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此前一直跟姑母住在一起,在记忆中,姑母也会在靠近自己的时候,突然间睡过去。
卫胥晷慢慢往后退,想要拉开与年轻人之间的距离,就在此时,一道人影无声出现在厨房门口。
卫衡站在厨房门口,她的笑容更深了一些,熟悉的面孔隐在走廊尽头,隐隐绰绰看不分明:“已经睡着了……我带她去休息。”
不知为何,卫胥晷的胳膊颤了一下,她想要握住姑母的手腕,阻拦对方的动作。
然而在将想法付诸实践的时候,卫胥晷的身形又再度陷入凝滞之中。
她看到卫衡的手……姑母的手,原来是这个样子的吗?
骨头、血管、肌肉随意地绞在一起,用人皮漫不经心地裹住,空隙中填充上脂肪,因为填得太满,脂肪直接从皮与肉的间隙中流淌出来,每次活动都会引起肢体不规则的扭曲。
正在往外流淌填充物的姑母已经移动到了客厅里,并准备用这样的手,把沙发上的年轻人拽起来。
卫胥晷盯着这一幕,觉得自己跟自己的声音变成了两个不互相干的部分,她听见自己正在提出抗议:“我不要留下这个人。”
身前的姑母没有情绪地看了自己一眼。
刹那间,卫胥晷只觉毛骨悚然,她花了好几秒功夫,才想明白自己悚然的源头——姑母的面孔明明是朝着自己斜前方的,眼珠却转到了发鬓与脸颊的交界处。
卫衡重复了一遍之前的话:“我带她去休息。”
听见姑母的话,卫胥晷脑海中莫名跳出了一个词语,“倒带”。
即使面对同一个问题,人类也并不会永远给出同样的反馈。
那些东西要是觉得触发的反应不符合预计的话,就会重复之前的行为,让事件回滚到发生之前。
杂乱的思绪出现又消逝,卫胥晷感觉汗水打湿了自己的衣服,血管的跳动越来越强烈,数不清的思绪在心中此起彼伏。
就在姑母长且弯曲的手指即将碰到年轻人的前一刻,一只手握住了姑母的手腕。
那只手的颜色像是白垩,一端牢牢箍住卫衡,另一端则联系着沙发上年轻人的身体。
——那个已经睡着的年轻人,此刻居然是睁着眼睛的。
卫胥晷觉得,自己的所有思绪莫名挤成了一团,然后猝然碎裂开来,导致她脑中的所有想法,都出现了奇怪的断续与偏移。
年轻人站了起来,一只手紧紧捏着卫衡——
“……”
卫胥晷后退一步,停下了想要救援的打算。
眼中的画面告诉她,有什么不正常的事情发生在了她的姑母身上。
“卫衡”的躯体已经不再像是人类,描绘着人类五官的外皮松松垮垮地挂在骨架上,白色的脂肪不断从皮囊的裂缝中往外流,黏腻模糊的怪异声响从口器中持续溢出。
那不是一种变化,“卫衡”并不是因为被抓住,才突然变成了眼前的模样……直到此刻,卫胥晷才像从梦中惊醒一样,意识到一件事。
没有慈祥的中年女人,一直以来,跟她相依为命住在木屋里的,就是面前的怪物。
卫胥晷瞧着那个抓住了“卫衡”的年轻人,她张了张嘴,好像要喊出对方的名字,然而某种不可名状的力量阻止了自己,让她无法理解面前年轻人的存在。
年轻人竖起手指,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先不要着急。”
祂转头去看那个怪物,深海般浓黑黑色的目光中,“卫衡”慢慢融化,皮囊、脂肪、血肉都逐渐褪去原先的色彩,最后混杂在了一起,变成了一滩果冻状的胶质。
卫胥晷的脑海中划过一个念头——幸好水桶还没装满。
年轻人忽然开口:“我并不能一直在。”
听到这句话,卫胥晷心中泛起一股怪异至极的感受,明明对方就站在前方,自己却无法判断出这道声音的来源。
耳边隐隐响起了飞蛾振翅般的嗡鸣,对方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像一只飞虫,蚕食着卫胥晷的理智。
年轻人思考了一会,下了结论:“这样不行,我得先带走你的疯狂……之后你可以尝试用自己的能力,看能不能让我醒来。”
木屋的天花板已经变得很旧了。
程亭羽睁开双眼时,脑海中闪过的就是这么一个念头。
她明明是坐在沙发上睡着的,如今却躺在了地板上。
之前说要去倒茶的中年女人还没回来,让人怀疑她是打算从种植茶水开始准备招待客人的饮料,而那个名字上没有引号的卫胥晷正站在一旁,神情复杂地看着自己。
卫胥晷:“你现在觉得……”她似乎是想问问情况,一语未尽,立刻转了话头,“你现在一定感觉特别糟糕,时刻徘徊在失去理智的边缘。”
程亭羽扫了面前这个说话直白的女孩子一眼。
卫胥晷身边那些文字还在,只是产生了一些变化,之前的“轻度疯狂”已经消失,“特殊状态”后面则多了一个“[被动清醒]”。
程亭羽压低了声音,有效防止了自己的话在这个只有两个活人的房子里意外泄露:“你是怎么拿掉那些字的?”
卫胥晷的表情更复杂了,踌躇片刻才道:“你……别留在这里,不要好好休息,身体保持疲惫,运势持续降低,精神这辈子都不可能恢复,永远疑神疑鬼。”说完后,她轻声自言自语了一句,“我有没有忘掉什么?”
程亭羽老实摇头:“没有,你aoe的非常全面。”
虽然对方说了不让她留下,不过也没真的动手把自己赶走,而且不知为何,程亭羽心中这股想走的情绪,也逐渐变得不那么强烈起来。
卫胥晷同样坐在沙发上没离开,大部分时间都保持安静,偶尔在边上冷言冷语两句,不止diss别人,也不忘diss自己,不过每次都只会说几句话,随即便陷入沉默。
程亭羽注意到对方嗓子不大好,于是将盛满果冻的水桶提了过来:“是不是口渴,要不要吃点果冻?”
卫胥晷在那只水桶进入视线之前,就调转了目光,然后冷冷道:“……你才吃果冻。”
程亭羽:“我不能吃,里面装的是我的同事。”
说到“同事”两个字的时候,程亭羽又露出了思考的神情,卫胥晷立刻开口进行打断:“你有同事,你要上班,你不能旷工。”
她说得很有道理,句句都符合职场的基本规则,程亭羽一听之下,立刻觉得待在外头摸鱼也不是什么大事。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程亭羽忽然道:“你的数字。”
卫胥晷:“什么?”
她能感觉到,对方目光所聚焦的地方不是自己,而是自己边上一点。
程亭羽简单道:“精神值,数字在减少。”
“……”
对方的提醒非常及时。
轻度疯狂的卫胥晷觉得一切正常,但等理智回笼后,她才察觉到生活里种种不对劲的地方,并且理解了自己境况的险恶。
因为某些缘故,哪怕什么都不做,人类的理智也会逐渐减少。
那种减少被合理化了,要是无人提醒,卫胥晷还会逐渐陷入到之前梦游般的状态里。
卫胥晷:“你如果发现数字太低——”
她还没把话说完,程亭羽就再度摇头,继续用肢体语言表示她刚刚什么都没看。
“……”
卫胥晷深呼吸,然后才道:“对,你什么都看不见,也不会发现我的数字太低,更不会在发现后将情况及时告诉我。”
新的陈述让打算掩藏自身异样的程亭羽十分满意,她轻轻颔首,表达了对卫胥晷的赞许:“你说得对。”
毕竟做了那么久的邻居,又曾一起下过副本,加上很多时候,程亭羽并不会掩藏自己的能力特质——自欺欺人式的摇头不算——导致卫胥晷心中也渐渐产生了对方可能不是一个血肉型能力者的猜测。
方才那种明显的阅读姿态让卫胥晷发现,程亭羽是一个密瞳,而且是一个能读出旁人状态的密瞳,对方可以依靠某种方式,暂时性地重新得到理智,但那种情况无法持续太久,而且卫胥晷的直觉告诉她,频繁切换状态对邻居而言不是好事。
卫胥晷回想着见面以来,程亭羽的所有表现。
程亭羽曾说过,之前的怪物是一个人,卫胥晷也是一个人,但是房子里只有一个人。
卫胥晷很快明白了缘由,被疯狂笼罩的程亭羽无法理解怪物与人类的差别,但她能对两者进行有效区分。
第179章 花坛[结尾有增添]
卫胥晷先自言自语了几句“我疯了”、“我疯得越来越严重, 不会自动好转”,然后才继续之前的话题:“那个引号……”
梦游般的状态其实对卫胥晷也造成了影响,她明显感觉到, 自己思考起问题来比平时更为费劲, 停顿了一下才把话完整说了出来:“除了我之外,还有谁有引号?”
程亭羽只是瞧着她,全程没有说话也没有摇头,好像还在思考自己该不该配合卫胥晷,回答她的疑问。
卫胥晷顿时感到一种心累。
如果程亭羽的思维能力保留的多一些,自然会选择与她合作, 要是保留的再少一点, 也容易被自己牵着走。
然而面前人此刻对周围一切都抱有无法抹除的怀疑——虽然卫胥晷是一个咒言类玩家,不过她明显不擅长说服别人。
卫胥晷想了想,只得继续给对方刷buff:“我知道, 你不会把答案告诉我。”
或许是卫胥晷的语气太真诚,程亭羽终于开口:“还有蘑菇。”
卫胥晷:“……”
她怀疑对方是在故意驴自己, 又觉得程亭羽现在的逻辑能力还没恢复到这种程度。
程亭羽又将手伸进口袋, 拿出了一块绿泥一样的东西,对卫胥晷展示了一下:“花坛的话, 我没有看见,不好确定他有没有引号。”
卫胥晷深吸一口气, 恳切希望方才理智正常的邻居能多逗留一会, 这样一来,她至少可以提出一点建议——她很希望, 对方在把别人身上疯狂带走的时候, 也把自己身上的疯狂带走一点, 这样比较有利于两人后续合作的开展。
卫胥晷追问:“那你呢, 你有没有引号?”
程亭羽先思考了一会,最终还是轻轻摇了下头。
卫胥晷松了一口气。
这个怪异的世界——应该是某种她还不理解其机制的副本——同时存在着怪物跟人类,其中怪物的信息中包含引号,而人类却没有。
目前可以确认的,是程亭羽跟自己都是人类。
卫胥晷开始用力回想着自己在副本中的经历。
哪怕之前的程亭羽已经拿走了她的疯狂,进入副本后的记忆还是有些模糊,卫胥晷发现,不知从哪一天开始,自己就回到了原本属于姑母的小木屋当中,然后一直安静生活到了今天。
卫胥晷观察面前的邻居。
对方身上穿的明显是督察队的制服。
卫胥晷感觉到一丝微妙,副本对自己记忆的修正,是建立在她真实经历的基础上的,然而在侵蚀程亭羽的理智的时候,却为她设定了一个全新的督察员身份。
因为信息严重不足,所以卫胥晷只能暂时猜测,她们得到的待遇不同,是因为副本中有关程亭羽的资料更少,无法打造出能让对方沉溺进去的生活环境,除此之外,一个位置偏僻的小木屋,也能够轻轻松松将卫胥晷自己限制在一个难以与旁人产生接触的独立场景之中。
卫胥晷走到窗户旁边,外面的景色与记忆中的很像,却显得格外模糊。
她心中升起一种感觉,仿佛木屋已经被整个世界所遗弃,成为了被浓雾封锁住的孤岛。
卫胥晷回过头,看了眼程亭羽身上的黑色制服,道:“你现在应该还在上班,是不是?”
按照程亭羽的性格,到了下班时间,应该不会继续把制服套在身上,所以卫胥晷早就产生了对方如今正在带薪摸鱼的想法,现在询问,只是再确认一遍而已。
程亭羽漫不经心地点了下头。
卫胥晷微微蹙眉。
小木屋远离人烟,而程亭羽出现在这里的目的是找个没人的地方处理水桶中的果冻同事。
如果程亭羽是从工作场地一步步走来这边的,完全可以在半途中随便找个地方将果冻清理掉,所以极有可能,她是直接从工作场地无缝切换到卫衡的故居之前。
卫胥晷环顾四周。
木屋里的所有细节都与她记忆中的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