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之枝一愣,提着沉甸甸的环保袋,并抓起放在旁边的长柄伞,疑惑地穿过拱门,走向对侧。
她看到,周司羿正站在店门口那棵圣诞树旁。他眼前站着一个非常漂亮的女人。可两人间的气氛很古怪,隐隐呈现出对峙之态。
女人正歇斯底里地说着什么,拿包包奋力地砸他胸膛。
周司羿却无动于衷,只是冷漠地看着她。
乍一看去,十个人里有九个人都会以为这是一出情侣吵架的画面。但若细心观察,便会发现,这个女人的身材虽保持得纤秾合度,眉梢唇角却有掩不住的岁月痕迹,显然已上年纪。最关键的是,她的五官长得和周司羿实在太像了,简直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更比后者多了几分艳丽不可逼视的华光。
不过这会儿,她晃动双臂愤怒叫骂的模样,仿佛有些醉态,声音也异常亢奋。
尹之枝心脏咯噔一下,莫名想起了很久前,她在岳家花园偷听到的那通电话。
在C国出现,长得和周司羿很像的女人。他那疑似在吸大麻的母亲……
难道这个女人,就是周司羿的妈妈?
他连自己妈妈的电话也不听,关系那么僵,肯定不会专门约她出来见面。多半是冤家路窄,偶遇了吧。
尹之枝屏住呼吸,不知自己该不该出去。
周司羿显然已经厌烦,想结束这场对话,注意到她出来了,转身就走。
女人怒目而视,抓住他的手臂,尖叫道:“你敢走!你们周家人全都是骗子!都不让我好过是吧?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都想让我死在这里,一辈子都不让我回国!我当年就不应该和你们客气……你们等着,我现在就要去昭告天下——你这乱伦的产物,肮脏的东西……周家的大丑闻,哈哈哈哈哈!传出去,让我看看那老头的老脸还挂不挂得住……”
这段话有些口齿不清,但当中好几个字眼,已足够让尹之枝震惊得失语。她倏然看向周司羿。
周司羿步子一停。
背对着光,他的指尖深深刺进掌心。半晌,他慢慢回过头,忽然笑了笑,说:“好呀,你去。”
女人一呆,刹那没了声音。
“妈妈,你真的不用在这里威胁我。你应该知道的,只要你放出一点风声,我猜,不到二十四小时,周学谦就会说你吸大麻吸坏了脑子,找人把你送进强戒所,或者精神病院。”
女人死死瞪着他,浑身发抖。
“你很清楚这点,所以你一直没有这样做,不是么?”周司羿望着这张和自己极为相似、却又寻觅不了任何温情的脸,淡淡道:“没别的事了吧?晚安了,妈妈。”
他接过店员递来的打包好的食物,就要拉着一脸尴尬的尹之枝离开。
女人五官愤恨地一扭曲,忽然抓过台上的热咖啡,猛地倒向他。好在,尹之枝是面对着她的,在她起手那下,就猜到了她想干什么。反应比思维更快,猛地按下长柄伞的打开键。
透明的伞在店内砰地绽开。
“哗啦”一声,热咖啡汁水淋漓,滴滴答答,全淋在了长柄伞的伞面上。尹之枝的伞也被撞得脱手落地了。
服务生一脸莫名地跑出来,看到这场景,大呼小叫着“上帝”,忙走向女人,阻止她继续闹事。
“快走!”
尹之枝趁乱抓住周司羿,跑出了这家店。
但气喘吁吁地跑出很长一段路,难堪的沉默开始缭绕在两人之间。
周司羿一声不吭。尹之枝提着一袋东西,调整着呼吸,也在回想刚才听见的爆炸性内幕。
说实话,那个词带给她的震撼,堪比一万头草泥马在她心上玩接力赛。
“乱伦的产物”是什么意思?是她想的那个意思吗?
如果这就是真相,怪不得周司羿在任何公开场合都不提他的出身,这确实难以启齿。
尽管不是他的错,但只要秘密曝光了,而他又站在大众注视下,就注定一辈子都会和这些不堪的非议绑定。
而且,不是都说近亲生下的孩子会有基因缺陷,大多都智力不正常么?周司羿算不算万里挑一的幸运儿?
寒风吹袭,雪越来越大,大得无法继续走。
离停车的地方有一段距离,伞又被尹之枝丢在店里了,他们只好来到一处霓虹灯牌下的门洞里,暂且避一下雪。
雪花横斜飘舞,稠密如瀑,仿佛也将此处和外界隔绝开了,成了一个安静的空间。
“我刚才不是故意偷听的,但我现在还是有话想说。”尹之枝捏了捏拳,抬头,坚定地说:“没有人能选择自己的父母是谁,出身也不能用来评判一个人肮不肮脏。她刚才说的都是屁话,你千万别往心里去。”
周司羿突然开口:“她说的乱伦,不是你想的那个意思。”
“什么?”
“她和周学谦没有血缘关系。”
周司羿从食物包装袋里拿出一杯温热奶茶,递给她。
那还好一点,尹之枝松了口气,接过奶茶,喝了一口暖身,才疑惑道:“那她是什么意思?”
“她是我爷爷的第五任妻子。”
尹之枝:“……”
这个故事其实很简单。
周家与岳家同属豪门,底蕴还是有别,前者的家风要开放多了。
岳老爷子一辈子都和夫人相濡以沫,互相扶持,专情得不能更专情。周老爷子却不是。
当年,他的原配夫人是下嫁的,两人少年夫妻,恩爱不已。可惜的是,诞下第一个孩子,即周学谦后,原配夫人没过几年就香消玉殒了。
之后,这数十年的漫漫人生,周老爷子又有过几段婚姻。光是对外公开的妻子,就有五任,膝下的六个孩子,也非同一任妻子所生。后代不齐心的种子,也是从这里就埋下了。
周司羿的生母凯瑟琳和周老爷子年龄差了快四十岁。她出身底层,但貌美惊人,野心勃勃。这份美貌给了她向上突破阶级的底气。
然而,她进周家时,老爷子都六十岁了。想在这样的家族坐得稳,分家产,没有一儿半女是不行的,凯瑟琳深谙此道,但周老爷子早已过了最佳生育之龄。
如今已无人知晓错误是怎么犯下的。总之,凯瑟琳发现自己怀孕后,根据时间推算出是周学谦的孩子。正好她的肚子一直没动静,便打算将错就错,把孩子算到周老爷子头上。
结果,这步棋走错了。
凯瑟琳不知道,在自己进门前,周老爷子已动了结扎手术。等肚子的月份大起来,她才知道真相,可孩子已经流不掉了,不然很容易一尸两命。
周家怎么会容许这样的丑闻存在,就把凯瑟琳秘密地送到国外,安胎生子,并用了一点手段,从此不再让她踏入华国一步。
自此,周家上下,全当这个人不曾存在过。
当然,大家的认知是不一样的。其他兄弟姐妹只以为周老爷子又经历了一场短暂的婚姻。只有老爷子、周学谦和周司羿三人知道,凯瑟琳从人前消失的真正原因。
这也是为什么周司羿的生母身份不能在大众面前曝光。
整件事里,明明犯错的有两个人,周老爷子却只流放了凯瑟琳,而原谅了大儿子,还既往不咎。个中原因,无非是周学谦是他自认为亏欠最多、如同白月光的原配夫人所生的。
凯瑟琳并不愿意一辈子都待在寂寞的C国。如果当初没有走错那一步,她现在还在周家享福,绝不会那么快出局。
留守异国的空虚、愤懑和后悔,日积月累,形成了尖锐负面的憎恶情绪。她没有渠道纾解,就将它尽数发泄在自己的儿子身上——如果没有生下这个罪魁祸首就好了。
但年复一年,等这个被她漠视、虐待的儿子逐渐长大,凯瑟琳才发现,她想回到周家,只能靠这个儿子。
尹之枝心情复杂,仿佛堵了块破布。
难怪他们母子关系这么差,搁谁能没有阴影啊!
而且,这就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么?别说《弟弟凶猛》玩得花了,原来周家上一代人就有这么抓马的故事了。
她仰头,有些不忍地问:“那么,她当年对付你的宠物,其实也是为了泄愤?”
周司羿淡淡道:“不全是。她只是喜欢控制,不愿意我对任何活物产生依赖和喜欢的感情。”
所以,他后来不再养任何小动物。转而深深沉迷于滑雪那种失速且不受重力束缚的感觉。
这条路充满希望,也充满挑战性。他本???该沿着它一直前进。
但这一切都在周学谦来找他的时候改变了。
周家原本是一块非常遥远的、他一辈子也碰不了的蛋糕。
虽然他没吃过,却从小就知道它,皆因遭受的情感虐待都间接因它而起。
那一刻,看着出现在他面前、自称为他父亲的中年男子,他突然也想知道,那个女人那么想要的东西,是不是真的那么好。
周司羿也拧开饮料,喝了一口,看着雪中模糊的霓虹灯光,忽然问:“枝枝,我记得你妈妈很早就走了。你现在对她还记得多少?”
“印象已经很模糊了。”
“如果你妈妈也像是……”周司羿握住杯子,手背泛出青筋,半晌,才瞥向她,续道:“你还想见到她吗?”
他中途停顿了一会儿,但尹之枝意会到了他在指什么。
在见到真人前,人的想象力会美化对方,为对方赋予很多美好的特质。
周司羿问的是,如果见到真人,发现现实和想象的落差很大,幻想中的母爱并不存在,甚至找到的母亲和他的差不多。那么,她是否会后悔去寻觅真相。
尹之枝踢了踢路边的积雪,踢散了雪花。思索了下,她给出心里的答案:“想。”
“……”
“我前段时间正好思考过类似的问题,人应该活在美化过的幻想里,还是面对真实更好。我觉得,还是后一个吧。”尹之枝想着柯炀的话,吁了口气,望向天:“其实,妈妈离开了这么多年,我对各种各样的可能性都做了心理准备。也许她有苦衷,有一天解决完麻烦,就会回来找我。也许她另组家庭了,所以不方便和我联系。我还想过,她会不会某天偷偷回来过B城看我,发现我过得好,有人疼爱,她安心了,就悄悄走了。当然,最坏的可能我也想过,就是她已经不在了。”
周司羿侧眸,定定地看着她。
尹之枝挠了挠耳垂,说:“扯远了,怎么光说我妈妈了。回归正题——总之呢,你听我的,别听那个人说的难听的话,她说的全都不对。”
周司羿慢慢捏紧了饮料杯,半晌,似乎做了个决定:“枝枝,你们是后天的飞机吧?明天下午,想不想去见见Joslyn?”
“怎么见?”尹之枝疑惑地仰头,便是一怔。
因为周司羿也低下了头。两人近近地对视着,有微蓝的光在他眼珠里跳动,连表情都柔和了起来:“我和特蕾莎修女一起给Joslyn建了个坟墓,就在山上,还做一间小狗屋。我把和它有关的相册,也放在了修女那里。我想带你去见见它。”
尹之枝点头。
然而,到第二天中午,周司羿派去的人并未接到她。
连她的电话也打不通。
尹之枝失约了。
.
下午两点半,独立屋里,收音机传出甜美的女声,播报着C国各地的天气预报。姜照年站在厨房的落地窗前,正用面包机烹饪一份迟来的午餐。
客厅地板上,放着两个大行李箱。
今晚凌晨,他们就要踏上回华国的归途,东西也差不多都收拾妥当了。
黑咖啡注入杯子,香气醇香悠长。姜照年端起杯子,享受地一嗅香气,忽然听见门铃声。
没舍得放下杯子,姜照年便直接端着它,走去开门。
门开,看见来客,他有些意外:“周先生?”
周司羿一路都走得极快,气息急促,此时,紧绷的肩才微微松弛下来——门内的姜照年穿着常服,手拎一杯刚出炉的黑咖啡,讶异地看着他。
他身后的走廊阳光充沛,客厅收拾整齐,还飘出了一股面包刚出炉的香气。
这么稀松平常的生活化情景,足以印证,他来路时最担心的安危事件,并没有发生。
周司羿定了定神:“下午好,姜先生,枝枝在吗?我今天下午约了她,可她没按时出现,电话也关机了。”
姜照年愣了愣:“啊……是吗?你们有约?可她昨天晚上已经回国了啊。”
周司羿愣住:“怎么回事?”
“大概是昨晚十一点多吧,之枝接到她华国的家人打来的电话,一挂电话,她就说自己家里出了急事,得立刻赶回去。好不容易捡漏买到机票,怕坐不上飞机,她连夜就去机场了,还是小林开车送她去的,所以他现在都还没起床,才睡下去几个小时。”姜先生抬腕,看了看手表:“现在她应该还在飞机上,电话关机也很正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