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臣长子科举入仕记——乌鞘
乌鞘  发于:2023年03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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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书院?书院怎么了?”卓思衡听到关键词,立刻切换回了办正事的状态。
  速度之快,即便是了解自己大哥的慈衡,都吓了一跳。
  “我来本就是为了这事。”潘广凌自己搬了个小墩坐下,“吴兴和宋老三都听说你被弹劾参了一折的事,书院选好了下个月开建,可眼下这事,他们都觉得要问问你的意思,这书院……到底还建不建了?”
  “建啊,这是咱们商量好的大事,为什么不建?”卓思衡刚回过神来迅速进入状态。
  “可是……大人眼下在重兴州学,若是我们在瑾州再立一书院,岂不是在这个当口和大人唱对台戏么?这怎么使得?浮汀山那个书院本就预备学资轻薄多利附近子弟,大人还跟宋老三说,可让本郡内来此读书的学子之家拿物产抵替银钱,由宋家折算收纳,这样一来,岂不附近人人都去咱们那里,谁给大人的州学撑场面?这不是破坏了大人的官声和计划么?”
  卓思衡看潘广凌严肃焦虑的脸,笑着摇头拍了拍他肩膀道:“小潘,你同我去过好多次山乡民户,不知道还记不得有一家人的鸡鸭产蛋最多,以此为生计的?我们当时都很好奇,去问山民如何做到同样品种的鸡鸭吃同样的东西,却能比别家产蛋更多?”
  “记得,但凡和大人出去的事我都不敢忘。”潘广凌立即答道,“那家奶奶说,母鸡母鸭老了便不爱走动,只爬窝不产蛋,所以好些人家的老母鸡老母鸭都是养至不下蛋了或卖或自己吃了。他们家却给老禽的窝里放上些刚成年的小母鸡,又闹腾又欢实,总追着老的啄闹,老的便不得不动弹,打架乱跑什么的,便又有精神头下蛋了。”
  “那你就该明白,州学想要永远能维系下去且保持活力,需要的并不是我,而是一个竞争的关系,是一个能够让它不可以安安稳稳享受眼下不思进取的‘对手’。况且说对手也不太对,要知道瑾州虽然算是多学之乡,历次科举多有中者,却比之中原几州仍是差了好多,多一些书院增长学风,让更多人愿意送孩子走入学堂,州学并不会因此失利,这反而本身就是设立州学惠及万民的目的之一。我早晚有一天会离开学事司,难道我走了,州学里的人便不活了吗?瑾州的学子都不读书了?哪有这样的道理。”卓思衡说完自己都笑了。
  “是我狭隘了。”潘广凌虽然做不到一点即透,但只要讲清楚道理,他便不会再前思后想左右郁结,是个极畅达的人,“对了,宋端那小子好像回来了,他让我转告大人一声,说他家里有事,得回去一趟建业,书稿之事他走了好些地方,已拟了好多腹稿,还等大人一同切磋文字,不过眼下他知道大人分身乏术,说若是有缘你们建业再叙。”
  卓思衡听后暗自沉吟,心想以宋端的智识,想必已经看出自己的用意,能说出建业再叙,看来他已经猜测到了事情的走向。
  与此人相交,也不知到底是福是祸。
  沉吟之际,他略算时日,心想自己给慧衡的信,想来也该到了,不知她安排得如何?
  帝京,小芩园。
  “……大哥信上便是如此交待的。”
  卓慧衡立在姜文瑞同梅子义二人右侧,待他们都看过书信才开口。
  “梅大人是什么意思?”姜文瑞看后侧身问道。
  “倒是可以一试。”梅子义沉吟后抬头看慧衡,“阿慧,你要知道,这次国子监的事虽不算弊案,但与你家勾连上的这一星半点关系,只怕会拿去给人做文章,你哥哥还不知道吧?”
  国子监的姜文瑞与梅子义两位是内兄弟关系,二人个性一张一弛,却同在学政上有所钻研且志向相合,如今统理起国子监来不得不谓同仇敌忾,二人自接手国子监,便设立私考,定期考校学子经义史条,专攻基本要理,却正中要害搞得那些读书基础不牢靠子弟们叫苦不迭。
  但事端也由此而起。
  “慧衡,我与你梅叔叔早知太学考校有人做代考的生意,放长线钓大鱼,也算蹲伏月余才在前几日人赃并获抓住十四个不知死活的小子,这事儿说到底只是国子监学子的事,比弊案不及,但眼下正是圣上为学政一事余怒未消的时候,我们尚未上报也算担忧以此掀起波澜,还需从长计议。但偏偏这些人当中,就有你范家表哥那位弟弟。”
  卓慧衡当然知道,之前三婶就已经告知自己了。
  范表哥异母的弟弟本是同悉衡一样在熊崖书院就读,却顽劣不堪被退回家中自学,范表哥的父亲溺爱幼子,拖了好大一圈关系,给他又送去国子监。谁知此子仍是不知长进,居然为逃避课考,买人代弊,却被捉了个正着。
  眼下若将此事上报,恐会影响风口浪尖的卓思衡之口声,若被人以此攻讦,他地处东南之地,一时也无法为自家辩驳。
  但巡检司一行官吏已于今日入京,卓慧衡深知若是去信回信告知兄长此事,时间根本来不及,这个主意必须她来定夺。
  “二位叔叔,慧衡本不该拖大,朝政之事我不如二位通晓,只这几年在京中为哥哥办事了解些皮毛,我若是说得唐突,还请伯伯们教训。”慧衡语气虽弱,但声调却坚定无比。
  “阿慧聪颖,不输那群国子监太学生,若是男子,定能出仕。如今你想说什么便说,我们二位虽不是你至亲,但这些年见你拜得女状元又编书有所小成,只将你当做自家子侄辈,怎么会怪你多言?卓家的事你哥哥不在,你当拿决断,若是不可,我与你梅叔叔再做参详。”姜文瑞本来就欣赏慧衡,言语之上多有鼓励。
  梅子义也含笑点头。
  慧衡施施然道:“哥哥做事素来务实,虽有手段机巧,但绝不徇私弄弊。前些日子范家大人居然找到卓宅,希望我能去信给哥哥说句话,要他替那位不成器的范家二少爷安排一二,我便当场以此言回绝了。”
  听到范家人找上卓家的门,姜梅二人都是微微蹙眉大有不屑之意,听完慧衡的话,又缓缓点头,心道慧衡女子,看似柔弱,心中却刚硬决断,快利有决。
  “他忿忿离去,我自知到底是长辈,或许冒犯,然而我冒犯总好过哥哥亲自回绝——我料定他必然如此——若真是这样,恐他在心中道义和范表哥之间挣扎自责。二位叔叔是知道我哥哥为人的,他从来最护亲族。”慧衡见二人点头,便继续道,“此事就该由我来说。二位叔叔尽管按照哥哥心中所书,待到巡检司一行人回禀他之参奏后立即将国子监太学课考代弊之事上书圣听。”
  “思衡之意我们明白,他是希望以此加促圣上整顿学风之心,我们亦是这个意思,如今朝野内外举国上下,学政之事已是愈发刻不容缓。思衡虽有才德,却资历不够,若能自瑾州学事司任上归来入我国子监,那再好不过。我们并不担忧此事,甚至颇以为善,可是……”
  “可是到底涉及自家子侄。”姜文瑞接上梅子义的话说道,“皇上这两年愈发……天威难测啊……”
  慧衡心中感念二位与他们家并无亲缘却仍真挚相待的长辈,礼道:“慧衡替哥哥谢过二位长辈的慈心,不过我想哥哥此举……另有深意。”
  “哦?你自然比我们更了解你的兄长,说说看?”梅子义问道。
  “哥哥想要二位叔叔在此时秉明圣上,不单单是为促使圣心早做决断,更是暗示圣上,对于国之学政来说,非常之事需非常手段,他的做法未必是最规矩的,却是最有效的。哥哥也是想让圣上明白,二位叔叔并非办事不力,而是实在掣肘太多,若圣上可放宽些权柄,愿意让二位施展,或许国子监太学并非不能治理。”卓慧衡言辞条理清明,上句得听之时,下句已有腹稿,只见她微笑又道,“圣上猜忌心之重,二位叔叔自然比我清楚,故而做事不敢太过,只怕见罪。如今哥哥替二位试出圣上底线,今后行事想必更有准绳。”
  二人听罢对视一眼,面上皆是笑意,梅子义说道:“我们为官多年,自以为有分寸懂进退,如今想来,还是不如年轻晚辈更敢当敢为,真是惭愧。”
  姜文瑞亦笑道:“其实你我二人就是因为顾忌太多,不敢行事,阿慧锐意,思衡缜密,兄妹之心怕是比你我二人更为坚毅,再加上你我外任多年,不如思衡真的在圣上近前为官,论了定圣意,即便你我为官时日更久,但却不比他三年如履薄冰得来的经验多啊……既然如此,那便按照思衡的意思来办。”
  卓慧衡稍稍松口气,这还是第一次她自己决断一件朝堂之事,虽也是对哥哥的所行有所感知和量度,但确实实在在她自己试了回当断得断的魄力。
  于是在巡检司回京入殿禀告参奏的当日,圣上案头递上了一国子监太学的折子,直言近日内弊环生,不得不重治以责。
  圣上听罢五人所言,又问了诸位臣工的意思,虽是有人听完深觉卓思衡之举略有过意,但仍是行之有效,无需治罚;却也有人依旧执言其到底不怙祖宗之法,有辱斯文。两方自是争执不下。
  而作为巡检之首的顾缟却在沉默着听毕纷乱的吵闹后,终于表达了他自己的意思:“圣上明断,臣有言。瑾州州学几乎崩于一场弊案,若不是卓思衡,到哪里去遑论斯文与学政?臣不喜卓思衡之巧言令色与吊诡手段,但却不得不说,非常之事需非常之人行非常之法,若旁人领衔瑾州学事司,想来断不会有此弹劾参奏,因为什么事都不为无为,便无奏可参。圣上,臣喜与不喜,并不重要,但臣之所察才为此役之要。卓思衡确实有悖离之嫌,但如今州学景象繁盛,瑾州学风渐起,此时问罪于他,岂不是鼓励天下学政官吏起那无为避祸之念?臣万不敢同,只望圣断,申斥于其,要卓思衡持重受矩,多有思量,但不可处罚,也不可责罪。将其继续在瑾州学事司任作满,再看是否有所成效。”
  这一番话说完,皇上已是垂首而笑,深叹道:“知私而悫公,顾爱卿为我之衡臣!”他再用目光逡巡四下,见还有官员跃跃欲试想要反驳,便也浑作不觉,取出一封上奏来命人传阅,继而说道,“这封奏折由国子监监丞与少监二位大人所上,近日姜梅二人奉朕之命整治国子监太学,初有成效,朕心甚慰。然而其内里所暴露的情形,却令朕不寒而栗。方才顾爱卿说,非常之事需非常之人行非常之法,此时若连朕的脚下都藏污纳垢至此,须知万里之外到底是何光景?想来也到了该用非常之法的契机了……”
  言毕他眉目微垂,哀哀道:“先皇交社稷在朕的手上,学政一事却都不能决断,朕真是罔对天下子民与祖宗之灵……诸位可有整顿学政的好办法,就在今日都说出来吧,朕也听听臣工们的想法。”
  然而,却没有人说话了。
  方才抨击卓思衡吵得最厉害的官员也仿佛堵住了嘴,再不言语。
  他们并没有任何能解决的办法,也不敢揽这重大的职责在身上。
  皇帝看了又看,又长叹道:“既然无有,一时惶惑朕也能体谅诸位,只是到了这样急切的时候,还是得朕来决断,若是今后有人非议,那便是朕之罪,而非诸位之罪!朕已决意,要卓思衡继续留任,再两年满任三年后,亲自回京述职将诸事禀报于朕,到那时,再听听诸位对此事还有何看法。申斥朕自会在他例常的折子上加写朱批,他在翰林院时素来稳重,见过后定然有所收敛。那么这件事便这样决定了,诸位臣工是否还有异议。”
  没人有异议。
  只怕多一句嘴,皇上就来一句:真的吗?那太好了!你去接替他来整顿瑾州的学政吧!
  本以为一切说完,曾玄度心底总算松了口气,却忽然听到圣上再开金口道:“这两年各地巡检事务繁多,顾爱卿四处奔忙,也是辛苦了,朕一直没有顾上给御史台增派人手,是朕的失察。今科进士有几人的殿试文章骨鲠正直语焉刚强,朕心想或许是可造之材,已着吏部分配到御史台那边去,且好好培养,他日好作鉴臣。可是只有这些新科进士也是不妥,这样,高永清,你也不必回江南府了,即日起,你也去到御史台,在督查院任职谏议拾遗御史,虽只是七品官员,但也是协助顾爱卿来分察百僚、巡按州郡、纠视刑狱、肃整朝仪的要务,且不可怠慢。”
  顾缟同高永清一道谢恩领旨。
  离去前,曾玄度忍不住想,此次事端,只有二人全胜大捷,一是卓思衡,所思所想皆达天听,且诸事今后可以放开手脚继续施展,只怕今后天下学政都尽归其治下。其二便是皇上。
  皇上想做的事,想提拔的人,他都完全主宰,但面上仍是贤君温厚的模样,半点没有折损自己的威仪与君望。

  不知道将来,自己的这个门生和自己辅佐的君王,到底谁在政治手腕上更胜一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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