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对陈爸来说没有用,他听不见铃响,也开不了口,更识不出字,陈兮只能托蒋伯伯做传声筒。到底是麻烦别人,山里房子又隔得远,这段时间陈兮也只打去过一次电话。
在去酒店的路上,陈兮的手机铃响了一下就断,这是之前说好的,不用蒋伯伯浪费电话费,陈兮会回拨。
方岳第一次听见陈兮的手机响,他瞥了一眼,认出陈兮从包里拿出的是他的旧手机。
他和陈兮都坐车后排,方老板当司机。方老板开着车说:“是你那个蒋伯伯吧?你赶紧回个电话。”
“欸。”陈兮回拨过去,“蒋伯伯,新年好。”
“新年好新年好,我刚到你家,你爸才做了晚饭。”
“他们身体怎么样?”
“山里空气这么好,他们身体能不好吗!”
车里安静,通话不外放也能听清那头说的什么。两人都说的普通话,那位蒋伯伯的普通话非常不标准,但陈兮都能听懂,有问有答,有笑有聊,她的声音清脆中带着软乎,语气礼貌又轻松。
方岳目视前方,耳朵被迫听着陈兮跟人拉家常。
陈兮问:“那他们今天晚上吃什么?”
蒋伯伯:“有肉,缺不了肉,还蒸了一碗鸡蛋羹。”
陈兮:“弟弟乖吗?”
蒋伯伯:“可乖,跟你小时候一模一样,让干什么就干什么,一点都不闹人。”
陈兮:“家里冷不冷?”
蒋伯伯:“能生火,比城里好多了,城里才冷,家里一点都不冷。”
这算半个实话,山里至少能自己生火。
茂林深处,石多山陡,蒋伯伯看着陈爸比划完,问电话那端的陈兮:“你爸问你,你学习怎么样啊?哦哦——”
蒋伯伯给陈爸竖大拇指,告诉他孩子成绩好着呢。
破败土屋的灶上生着火,火上架着一口锅子,里面煮了点菜叶土豆,旁边还有一小碗鸡蛋羹和一小碗红烧肉。
红烧肉是蒋伯伯从家里端来的,只有几块。坐在一旁的五岁小男孩眼馋看着却没伸手,瘦削的男人问他要不要跟姐姐说话,小男孩无声比划手语。
父子俩一身旧年灰衣,围着灶火等待农历新年。
方岳听懂了电话那端说的其中一句话,“你弟弟说他想你——”
然后他身边的人清了清嗓子,慢慢回了句:“我知道的……”
通话结束前,方老板回头大声吼道:“老蒋,新年快乐啊,跟老陈也说声新年快乐,让他放心,兮兮在我这儿好着呢!”
陈兮从车窗玻璃上看到自己,她穿着新买的鹅黄色羽绒衣,从头到脚加起来近一千,她在这里确实是很好的。
车玻璃上两张脸相邻,一人静静注视着另一人。
除夕夜酒店爆满,包房是早几个月前就定好的。
方家人口不算少,陈兮被方老板领着认人,方家长辈全都不咸不淡,方家晚辈盯着她看稀奇,但很快就没陈兮什么事了。
菜还没上齐,酒已经过了一半。
方老三面红耳赤拍桌子:“大哥你叫方冠军,姐你叫方亚军,我叫方季军,爹妈连取名字都偏心,这世道季军有个屁用,啊?!奥运会只认识冠军,你们说说,你们谁认识季军!”
方大姑擤着鼻子红着眼:“以前家里就我做得活最多,扫地拖地买菜做饭洗衣服,哪一样不是我做的?我三十岁就得了腰椎盘凸出,我为这个家付出少了?哦,活干得最多的是我,结果家里拆迁发大财了,得好处最多的是方冠军?凭什么啊!就凭他是儿子?!”
方老三抗议:“我也是儿子!”
方大姑:“所以爸妈是真偏心!爸最后那几年都是我给他把屎把尿,你们两个儿子除了动动嘴皮子还做过什么?结果到头来,爸没了,留的钱让我们平分,凭什么要我跟你们平分!”
方老三:“你可别造谣,我给爸把屎把尿还少吗!”
方老板不想跟他们吵,小声抗议:“我也一直有伺候爸。”
方老三听见方老板说话,枪|口又对准回来:“大哥要有真本事我也就认了,但你们看看大哥,啊,整天穿个貂,败家他最拿手!”
方大姑:“还有家给他败吗?你们看看他老婆和女儿现在在哪里!连老婆女儿都管不住,这个家早让他败没了!”
方老板忍不住了:“你们够没够!”
方老三:“你别给我张嘴,家里得好处最多的就是你,爹妈连长相都偏心,凭什么就你长得像爸,我们长得像妈!”
方奶奶原本自顾自喝小酒吃小菜,全当自己耳聋眼瞎,听到这里,她重重一撂小酒杯,撸起袖子加入战局。
陈兮目瞪口呆,举着筷子都忘记吃菜,传菜的服务员站在门口不敢进。方岳起身去门口接菜,之前菜上得慢,这会儿一道道全挤着上。
他不紧不慢将菜接进来,一盘盘全摆在包厢另一头的茶几上。
然后走回餐桌边,将陈兮从座位上扯起来,拽着她细小的胳膊朝茶几走。
“去吃饭。”他说。
第8章
陈兮一步三回头,细声细气问:“这样没关系吗?”
方岳:“有什么关系?”
陈兮:“你不管吗?”
方岳:“你是说帮忙报警?”
陈兮端看方岳讲这话的表情,好像挺认真。她分辨不出方岳是不是真有那意思,“那倒也不至于吧。”
两人已经坐到沙发上,茶几铺满美味佳肴。其中一道干锅牛蛙上桌后锅底应该要点火,服务员在门口递菜给方岳时没敢点,就给他一支打火机。
方岳现在把火点上,陈兮看一眼小烛火,再看一眼对面战场,烛火将干锅越煮越沸,对面战局也已经趋于白热化。
战国策里说一而当十,十而当百,陈兮眼见为实,方奶奶一出场,气势横扫千军万马,不管是敌是友,她率先进行火力凶猛的无差别攻击。
方岳又出去一趟让服务员上锅热米饭,等他回来陈兮再次向他确认:“菜放这里可以的?”
“你想放餐桌?”方岳陈述事实,“会有口水。”
……这个“会”字用得很传神,陈兮端碗拿筷,准备就绪。
菜肴色香味俱全,两人刚吃没几口,方岳的小表弟从战场上投奔而来。
刘一鸣小朋友目不转睛盯着菜,跳脚申请加入:“大哥大哥,我也要吃!”
方岳和陈兮齐齐抬头,看向灰头土脸的小冬瓜。
刘一鸣抹了一把脸颊上的灰,说:“我从桌底下钻出来的,大哥你待会儿给这家酒店写个差评,他们桌底下都不打扫干净,卫生好不及格哦。”
方岳不理他。
刘一鸣说:“大哥你好冷,你是偷偷吃了一肚子冰棍吗!”
冷冰冰的方岳提醒:“碗筷呢?”
刘一鸣扭身看餐桌,苦恼道:“啊,又要爬回去啊?”然后灵机一动,扬着肉嘟嘟的双下巴看向陈兮,想要指使她。
陈兮一心几用,又是吃饭,又是关注战局。现在方老板再次被联合针对,方奶奶挡在他面前,一夫当关万夫莫开,集中火力主攻劲敌。
陈兮感受到刘一鸣的目光,她把注意力又分给小朋友一些,想了想说:“我不爬桌底的。”
刘一鸣呆滞:“啊……”她这么大了难道只能跟他一样爬桌底?
陈兮笑笑起身:“行啦你等着。”
陈兮走向门口餐柜,他们的碗筷是后来从靠近包厢门的那个柜子里拿的。
陈兮把新拿到的碗筷给刘一鸣,刘一鸣跳上她坐的这张沙发。经历“大悲”后立刻感受“大喜”,刘一鸣转眼就对陌生的小姐姐亲近起来。
方岳在旁溢出一丝笑。
鸡飞狗跳的团圆饭最后像往年一样不欢而散,吃饱喝足的只有三个未成年。但这顿饭也不是毫无收获,比如方茉就因此从她舅舅家搬了回来。
方茉这人护短,她认为她爸是该被千刀万剐,但千刀万剐他的人也应该是她妈她奶奶或者她,再不济还有方岳。
方茉可以指着她爸的鼻子骂,但别人不行,尤其是大姑和小叔这两家。团圆饭后她从堂表同辈里收到小道消息,今年方家战况格外激烈,方老板还不幸被人打到了。
方茉一边骂着活该,一边收拾行李风风火火冲回家坐镇,反正方妈被舅舅家带出去旅游散心了,方茉还有一堆空白寒假作业,现在哪里都不能去。
春节期间方家迎来送往许多亲朋好友,到二月八日大年初六,还有远房亲戚带着一大家子人上门。
方茉看到这一家人,眉头皱得死紧,目露凶光恨不得张开獠牙。方奶奶轮流住儿女家,这轮正好排到长子,所以今天她也在锦缘豪庭。
方奶奶见到方茉表情,悄悄提醒她“上门是客”,把她轰到餐厅去包饺子,还叫陈兮看住她,别让她乱跑。
这趟回来方茉才正式跟陈兮见面,陈兮聪明乖巧,两人又年龄相仿,几天相处下来,方茉很喜欢她。
方茉一边瞪着客厅,一边跟陈兮说:“你知道他们那一家干过什么缺德事吗?”
陈兮没改掉小时候的毛病,她还是有点想听八卦。陈兮坐在餐椅上,拿起一张饺子皮,竖起耳朵道:“你说。”
有了听众,方茉分享欲瞬间喷涌而出,她迫不及待向陈兮翻起方家旧账。
方家拆迁暴富是在方岳六岁那年,在这之前,方家只是普普通通的农村人。方奶奶只有一个妹妹,妹妹出嫁外省,身为姐姐的方奶奶招赘,方家祖辈留下的那点土地都归了她。
碰上拆迁这年,方岳爷爷早已经过世,方奶奶手握丰厚财富,她认为她的三个孩子都是一副不太聪明的样子,钱不能放他们兜里,但她也听取了几个孩子的建议,郊区有家便宜工厂,买下来全家一块儿开厂当老板,再也不用出去打工看人脸色。
工厂买了,余钱还有,财帛招人眼,各路亲朋好友陆续找上门求帮助。
方奶奶年轻时娶了一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帅小伙,为了养家糊口,她只能做了几十年悍妇,后来方奶奶信佛行善,也是为了消消自己身上的戾气。
信佛后她牢记自己亲见的一件事。
有位富豪居士问大师,他到处做慈善,但财力始终有限,帮不到所有的苦命人,他应该怎么办?
大师就说了这样一段话:“我们都说普度众生,那么众生是谁?……众生因缘而来,你身边的就是众生。”
方奶奶虽然大字不识,但背佛经她却特别顺溜。听完大师的话,方奶奶顿悟了,行善不如舍远求近,看得到眼前人的困苦,帮得了他们走出泥淖,这就是种大善。
而方老板又是个感情特别充沛的人,他一听到悲情故事就容易掉眼泪,向他借钱的人还没怎么跟他哭,他自己先泪流满面悲叹天道不公。
母子俩“一拍即合”,方家善名也传了出去。
后来他们有单生意不幸被骗了,工厂倒闭,方家破产。
“工厂倒闭后我家可惨了,所有积蓄贴进去都不够赔钱,奶奶他们之前不是借出去好多钱吗,就想能不能把借出去的要回来。可惜那些人跟我们家借钱的时候感恩戴德恨不得亲上加亲,等我们去要钱,那嘴脸好像我们有多狼心狗肺,有多对不起他们!”
方茉气呼呼朝沙发扬下巴,说:”那就是其中一家,是我爷爷那边的亲戚。”
方家当年去要钱,对方死不认账,气势汹汹说这钱就该是方家送给他们的,算作当年方岳爷爷入赘方家的彩礼钱,还指着方老板父女三人说,要不是有方岳爷爷牺牲自己,方家能改良出这么好的基因吗?
方奶奶和方老板做了这么多善事,最后却没落到半点好。那时方家焦头烂额,工厂找不到买家,小镇房产又不值几个钱,方茉和方岳在荷川读小学,当年寄宿在舅舅家,催债的打上舅舅家的门,他们存着点人性没动小孩,却把方舅舅一家砸得面目全非。
那是一段暗无天日的时光。
但方家“人”运不佳,财运却是真的好。他们的困境在十个月后突然就解决了,多少人一辈子碰不上一次拆迁,方家竟然碰上了两次。
第二次拆的是那间找不到买家的工厂,这回方奶奶手握巨额资产,重回人生巅峰!
陈兮也终于知道方家在工厂倒闭后经历的跌宕起伏。
方茉说到这里,抚了抚自己秀发。她对自己的美貌还是很满意的,看着坐在沙发上的几人,她哼哼道:“还说没我爷爷就没我们这么好的基因,我长得好关他们屁事,他们跟我爷爷是兄弟,又不是我爷爷的爸!”
恰在这时,另一个长得好的人外出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