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臣长子科举入仕记——乌鞘
乌鞘  发于:2023年03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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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待一个时辰,有两人离场后,卓思衡才起身交卷。
  许是挨不下去,早交早了罢了。老学录在卓思衡按规矩朝自己行礼时并不特意表示,只半眯着眼,略微点头,示意可以离场。
  卓思衡出来时正是中午太阳最浓热之际。虽说朔州居北,然而六月正午的阳光也颇有些不饶人的脾气,闪闪的光晃得他眼睛略有些花,回头看了眼重新关门的考场,摇头暗想自己喜欢答完检查的毛病还是改不了,从前是现在也是,其实科举讲究落笔成文,卓衍说过,他省试时差点没答完时策,便是因为从草稿往试卷誊写时抄串了行,不过好在答题快,最终紧赶慢赶时间还够。果然这种小考和真正科举还是不同的,自解试开始,考场便不再是这般大屋单座,而是在单人号房内独自答题,即便有科试经验其实也用不上。
  他出来时,卓衍竟还在外面站着,只是找了个棵树荫,故而没有被热晒得很狼狈,他看见儿子若有所思出来,忙迎上去接过提篮,想开口问考得如何,又怕问多孩子焦虑,只能说道:“饿没饿?找个面摊先用午饭吧。”
  卓思衡猜出他神色背后的缘由,又是感动又是想笑,果然可怜天下父母心,父亲这种自己金殿对策尚能二甲前列的国家级优秀科举考生,轮到自己儿子考个全是小题的科试都手脚不知往哪放。
  当真是慈父之心。
  他心中温暖,笑着说道:“爹,题都是您教过的,孩儿都记得很牢,不会有问题的。”不知怎么,他就很想逗逗自己这个老爹,又道,“今后解试来这里考可不是一上午就能出来的,爹要不要找村头李木匠打个床榻搬来在这儿等我?”
  卓衍听到孩子这样说便全然放心,笑着拍打他两下后背:“你慈衡小妹就是和你学坏了,就爱拿你爹开乐子。看你尚能说笑,便知道必然无恙。不过解试可不是在州里考,而是要去宁兴府的云中城去考。”
  卓思衡有些诧异,不是说解试要在本州本籍考么?怎么跑到宁兴府去了?
  大巍朝疆域甚广开历代之最,太祖皇帝便在建国伊始先将天下三分为北中南三个地理区域,中京府帝京乃是皇朝都城所在,而为保南北吏政与民安,在北方设宁兴府云中又谓北都城,在南方设江南府建业又谓南都城。
  宁兴府地处北镇五冲要地,北守延和军治监与西胜关要塞,南通京宁运河直抵皇朝心脏,西接慕、戎二州有达乌梁的互市与官道,东濒麟州本朝龙兴之地,可谓天下通衢更兼险要。
  这可是北方第一大城,他去那里考解试?
  “我朝有规定,二三郡邑小州若是地广人稀,每年应科人数不满百,便办文牒去临州解试,然而北方四州每次开科应试的人数加起来都不到一百人,索性太宗时期便下诏,这四个州都无需浪费物力财力单独建自己的贡院,一齐到宁兴府取试。”卓衍给儿子解释,“到那时你便可得见真正大城气象了。”
  卓家父子正在交流璀璨未来的时候,科试场内的卷子已都交纳糊封完毕,卷不过八张,又都是几乎有标准答案的试题,朔州学正一人片刻便能批阅完毕,学录只在一旁看着,心想不知哪张是周家小公子的。
  谁知这时,提举朔州学事司的刘溯刘大人却走了进阅堂,众人连忙起身朝上峰行礼。
  刘溯看上去比屋里所有人都年轻,不过三十岁上下,面白少须,然而大家皆知,刘大人来这里外放不是他年轻有为,而是得益于他旧日于朝内的恩师佟铎。
  佟铎致仕前曾官拜吏部尚书、同中书门下平章事、赐集贤馆大学士,致仕后皇上恩荣有加,又加封了太子少傅。其曾主管吏部时便对时任翰林院校书的刘溯颇为欣赏,多有提携。本来从翰林院出来后刘溯外放到朔州该是当个郡内的通判,然而他却径直做了朔州学事司的学正,三年后原任擢升提举。
  他来这里实属意外,科试是无需他这个学事司老大照应的,不过刘溯做官从来颇为认真,不愿给恩师丢人,又听说今年本州考科试的孩子居然有八个,创了朔州建州以来的历史新高,于是特来巡视一番。
  科试无需另任考官,州内学事司自行判别即可,刘大人来了,其余人便让他率先阅卷。
  刘溯接过看去,手上这张卷字是不错,然而对答略有差池,不过只错一两道,自是无需苛刻,便朱笔勾圈,算过了。前几张卷子大抵如此,他忍不住感慨这地方真的不比自己家乡青州,每年科试还得单开贡院才能装得下一屋子小孩,个顶个答卷漂亮准确,这般卷子若是落在他老家学正手里怕是基本要被扔出门去的。
  然后,他猛然间眼前一亮,整个人都绷直了脊背。
  这样好看的字实在少见,规矩里又透着锐意,横竖撇捺均是勾画有力,于孩子来说写出这般字迹已是极难得,更别提前面小题皆是全对,后面大义诵文也遣词成句别致准确,便是放在学风荣茂之州与教化繁盛之地,这字与卷子也是一等一的上佳。
  想不到偏远朔州竟有如此才学后辈!
  本次题目是他自己出的,其实有一道《尚书》的大义对于科试生来说略有些难,可若都是无趣简单之题,难免人人都过,显得他好像怠慢公务,便做了保留。之前看过的几张卷子无一人答出,唯独此卷洋洋洒洒鞭辟入里。
  问得是:《尚书周书》“梓材”一篇三比何?何解?
  不同于其他题目大多是死记硬背,此道题需要理解周公为何以三种比喻当做教育方式,来引导康叔施政。
  写答此卷的少年不但答出“明德”与“德政”两个关键,最厉害的是居然还能旁征博引,将《史记卫康叔世家》中的“为梓材,示君子可法则。”当做旁论抛出,给予“明德”和“德政”的后续解读,并继而阐述出此乃“成康之治”的始因之一,当真精彩!
  可见这个年纪已是经史子集都有涉猎,极为难得!
  刘溯欣喜之余,将卷子给其余官吏传阅,大家都赞不绝口,拿到卷子也是眼前一亮的学录心想,这般才学必然是周大人的公子了才有了。
  余下的批阅与阅此卷相比便有些味同嚼蜡了,不过大多学子都并无多错大错,刘溯便表示本次科试八人皆全通过。
  其实有八个人共同参加朔州的科试,已经可以当做他自己的一项治学功绩向上申表了,而刘溯心中却直叹可惜,这样优秀的孩子定然是家学渊源,恐怕是本地官员之子,解试之时也要回去原籍,自己是沾不到什么光了。
  然而等掀开缝住的名字,其余关于大多怔在原地,这上面的是个陌生名字:卓思衡。众人取来杏山乡户籍册查看,只见其名果然赫然其上。
  刘溯简直是意外之喜,想不到竟是个本地户籍的孩子!
  于是他拿着试卷朝众人朗声道:
  “若我朔州有入春围第一人,当为此子!”
  这些卓思衡是不知道的。第二日他与父亲去看成绩,见到自己名字虽不意外,但也很是开心。然而一旁的父亲却眼中荧然有光,自言自语般轻轻说了句:“阿玉……你是否得见……”
  卓思衡心中一痛,父子二人皆是默然。
  取了解试的凭证,画押在册后,卓家父子二人去买了些带给家中留守三个孩子与乡中几户往来较多人家的东西,去城门口找了个顺前半段回乡路的货马车,花了些铜板搭乘,踏上了回去的路。
  谁知原定来道中车马驿接他们的乡里牛车迟了,他们下了货马车后也不愿干等,便和驿卒借了钓竿,抓几个蚂蚱当饵食,去到路旁不远处的清溪当中垂钓,悠闲等待来接自己的乡人。
  卓衍常带卓思衡钓鱼,他说钓鱼可养君子心性,卓思衡倒没什么感觉,他时长带本书去溪旁边钓边看,乡野风光一片烂漫当中读书,他觉得比钓鱼更是乐事。
  此时垂钓的父子二人心情都已转好,卓衍讲了些从前自己应考的趣事,卓思衡笑得吓跑好几条鱼,只是忽然他想起,父亲在朔州衙门前答应讲给自己听的事还没说,所以又问了一次:“爹,那个周大人和您认识,是否与当年戾太子和咱们家的案子有关?”能让二人相顾无言的,想必也只有这件大事了。
  卓衍似乎并不意外卓思衡会问这个,此时天地之间唯有淙淙水声、细细风声、荷叶飒飒、鸟鸣啁啾与夏虫吱呀,再没旁的人能听见二人父子之间的絮语闲谈。
  “你也该是时候知道这些了。”他轻叹一声,将粗粝的桦木鱼竿撂在膝头,“事情还得从孝宗在位时的观正二十二年讲起……”
 
 
第9章 
  孝宗皇帝一共在位二十三年,却在生命走到最后的那一年仲春,废掉了居于储君之位已整整二十二年的太子刘缜。
  这件事如今也常被人拿来私下闲说,朱通就曾在回乡拜访卓衍时闲聊谈及。卓思衡还记得,朱通很不喜欢这位戾太子,说当年他来延和军治监视察军备,唯唯诺诺没有半点爷们儿样,军士摆阵呼喝几声,他都吓得一抖,自己是远远看得清楚,心中大为鄙夷,待到军中知晓太子被废的消息,大多数士卒都觉得活该,若是有天打起仗来,他们可不想跟着这种窝囊废卖命。
  那时卓衍却只是轻声叹气道:“孝宗皇帝主政强腕,极有魄力,他的皇位乃是世祖危重时当众子全臣的面钦点,继位时又正值茂龄,上无虚悬之患下无掣肘之辅,他一贯强势从无挟制,可谓一生所向披靡,又怎知二十余年太平太子的艰难。”
  即便此时,只有自己儿子在膝前静听,他也还是同样的评价:“太子虽秉性柔弱,却非无德,你祖父当了太子二十年的老师,曾多次和我们兄弟说,太子继位后,若有危急国事,我等必须直言强谏,万不可令其犹疑徘徊,太子虽懦,却明理晓事,真正为国为民的主张他定然不会视若无睹……其实我如今仔细想想,有孝宗这样的父皇,太宗如若秉性刚直且激烈,怕是更当不满二十年储君了。”
  卓思衡觉得父亲说得没错,但想了想后,他仍然将自己的理解说出口:“我听朱五叔说,军中不喜欢太子,不只是士卒,将领也都嫌弃他柔懦……这样一来,即便他顺利继位也极有可能管辖不住武将与军勋,下面又有那么多强悍的皇弟觊觎,那这个皇位大概也坐不久。”
  卓衍看了看儿子,似乎没想到他能想到这一层,不自觉点头道:“太子怕惹父皇猜忌,兵权有多远他躲多远,久而久之不知兵的恶名他也只能担在身上甩不脱了。”
  “祖父……真的相信太子一定能顺利继位?”
  回想老父音容笑貌,卓衍面露哀伤,过了一会儿才道:“你祖父品德高洁,对太子既有臣对君的忠诚,又有父对子的关怜疼爱……人非草木,若是一个稚童自开蒙便随你习字读书寒窗二十年,待他成人,你也会有此等感情。说来好笑,父亲公事繁忙,我们兄弟三人的学业都不是从他所学,他每日陪伴太子的时间也远多于我们,三弟年幼时心有不平,为此还被父亲狠狠罚过,抄了五十遍《论语颜渊》。”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卓思衡脱口而出其中一句,想必这是祖父为何选这篇让三叔抄写的原因。
  卓衍点头:“那时我对父亲也有些怨怼,如今自己为父,方知老父为儿计之深远之心。”
  “但好像孝宗对自己儿子就没这个耐心了。”卓思衡笑道。
  “天家父子与寻常百姓自是不同的。”卓衍缓缓道,“孝宗晚年最爱的是自己的二儿子,也就是与太子同为皇后所出的先帝景宗。”
  他们家沦落至此的罪魁祸首出现了。
  “景宗皇帝年幼时便聪颖,处处要强,处处都要和自己亲哥哥比较,太子又总是推诿退缩避其锋芒,久而久之,大家都觉得太子弱而景宗强。孝宗在位的最后一年,他的身体犹如风中残烛,屡屡惊悸难眠,常诉近臣自己是如何担忧天下毁于太子之手,加之景宗与其拥簇把持了孝宗卧病期间的朝政及往来公文,太子想为自己辩驳都很难啊……”
  “既然孝宗皇帝有爹您说得这么英明神武,他会不知道景宗的动作吗?”卓思衡虽然只文理分科前学过一年高中历史,却也觉得不是这么回事儿,“说不定就是他暗示鼓励加授意,景宗才如此肆无忌惮。”

  “不要妄自揣测圣意。”卓衍又希望卓思衡心中懂得帝王心术不会重蹈他家覆辙,又担心他太精通于此非为臣正道,于是赶忙截住此话,“孝宗最后一年以十二条大罪废掉太子,却也没有立新的太子,于驾崩前留下遗诏,将皇位传给景宗。”
  “景宗继位后第一件事,便是杀了太子和其党羽……”后面的事,卓思衡是听过一些的。
  景宗雷霆动作酷烈心肠,翻出自己亲爹给亲哥定的十二条罪,要先杀戾太子血祭祖宗,冠冕堂皇说父皇大行之前顾念父子之情不肯按照国法处死太子,如今他这样做也是为父皇尽孝,帮助父皇完成最后一个心愿,替他保全父子恩情与后世名声,自己来背黑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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