早,后来在历史上留下了深刻一笔的御舆长正尚且还是踏鞴砂的一位目付的时候,他的祖辈就已经在踏鞴砂定居了。
这里的环境和条件虽然不算好,至少比不过稻妻城中的繁华,也比不过平原上村庄的安静悠闲,但是对于锻造刀剑的匠人们来说,这里却是全稻妻最好的地方。
锤子和烧热的铁胚碰撞在一起发出的清脆的声响,灼热的红铁放进水中淬炼时发出的滋滋噼啪声音,还有那炽热的炉心散发出来的,让踏鞴砂永远都比鸣神岛热上那么一点的温度。
——这些在刀匠们眼里,都是最棒的东西。
看似快乐的日子在不期间结束。
往日所有人都爱戴信任的丹羽大人据说畏罪潜逃,不知所踪;跳起舞蹈来非常好看的倾奇者也不知所踪。
留下给他们的是一片需要重铸的废墟。
一个刀匠,从灰烬中看到了某个隐隐闪光的东西。
他把它捡了起来,发现那是一颗心脏。
“不管如何,至少心脏不能就这样躺在灰烬里腐坏,任人的脚步从上面践踏过去吧?”这个捡起心脏的人这么对自己说,“不管是因为这场灾祸而丧生,又或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总之,连心脏都丢了,一定是个可怜人。”
他将心脏放在一个小盒子里面,心想着下次进城的时候,去拜托一个朋友帮忙,把它处理一下,至少做一个空心的木偶,可以把心脏填进去,权当是给那个可怜人全尸下葬。
但是很奇怪的,某一天晚上,他在睡梦中隐隐约约听到了些声音。
刀匠翻身坐起来,确定自己听到了哭泣的声音。
他点了蜡烛,端着烛台,循着声音在房间里面找,最后就找到了放在桌面上的那个小盒子。
是盒子中枯萎的心脏,流出晶莹的泪水。
刀匠问:“你为何在深夜哭泣。”
那颗心回答说:“因为我对我的朋友最美好的祝愿被扭曲了,倘若不是因为我的疏忽以及识人不清,他甚至都不会受伤。”
刀匠不知道这颗心说的是什么,但能够从它的语气中感觉到悲伤。
于是,他没有将这颗心下葬,而是传给了后代,并告诉他们这颗心曾经在满月的夜里哭泣的故事。
这是一个梦。
但也不算是一个完全的梦。
“我曾经不相信这个故事,但在这把刀被我握住的时候,我相信了。”
祟神的力量,将这颗心中最后的执念也一起放大了。
它就像是一颗已经干瘪的种子,但在有了一点泥土和水之后,还是爆发出了纤细脆弱的嫩芽。
这颗心在他的意识被裹挟在愤怒中的时候,在他耳边低声念道:“我的力量已经很微弱了,所以我想拜托你,看一看当初发生在踏鞴砂的真相。”
那个将这把刀递给他的人,那个对他说“就用这把刀,去完成你的复仇吧”的人。
愚人众第二席执行官博士。
刀匠不是什么圣人。
他自诩连善人都算不上。
他很计较祖辈失去的荣光,憎恶一切仇雠。
但他能够分清楚孰轻孰重。
“相比起把刀送进你的胸膛,我更想要先解决掉那个罪魁祸首。”
刀匠的眼前浮现起博士的模样,咬牙切齿道。
“但是还有这颗心……祟神的力量对我的身体也是一个极大的复核,如果没有这颗心的话,我或许已经如同燃尽的蜡烛一样熄灭了。它用自己的力量维护了我的生命延续,所以,它还有一点最后的愿望,我不能不帮它实现。”
刀匠将那颗枯萎的心放到了散兵的掌心里去。
“它有些话想要和你说,你——”
他的声音一顿。
因为散兵小心翼翼地捧起那颗心,把它放在了自己的胸前。
曾经他是这样拿着一个装了这颗心脏的装置,以一模一样的姿势走到炉心去。
它保护了他。
但是谎言让他将这颗心脏扔在了地上。
再次从旁人手中接过它的时候,它比上一次已经轻了很多很多。
就像是一个纸糊的空壳。
如果不是祟神最后放大了它的执念,或许它还会和第一次被放进他手中的时候,无法和他交谈。
散兵听到了很轻的声音。
轻飘飘的像是一片羽毛、一阵灰。
“丹羽。”
他叫了那颗心的名字。
“丹羽。”
*
博士脸色阴沉地看过来。
阿丽娅双手叉腰,毫不示弱地对他盯回去。
阿贝多拍了拍她的肩膀,提醒道:“眼睛可以不用睁得那么大,我的朋友,再瞪下去我担心你的眼珠子掉出来。”
阿丽娅:“……”
瞪不住了。
但这全都要怪阿贝多。
阿贝多态度很好地表示怪他就怪他:“但现在,我们是不是要和这位……愚人众执行官,交手?”
阿丽娅抿了抿嘴唇,觉得交手大概是要交手的,但在动武之前,她还有那么几句话想说。
“你要是乐意,就当我是个怪物,是个鬼魅好了。这样你就算死,也不是因为愚蠢而被人所害,只不过是输给了无法超越之物——如果我记得不错,这应该是你对丹羽说的话,博士。”
“我的神明让我看到了世界树中的这段记录。”
阿丽娅这会儿甚至都不管纳西妲在自己意识里挂着了,直接开始现编式造谣。
“但是你看,丹羽好像没有输诶,你看这颗心,隔着四百多年的时间,仍然保护了它想要保护的人,让你的计划功亏一篑了不是吗?”
阿丽娅认认真真地输出,努力做到让这会儿说出口的每一个字都字正腔圆,清晰明确地像是播音员:
“你看,人类的意志反而成为了你无法超越的高峰,不管你自认为是怪物还是鬼魅,总之,我现在对你的评价就是一个词:失败者。”
博士的骄傲在丹羽赤诚的心脏面前一败涂地。
所谓的“无法超越之物”,最终不也在他认为完全无法企及他所在高度的人类的意志中被打了个稀碎。
阿丽娅发誓自己的耳边甚至响起了啪啪的打脸幻听声。
“对此,我很想问问,博士大人,您有什么想要说的吗?”
如果有的话,她肯定得录下来,带回去之后给散兵反复循环播放——博士破防实录,对于散兵而言,大概可以当作睡前音乐来舒缓身心。
唯一的缺点大概就是太容易听着听着乐起来,以至于不想闭上眼睛。
阿丽娅这番话不可谓不刺耳。
尤其是对于博士。
他已经好几年未曾经历过哪怕一次失败了,然后在须弥遭遇了一次。
那一次,是因为他对上的敌人乃是尘世七执政,在神明的领域,一个外来者,曾经是凡人之身的僭越者,博士尽量放平了心态安慰自己,能够走到最后一步,并参与到与神明的交换之中,自己也不算吃亏,就已经很不错了。
接下来,就是这一次。
他没有筹谋太长的时间,只是——对于他这种人而言,没有筹谋多久的计划也不应该失败。
这个词本不应该出现在他和他人的较量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