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矜的字体写得太过杂乱而丑陋,蒋宿眼睛快稠瞎了,努力分辨着。
陆书瑾见状,回头给了萧矜一个不大赞同的眼神。
抄一份答卷事小,但蒋宿一旦养成这个习惯,日后不仅仅算术或是其他文学,他会在面对任何问题时都只想着抄别人的答案,很难独当一面。
陆书瑾觉得萧矜应该明白这点,不知道为何还一直纵容蒋宿。
萧矜被她不赞同的目光看了一下,这一眼情绪浓厚又颇有味道,他心尖一下麻酥酥的,没忍住笑了笑。
等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萧矜忽而开口打破了学堂之中的宁静,扬高声音说:“张夫子,我要举报蒋宿乱纪违法,将我的答卷抢过去抄。”
丁字堂的人都知道蒋宿平日里跟萧矜关系最好,而今大哥大义灭亲,在众目睽睽之下往蒋宿身上戳了两刀,众人当即都看热闹笑起来。
蒋宿更是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显然这会儿已经懵了,脑子乱成一团,手上还是拿着笔坚持将这道题给抄完。
张夫子虽和蔼,但到底是个夫子,知道考场作弊一事的严重性,当即站起身肃声道:“哪个学生如此大胆?速速站起来让我看看,跟我去唐夫子和乔院长面前好好反省。”
蒋宿一听到这句话,登时遭不住了,手里的笔再也握不稳。当然他也没站起来,而是往后一瘫,反手用拇指狠狠去掐自己的人中,半死不活道:“萧哥萧哥,咱们兄弟的情谊今日算是走到尽头了!”
萧矜十分冷漠无情:“别装死,去唐夫子跟前领罚吧。”
蒋宿抄东西的毛病搁在以前并不严重,只是偶尔策论忘记写了,或是写不出来才会想着抄别人的。但自从陆书瑾来了之后,他完全依赖于陆书瑾,什么都不愿意自己写了,一门心思抄抄抄,萧矜老早就发现了,正打算想办法治他。
今日他又几次三番在考场上烦扰陆书瑾,实在该好好治治。
蒋宿给张夫子给拎到了门外,测验结束的钟声敲响,他收走了所有考卷之后,带着哭丧着脸的蒋宿离去。
陆书瑾站在座位上透过门看他垂头丧气的背影,心中浮现些许不忍心来,正逢萧矜走到她边上,她低低道:“这样,是不是过了些?”
萧矜却浑然不在意,“不吃亏如何长记性?光口头教是不够的,蒋宿性子混,越打越瓷实,用温水浇可长不成大树。”
陆书瑾没说话,但心里也是赞同的。
余下的一门策论蒋宿没来参加,估摸着正在悔室里挨训挨罚,不知道蹲哪个角落里哭着呢。
中午用饭的时候,蒋宿才回来,两只眼睛红得厉害,沉着一张脸,平日里跟萧矜天下第一好,现在也生气了,闷头坐在位置上谁也不理。
陆书瑾看了看,主动凑过去问:“先生如何罚你了?”
蒋宿将头扭过去,显然也生陆书瑾的气,并不应答,却把两只手掌给装作不经意似的摊出来,掌心红彤彤的还有些肿。
是挨板子了。
陆书瑾忍着笑说:“你跟我生什么气啊?又不是我告的状。”
蒋宿没忍住,扭过来跟她辩驳,“都是你不给我抄,我才会被萧哥算计!”
陆书瑾说道:“那你可太冤枉我了,我本来就打算给你的,只不过你先一步接了萧矜的答卷。”
蒋宿道:“我央求你许久,你都无动于衷,心是铁打的,肠子是石头做的,你就不是个好人。”
“当真?”陆书瑾反问,“我不是你的陆贤弟吗?”
“现在不是了。”蒋宿道。
“那萧矜呢,还是你的好大哥吗?”陆书瑾又问。
蒋宿却一下子没有回答,沉着嘴角不说话。
陆书瑾心说萧矜是不是给蒋宿灌迷魂汤了?
正想着,萧矜进了学堂,手里提着食盒,一眼就看到红着眼眶臭着脸的蒋宿,便嘴角牵起个轻笑,走到边上轻飘飘地问一句,“回来了?”
蒋宿梗着脖子不理他。
萧矜将食盒放在他桌上,“给你吃。”
蒋宿神情顿时一变,又拉不下脸,“我不要。”
“本来是我要吃的,但瞧你不高兴,就想给你吃,不要就算了。”
“我要。”蒋宿赶忙改口,“总不能白白让你坑害。”
萧矜顺手从旁边的位置上勾过来一把椅子,坐下蒋宿边上,放缓声音问道:“夫子如何罚你了?”
蒋宿方才还气着,现在竟完全不气了,说起来还有些委屈,“打了我手板,还要我重写算术答卷和策论,在悔室门口罚站到方才敲钟。”
萧矜眼中噙着笑,慢条斯理地将食盒打开,饭菜的香味儿瞬间涌出来,他把里面的碟子一盘盘拿出来,放在桌上。
季朔廷也将食盒放在陆书瑾的桌上,把里面的菜摆出来,说道:“你啊,不打你,能长记性?”
萧矜接着他的话问:“蒋宿,你日后可想过要去做什么?”
蒋宿眼睛看着桌上一盘盘的菜,目光随着萧矜的手而动,脑子压根没有思考,“萧哥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那若是我将来入朝为官呢?你要如何?”萧矜说:“你父亲的官职并不能世袭,你又凭什么本事入朝为官?”
蒋宿惊讶,“萧哥你若是能为官,我也能吧?至少我的算术还比你多对一题。”
季朔廷道:“不,以你先前的状况来看,你不能。”
他的话让蒋宿一脸茫然,听不懂。
萧矜拍了拍他的肩膀,又不轻不重地捏揉起来,说道:“我向来不是什么好人,我日后要去做贪官,当奸臣,你也要跟随我吗?”
蒋宿皱眉看着他,眼里满是疑惑,没有应答。
陆书瑾静静看着,并不从中插话,将蒋宿的不理解和纠结神色尽收眼底。
萧矜在用他自己的方式教蒋宿。
“所以不管你是跟随一个满心为民的忠臣义士,还是跟随一个作恶多端的佞臣小人,你都必须有着出众的能力,不可庸碌平凡,泯然众人。”萧矜神色肃然,盯着蒋宿相当认真地说:“若是你再如此碌碌无为,日后恐怕跟不上我的脚步,撇下你??x?,是必会发生的事。”
蒋宿呆着目光看了他许久都没说话。
萧矜等了一会儿,不再多说,分了碗筷,“来,先吃饭。”
陆书瑾早就料想过萧矜会担任这种角色,他和季朔廷都比同岁的少年活得更通透。别的少年还在旷学蹴鞠喝花酒;他们却奔波忙于官场算计,为民斗争。
近朱者赤,萧矜真正结交的人,品行自然差不到哪里去。
但是当她亲眼看到萧矜不紧不慢地对蒋宿说出那些话之时,心中还是不免被震撼,同时涌起一阵酸涩。
能被人教,其实也是一种幸福。
陆书瑾就是自己长大,无人教导,全凭自己摸索,幸而她学了字会读书,从书中学会了何为对,何为错。
她转头看了看窗外的朝阳,即便是在寒冷的冬季也如此灿烂耀眼。
炽阳永悬不落,少年的意志亦是如此。
陆书瑾想与他们一起,成为晏国新生的日光,干净明媚。
吃完了饭,季朔廷带着蒋宿去外面走走,萧矜就斜倚在座位上看书,丁字堂内没有别人,大多都回家或者回舍房去了。
陆书瑾见状,便从书箱中拿出那把扇子,递到萧矜面前,“送你。”
“送我?”萧矜立即放下了书,把扇子接过去看。
这白玉扇所用的玉是非常普通的品种,乍眼看上去洁白光滑,瞧着还行,但萧矜入手一摸就能感觉到玉的次等,做工虽算不上极其精细但也中规中矩。
坦白说是萧矜寻常看都不会看一眼的低廉东西。
但他将扇面一展开,里面的字随着褶子呈现,萧矜瞬间笑意吟吟,眉梢满是欢喜,一点也不觉得低廉了,赞道:“这字写得可真好,难不成你每日都练,是为了写这一副扇面赠我?”
陆书瑾也弯着眼睛笑,“自我来了云城,你对我照顾颇多,就算你说我们之间不必计较这些细枝末节,但我还是想送你些东西,虽微不足道,但也算是我的心意。”
“怎么会微不足道?”萧矜把玩着扇子,爱不释手,“好得很,我喜欢。”
陆书瑾见他喜欢,心里也是开心的,说道:“若你喜欢,这几日就都带着吧。”
“那当然,我会一直带着。”萧矜说。
且说到做到,下午的礼节考和武学考,萧矜都带着这把扇子,别在腰后,藏在外袍里。
礼节对于陆书瑾来说并不难,唯有武学测验上的骑术对她而言才算是真正的难题。
学府每两日就会有一下午武学课,学平射骑术和些简单的动作强身健体,陆书瑾学骑术学了很长时间,才能在马走起来的时候坐稳。
这次的测验,考的是骑马行过几处障碍,对熟练马术的人来说极为简单。
陆书瑾站在树下看萧矜骑着马从场地的这一头奔往另一头,束起的长发飘摇,衣袖袍摆翻飞,恣意潇洒,轻松地完成测验。
她两手交握着,神色恍惚。
“陆兄可是在忧虑骑术测验?”身边传来梁春堰的声音,他不知何时走到了身边来。
陆书瑾神色稍变,方才都忘了的,经梁春堰一提竟又想起来,她叹道:“不错,我先前从未碰过马。”
梁春堰笑道:“我也是,不过这些马性情温和,自幼驯化,很听指令的,你只管像以前那样练习就行。”
“话虽如此,”陆书瑾说:“可每一回上马背,我都怕得很。”
梁春堰开了个玩笑:“那便让我顶着陆兄的名字,替你去测验。”
陆书瑾笑了笑,“也不是不可。”
萧矜从马背上翻下来的时候,目光一寻,正看到陆书瑾和梁春堰站在树下说话,脸上都带着笑。
他神色没什么明显的变化,只微微绷着嘴角,走到季朔廷身边说道:“那梁春堰不像个好东西,再查查。”
季朔廷纳闷,“怎么又不是个好东西了?这个月你都说三回了,查了三回都没什么异样,还查?”
这梁春堰在萧矜嘴里,就没当过好东西。
“小心驶得万年船!”萧矜哼声道。
季朔廷觉得奇怪,稍微留意了一下萧矜,他的目光只要往一个望向撇两次往上,季朔廷就立即察觉到不对,循着看去,果然看到了树下站着的陆书瑾和梁春堰。
二人这会儿没再说话了,皆盯着测验场地看。
季朔廷道:“怎么着?酸得厉害?”
“我酸什么了?我酸什么了?!”萧矜反应激烈,一蹦三尺高,从后腰拽出白玉扇,唰地一展开,“瞧见没,陆书瑾送我的,我需要酸他?再且说君子之交淡如水,陆书瑾是君子,他们的交情定然比水还淡,你少乱猜!”
季朔廷只是随口说一句,没想到萧矜如此反应,他满脸古怪,“我可什么都没猜。”
“菌子,什么菌子?”蒋宿结束了测验,刚走来就隐约听到萧矜的喊声,见萧矜手里拿着把扇子,疑问道:“萧哥,这个天儿你不冷吗?怎么还拿把扇子摇着?”
“别管他,”季朔廷在一旁道:“他又发癫了。”
萧矜也没应声,眼看着陆书瑾赶去测验候场,树下只剩梁春堰一人,他赶忙丢下季朔廷和蒋宿二人,大步朝那里走过去。
到了跟前,他非常卖力地摇着扇子,往梁春堰身边一站,主动开口道:“马背上跑一跑下来,竟有些热,幸好我带了扇子。”
梁春堰见周围没别人,知道他在跟自己说话,便笑着回道:“萧少爷准备得倒齐全。”
萧矜仍用力扇着,含糊应道:“还好吧。”
说完就没在吱声,但仍站着不动,完全没有要走的意思。
梁春堰只得没话找话:“方才见萧少马背上英姿飒爽,颇有萧将军的风范,着实令梁某羡艳不已。”
“正常骑行而已,没什么特殊的。”萧矜将扇子换了只手摇,回答得敷衍。
梁春堰停了一停,接着说:“萧少的骑术测验必定能得个‘甲’字。”
“一个破字,有什么稀罕的。”萧矜开始不耐烦。
梁春堰再是没眼色,现在也看出来了,惊奇地看着扇子道:“咦?这扇面可是王羲之的书法?瞧着这般相像,难不成是真迹?”
“不是真迹,是陆书瑾特地写了扇面赠给我的。”萧矜这下好好回答了,下巴轻扬,俊俏的眉眼泄出那么一点点,不明显的得意来,问他:“你没有吗?他没送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