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酒大人准备这样到何时?”
祁云峥的拇指摩挲她的手掌心,灼热的温度伴随着轻柔的动作,让江眠月手心发痒,心中也发痒。
他转而捉着她的手指,擒着她的手至他的唇边,在她的手背上轻轻印下一个吻。
他的唇有些微凉,印在她的手背上,引起她皮肤阵阵战栗,最恶劣的是,亲吻她手背时,他的双眸依旧静静的看着她,眼眸中浓墨般的乌黑几乎要将她吞噬。
她猛然抽回手,面容微红,“祭酒大人您……自重。”
“这算出格吗?江监生。”祁云峥淡笑道。
江眠月不可置信的看着他……他、他的面皮竟是这样厚的吗?
“祭酒大人您……先回去吧,学生还要再看会儿书。”江眠月垂着脑袋,躲开他灼灼的目光。
“好。”
祁云峥并未再劝她去休息,只深深看了她一眼,说了声“早些回去”之后,这才终于离开书库,江眠月腿脚一软,重新坐了回去,长长的吸了口气,平复自己凌乱的呼吸。
手背上灼热发痒,像是被什么烫了似的,江眠月伸手捂住手背,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继续看书。
小睡了一会儿确实要舒服了不少,她偏头一看,却看到祁云峥不知何时给她送来一小盏瓷灯。
那灯与他敬一亭的很像,光线柔和,这样的亮度之下,眼睛会更加舒服。
江眠月心中一暖,唇边不觉浮现出笑意来……他应当早就猜到自己会选择继续留在此处看书吧。
那京城的地方志虽多,可却经不起江眠月夜以继日的翻看,她在书库中呆了三日,主要的课业也都没有落下,终于在第四日找到了相关的内容。
这一夜,下了一场雨。
雨滴砸在屋檐上,像是夏日的吟唱。
凌晨未到,雨停风歇,漫天晴光,天边的云彩上浮动着朝霞,晕染了大片的红,倾洒在国子监的辟雍大殿上。
辟雍大殿是国子监的主建筑,平日里,除了清扫之人以外,却根本没人进。
因为这座建筑是用以皇上讲学专用的大殿,按照当朝规矩,皇上每年都要亲临国子监讲学一次,以示对于学子监生们的重视。
辟雍大殿华丽而尊贵,周围环水为泮池,池水清澈,稍有流动,十分好看。
早从上个月开始,辟雍大殿内便开始有人清扫整修,为皇上亲临做准备,终于到了今日——
一大清早天还未亮,国子监六堂监生便已经聚集在辟雍大殿的门前,队伍整齐,各个挺胸抬头,各个的眼眸中有期盼,有紧张,有激动,有惊恐。
六堂的斋长站在队列之前,眉头微蹙,神经紧绷,注视着前方。
江眠月脊背绷直,心中却并无什么忐忑情绪,只觉得一切看造化。
俗话说尽人事听天命,她凭个人本事已经做到了自己的极限,做到了问心无愧。
忽然,众人听到一旁顾惜之的声音,“来了。”
众人一阵倒吸冷气,都立刻挺直了脊背。
远远的,便只见一人身着红黑衣袍,头戴金色龙纹冠冕,长长的袍子被身后的数位太监牵着,小心的不着灰尘。
那便是皇上!
下马碑并没有成为摆设,皇上以身作则,从下马碑下马徒步来到国子监内,诸位监生看到此景,心情激动不已。
江眠月微微眯眼,便看见皇上的身侧便跟着祁云峥,祁云峥今日一身绯红官服,头戴官帽,面容严肃冷静,远远看去,只觉得他是一枚冷玉,在人群中十分耀眼。
皇上似乎在问什么,他平静作答,并无多余的表情。
江眠月看向皇上身侧的另一面,却猛然发觉,那一身繁复礼服,浓妆艳抹,眼眸冷淡的女子……却正是和乐公主!
她怎么也来了?
江眠月呼吸一窒……这公主殿下脾气有些不太稳定,十分不受控制,希望……不要出什么纰漏才好。
“和乐公主诶……”有人小声说。
便听到顾惜之的声音蓦然响起,“肃静。”
顿时没有人敢再开口。
江眠月深吸一口气,将自己的心情安抚至平静,可下一秒,她却看到和乐公主身后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这个瞬间,她只觉得自己的心脏都要凝固。
皇……皇太子梁清泽?
江眠月捏紧了拳头,死死地掐住了自己的手心。
今日可倒好,齐聚一堂。
皇上终于来到监生们的面前,所有监生顿时跪下行大礼,高呼万岁,皇上看到满目精神抖擞的国子监监生们,满意的露出笑意来。
“诸位监生请起!”
“谢皇上。”
皇上还有些轻微气喘,平日里少有这么长的路要走,且还穿着冠冕礼服,着实是有些累的,祁云峥见此状,立刻道,“皇上还请挪步辟雍大殿内,微臣已安排好了。”
“好,好。”
接下来便是繁文缛节无数,期间江眠月与其他斋长一道引导其他监生,忙碌之时,却刚好撞上一个人的身侧。
周围的其他监生们见到她身侧的人,都纷纷倒吸冷气,面色陡变,垂眸不敢与其直视。
江眠月看了一眼那人的衣袍,想也没想,直接跪了下来,“请皇太子殿下恕罪。”
梁清泽目光悠悠的看着她,声音温和,上前两步,捉住她的手臂将她扶起来,“快快请起,江监生是吧,怎么敢让你给我行礼,你如今可是位大人物。”
江眠月心中一咯噔,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不露怯,一面不动声色的抽离自己的手臂,一面轻声笑道,“皇太子殿下说笑了。”
“这种时候,还笑得出来?”梁清泽饶有兴致的端详她的面容,淡淡一笑,“不愧是祁云峥的学生,颇有他的行事风格。”
“亲手将自己的父亲送入大理寺,什么感觉?”
江眠月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应。
梁清泽的意思很明确——她今日有麻烦了。
“皇太子。”皇上早已上座,忽然开口,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梁清泽,一旁的和乐公主忽然笑了起来,笑容清脆,“皇太子殿下也喜欢与年轻的监生说话呢,恐怕是有什么四书五经的心得要急着聊。”
梁清泽眼底一阵阴霾涌现,他无心再管江眠月,笑着回身,往和乐公主身旁走去,“和乐公主总是以己度人,不过是撞了那位监生一下,稍说两句而已。”
皇上哪里看不出这两人在明争暗斗互相泼脏水,只是如今这样的场合,如此多的监生都在场,二人说话口无遮拦,着实失了皇家的面子。
他不满的看了和乐与梁清泽一眼,眼神中略带警告,两人这才消停下来,在自己的位置上就坐,闭上了各自的嘴。
皇上不由自主的在监生人群中搜寻了一会儿,不一会儿,便看到了静安那张稚嫩的脸。
她倒是规矩的很,挺直了身子站在监生们之中,个子不高,面色却十分严肃,颇有几分气势。
皇上淡淡笑了笑。
四周终于消停下来,江眠月忽然感觉到有一道灼热的视线扫过自己,她下意识的往皇上身边看去,果然,只见祁云峥的目光,正也有意无意的扫向她的方向。
一瞬间,二人视线交错,空气中翻飞起淡淡的温度。
祁云峥看似面无表情,可他那一眼,温柔又安稳,却让江眠月顿时心中安定下来。
会顺利的,她只需将准备好的一切拿出来便是。
等到众人都各居各位的时候,已是过了半个时辰。
国子监所有官员,博士、助教以及监生们全都到位,郭大人难得的面容严肃皱眉,一旁的崔应观也不动声色,静静坐好。
宫中来的几位也都高高在上的居于正中,辟雍大殿中安静一片。
祁云峥转身,朝皇上行礼示意。
皇上颔首,“开始吧。”
作者有话说:
二更晚一点!
第一百三十五章
随着皇上的首肯, 他身后的太监得令,尖声喊,“进讲!”
便有张怀宁博士起身,讲题为“君子仁莫不仁, 君义莫不义, 君正莫不正。”(1)
张怀宁博士的声音一如既往, 稳而不乱,郭晟远远看着张怀宁, 频频点头, 摸着胡子赞赏。
张怀宁说完,便由皇帝阐发书意, 开口道, “作君而兼作师, 今日朕前来辟雍大殿,便做一回诸监生的老师。”
在场所有监生缓缓跪地, 跪而听讲。
江眠月站在队列前,跪下时脚下微乱, 她的膝盖伤了几日,走路已经无碍, 却仍在恢复期,如今这一跪, 正拧着伤处, 疼得她微微蹙眉,却好歹是正儿八经跪好了。
祁云峥眼眸从她身上扫过,面容平静。
皇上说完, 便由祁云峥进讲。
祁云峥上前一步, 第一句便是, “诸位监生请起。”
也不知是他这句话起了提醒的作用,还是皇上忽然于心不忍,诸位便听到皇上开口道,“众监生随后不必再跪。”
“谢皇上!”
江眠月缓缓起身,松了口气。
再跪下去,她恐怕有些撑不住。
祁云峥今日讲学出奇的简短,他讲题为“刑过不辟大臣,赏善不遗匹夫”(2)江眠月听闻他的讲题,心中一颤。
这讲题充满了暗示,他却轻描淡写面容平静,不顾皇太子那阴郁的眼神,娓娓道来。
“刑罚不能因对方是高官显宦,便避而不为,匹夫有功,也不可因其身份而将其遗忘,国家法度不可虚设。”
江眠月心惊肉跳,小心翼翼看向皇上,却见皇上垂眸把玩手中的玉扳指,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看不清情绪。
祁云峥意有所指,便如胜券在握,他的态度自然是激怒了梁清泽,可他身边还有一个不规矩的和乐,他不好轻易发作,只能硬生生忍着。
梁清泽忍到一半,却发觉似乎有人在看着自己,他顺着那股视线看去,果然,只见梁和乐正咧着嘴朝他笑,笑容带着一股不羁与放纵,却仿佛无声的嘲笑,嘲笑他的无能。
梁清泽死死捏着座椅把手,气得脸色发白,耳边依旧是祁云峥波澜不惊的声音,这位受父皇赏识偏爱的祁大人,与和乐公主的笑容一样,都令人厌恶至极。
好在祁云峥今日所讲十分简短,说完之后,皇上照例阐发书意,监生们不必再跪,便垂眸静听。
“便如俗语所言,王子犯法庶民同罪,此言所言极是,当朝律法经修缮后逐渐完备,其中包含律令……”
皇上说了一会儿,态度明显对祁云峥所言极为赞同。
江眠月明白祁云峥想做什么,缓缓深吸一口气。
他如今的铺垫,大抵是为了后边驳斥皇太子做准备……他总是如此考虑周全,一箭双雕,细细想来,总是有无数令人惊愕之处。
“皇上发问。”太监终于开口,“答题最佳者,可获御赐免死金牌一枚。”
江眠月猛地抬起头。
场上所有人都惊叹不已,不敢出声,只能喘息以示惊愕,便听辟雍大殿四处想起倒吸冷气之声,此起彼伏。
免死金牌,不提千金难换,这可是可以救命的无价之宝。
江眠月也没想到此次太监会直接将这奖励说出来,如此一来,众人势必争抢求之,情况不乐观。
皇上缓缓看了看监生们,淡淡笑了笑。
“去年年关为止,京城共有人丁多少户。”
所有人都呆住了。
这是什么问题?看似简单,寻常查找书籍便能翻到,可是却又十分难以回答,毕竟这数字实在是没有人去注意,更没有人去特意记下来。
“回皇上,十三万四千户。”一个清脆的声音在人群中响起。
皇上似乎也没想到有人能这么快答出来,微微蹙眉,看向声音来源。
“谁答的,出列。”
江眠月缓缓从队伍中走了出来,正准备朝皇上跪下,却听皇帝不耐烦道,“不用跪了……又是你。”
皇上在寿宁节上见过江眠月,在郭大人的引荐下看过江眠月的文章,在长跑赛中赐予过江眠月御撰金笔,在后来收到过几次她的文书奏报,还在前些日子收到了她的弹劾文书……弹劾的是她的生父江玉海。
江眠月垂下头,缓缓深吸一口气,“学生江眠月。”
“朕自然知道你是江眠月。”皇帝有些气得笑了,“若不是这题朕从未与任何人提过,如今都要怀疑提前有人泄题给你。”
“回禀皇上,学生看过京城地方志百卷。”江眠月解释道。
看着江眠月临危不乱的模样,皇上微微眯了眯眼,颇有些不满。
实际上他为了这场临雍讲学准备了许久,提问的问题也是经过精挑细选,什么问题看似最为简单,却极易被人忽略,连在座的这些日日读书的学究、博士、助教们都十分惊愕,引人心中震动……他考虑了半月有余,才准备了这些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