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思衡今日休沐,正在凉阁加班,看见慈衡刚出门就回来,奇道:“妹妹,你不是说和兵马司副都指挥使家两位千金去大相国寺了吗?”
“别提了。”慈衡刚回来一会儿就已经满手是泥,头也不抬道,“云佩妹妹被和馨郡主叫走了,听说郡主被她娘狠狠罚了,如今正在家哭着闹着不肯吃饭呢。其实不过就是在内书廷被师傅罚了,多大点事儿能闹成这样。”
和馨郡主是颍王膝下爱女,颍王薨逝后,皇上念及当年叔侄照拂之情额外给她赐了自己的府邸并外加御赐亲书匾额,虽然她如今还是住在王府侍奉在母亲身侧,尊贵却是郡主当中独一份的。
听到是和内书廷有关,卓思衡立即放下毛笔,走下凉阁追问:“怎么个罚法?”
慈衡抬头笑道:“她们那个师傅,听说人很冷淡但还算随和,从来都随着学生闹也不多言,不知怎么前两天忽然想起来考校,结果那些和皇族沾亲带故的女孩一向不把她放在眼中,哪肯买账?除了极个别认真读书的,其余差不多都是乱答一气。谁知那个女师傅也不生气,竟让她们去找自己亲娘阅卷签字,那几个哪肯啊!”
罗元珠果然掌握了精髓!就是要不着痕迹突然袭击,这是高中班主任必备的战术技巧!卓思衡听得起劲儿,干脆搬下来个藤墩再拿两杯茶,一杯给慈衡润嗓,一杯自己边听边喝。
“那女师傅真的厉害,居然一个个拿着卷子去到学生家里拜访,听闻是皇上指派的宫中女史到访,还是教自家孩子的,哪家敢怠慢?于是那些娘亲看了自己女儿那狗屁不通的卷子……”
“不许学朱五叔说脏话。”卓思衡打断正说到兴头上的慈衡。
慈衡嘿嘿一笑蒙混过关,换了说法继续道:“女师傅连连道歉,说自己枉受圣上器重,竟不能教好金枝玉叶,进学一年有余只得这般学问程度,她除去谢罪再无他法。果然那些王妃和当了娘的公主郡主们都气得冒烟啦!拉来自己女儿当场就要道歉,有几个脾气急的,甚至还动了家法呢!”
诶呀,体罚教育,这个就不太好了。卓思衡摇摇头。
“嗨!其实哪是为学问,我看都是为了面子罢了。”慈衡将茶一饮而尽,空盏递给哥哥,一面继续弯腰去除杂草一面说道,“那些人家出入宫中有头有脸的,要是自己女儿有违皇上内书廷承教的目的学问不精,怕是每每应酬时都抬不起头来,更不好拿出去攀比,像是她们家教有问题一般,所以才这样着急,倒也未必真是为了孩子的学风与上进。”
慈衡的话确实说到卓思衡以此为手段的真正目的上。
从根源解决问题,往往切入点未必是问题本身。
他开心得摸了两下慈衡满是汗的脑袋瓜,让她继续忙,自己则怀着运筹帷幄收效甚巨的自得之心回了凉阁。
卓慈衡心里奇怪,自己哥哥平常不爱听这些家长里短的事,怎么今天倒打听起来?
回到书房,卓思衡提笔却没有落下,而是细想其中要点。
虽然他只和罗元珠说过几句话,但看她教学生的用心和自身的学问都是过硬的,必然能用好他的方法,其实要是在外面的闺学里教官宦人家的女儿,罗元珠倒也不用发愁,也只有这些天潢贵胄之女敢怠慢罗贵妃的妹妹,其余人家大多追捧都来不及。
只是卓思衡没想到,没有多久,连皇亲国戚也不敢再怠慢罗元珠了。
因为她的姐姐罗贵妃再度诊出两月余的身孕。
自她入宫诞下一子便已是宠冠六宫的恩荣,如今锦上添花,后宫之中再无风头出其右者。
因有着身孕,九月的天子秋猎罗贵妃便不好伴驾,谁知她却向皇上表示,希望腹中孩子无论男女,都能习染他们父皇的英武气概,听得皇上龙颜大悦,直说罗贵妃必是要同去的,叫带上全部太医,再选宫中有照顾孕妇经验的老嬷嬷陪伴便是了。
但皇后却被留在了宫中。
为了此事也有人上表不妥,皇上却表示宫里好些事情都要皇后尽心他才放心。
皇后什么也没说,其实她就算说了,如今没了外戚在朝中,她的话也未必传得出来。
倒是太子这次却被皇帝主动带上。可能就是因为这一点,朝臣也觉得差不多得了,于是就只剩废后这种流言的揣测暗中肆虐,其余表面上的言语都销声匿迹。
作为翰林院侍诏,卓思衡是必须要去协助皇上处理日常公文的,曾大人让他务必谨慎再谨慎,这次秋猎御驾开拔前一个月就如此多纷争,只怕出发了也未必太平。
后来卓思衡回忆起九月二十一日秋猎出发当日,深觉世事往往是以分外风和日丽的方式展开未测的难辨,人力岂能预知?
天子九月秋猎绥州是自太祖社稷开国以来的定例。昔年太祖英武雄昂起兵于草莽,自麟州龙兴,挥师西去,于绥州太苍原以五万劲旅大破前朝三十万守军,扫定西北疆土,免去南下成就霸业的腹背之扰。
后六合八荒尽入皇图,坐拥天下的太祖再临太苍原,彼时秋草未黄,仍见当年鏖战之后遍地残械坟茔,□□感慨功勋霸业与当年煊赫,又道几十年梦回却恰似烂柯黄粱,唯有历代后人励精图治,方能不醒帝祚长梦。遂命人于绥州太苍原修筑行宫,传旨后世本朝历代君王,文治安世之余务必韬奋武德,每年九月率领文武国戚秋猎于此,赏有功卒军无论尊卑,祭祀太苍一战亡魂不忘建功之白骨,武仁并恩招抚天下民心。
就连英宗这位出了名低耗能静置型皇帝,每到九月都不得不跑出帝京带着大队人马来绥州太苍郡受罪,否则便是不敬祖宗,那可罪过大了。
本朝天子亦是好静不好动、好文不好武的文人清气,而他每年九月却都积极筹备秋猎,且亲自参加。卓思衡觉得,在做社稷子孙表率上,他的领导从不甘心落在仇人老爹景宗的后面。
秋猎不只是武将的盛会,朝廷一半的文官都得跟去。要知道秋猎一猎就是一个月之久,围绕在皇帝身边的领导班子总不能闲着,日常政事要议,若有紧急军情也是要特办处理,因此中书省只留下几个不便走动的老臣工看家,其余人等一概随驾。
卓思衡也不例外。
御驾出发当天风朗气清,尚未红黄的秋叶招摇在路侧密林之间,浩荡数千人的队伍缓缓行进,自中京府沿沛水西来的方向,横穿丰州,足足十五天路程才抵达绥州太苍行宫。
修整两日后,围场来报,御驾行辕大帐已得居妥当,圣驾可往。
卓思衡从小长在北方,多见密林荒原,抵达秋猎行辕时却也被西北之地的草原壮景初慑,再移不开眼。
太苍原水草丰沃,油绿色的草海秋时仍浓,远处雁山高低起伏于碧空之下,舒张山林茂密的苍苍肌理,目光所及皆是皇家禁闱猎场,无处不在的恢弘气象昭彰皇权的至高无上。
其实天下又何尝不是权力的猎场。
卓思衡遥望壮阔景象,思维却是更涣散奔逸了。
因数日舟车劳顿休息不足,曾大人和白大人等翰林院老臣皆是疲敝难堪,皇上体恤文臣辛苦,头两日先安歇在各自帐中,先让侍诏们照常秉公。虽然来了这么远的地方,但工作还是那些工作,卓思衡做皇帝助理快三年了,早就得心应手,每天又和其余同事轮班,倒比在帝京时一入宫就是一天更得清闲。
这天傍晚他的倒班结束,走出御驾行辕大帐,行走过一排排繁复交叠的勾连帷帐,自金铃垂绦之下得见正西落艳阳高天,卓思衡顿觉心旷神怡,只停下来驻足。
猛然间一只手重重拍在他肩上,回头一看,原来是勇乡伯的世子、赵兰萱的堂兄赵霆安。
“昨天找你你说没工夫,今天都有时间在这望天了,可别说忙!”
赵霆安自婚宴上被卓思衡灌醉,自此对文官的态度大有扭转,对卓思衡也是相逢恨晚不能日日把盏。他年纪轻轻便任禁军兵马司都虞侯,又是勇乡伯世子,自幼在军营跟着他爹长大,为人最是豪气干云不拘小节,自抵达行宫后便每日找卓思衡去与他那一班禁军兄弟饮酒,卓思衡总以第二天要公干为由推脱,今日竟被他堵住,当真失策。
“你不会是想报婚宴上的仇吧?”
卓思衡在夕阳下眯着眼睛时,竟好像只狡猾的狐狸在打量猎物,看得骁勇小将也有点瑟瑟,赶忙捶他肩膀一下:“怎么?还不许我找回场子了?”
“娶你妹妹的是方则,又不是我,你偏和我过不去干嘛?”卓思衡哭笑不得,他和赵霆安见过几次,知道对方个性,说话便也直来直去。
“那小子当这么清贵的差事,连秋猎都不来的,再说就算他能来,我也得让他告假,新婚燕尔,不在家陪我妹子,往外跑什么跑?”赵霆安因素日勤恳操练的原因,脸上呈现出健康的麦色,笑起来露着雪白牙齿,看着便青春洋溢十分有五陵少年的慵懒和不羁,“婚宴那天你多威风,连我这个娘家兄弟的面子都灌没了,我不报仇,以后怎么在众兄弟面前混?”
卓思衡挺爱听这小子干脆的说话劲儿,听完几乎就要笑出声来:“你们禁军的面子原来都是这么找的?欺负我一个小小文官也太不体面了。”
两人说着说着已行至军曹的马营附近,此处往来便都已是武将士卒和欢快的马匹,人员少了许多,赵霆安这才低声道:“其实也是想和你说一句,我那妹夫来前跟我千叮万嘱,说要我照顾你点,他爹觉得此次秋猎恐有些麻烦,也是让你御前伴驾谨慎为上。”
卓思衡已知秋猎前的风波,又从来稳重,并不太过焦虑此事,但听到好朋友与其父都提自己忧心,胸中暖意流肆,仅有的一点担忧也几乎要被冲散了。
“放心,我有数的,你在军中也要多留心。”
卓思衡真诚拱手相谢,却被赵霆安不耐烦按下道:“除了几个军治监回来的刺头和州府军的废物,我哪有需要小心的地方,我们兵马司不比殿前司日日在官家眼前晃,倒是你,多担忧一下自己就是了。”
秋猎要事,北地各重要关隘驻军皆要共襄盛举,本朝地方驻军为州府军,勇武善战自是不如三府禁军般精锐,然而雄关重峙地理要冲历来布防重兵,皆是军治监管辖下的最为骁勇的驻关军,可谓兵精将勇能征善战,从来禁军在秋猎时都在他们手中讨不到功劳和便宜。
“军治监的驻军主将都来了?”卓思衡心想昨日他还在御前听说有几处北地偏远边关的武将要明后天才能抵达。
赵霆安勾着卓思衡的肩,嘴里叼着根随手拔下来的草叶,懒洋洋道:“最讨厌的那个来了。”
卓思衡正想问谁这么让人讨厌,却见赵霆安朝一个方向极不情愿地努努嘴,极为嫌弃地一口吐掉草叶。
他顺着望去,只见几匹高大慕州良驹之上骑着漆黑重甲军士,犹如一幢幢半截铁塔正缓缓朝他们过来。
“妈的,军曹营里也不下马,当是他们那没规矩的地界了!”
听着赵霆安的低声唾骂,卓思衡本想解释军治监五品以上武将特赐可纵马行辕,但看着对方不善的神色还是决定闭嘴。
朱衣轻铠的禁军军官和身着绿袍的文官并肩走在一处,在此地可能比重甲武卒更是惹眼,骑在马上的几人经过两人时都低了眼看,但神情仍是冷冽,其中有一个走在最前的,神气也最是骄傲,看人仿佛都是在用瞟的,眼底下风一扫,刀削斧凿的下颚动都不动。
卓思衡没有军阶,只以寻常文官礼节正要颔首,却被赵霆安一把拎着脖领给揪直后背连带脑袋,这一仰头,刚刚对视上最前军将的视线。
他的年纪和自己相仿,肤色比赵霆安白皙许多,相貌儒雅不似武将那般方阔雄纠,眼眸像是方形的柳叶,又长又窄,看人时莫名带有鄙薄的意味,满溢目下无尘的骄矜。
怪不得赵霆安不喜欢这小子。
卓思衡也不喜欢他于马上看人时的傲慢模样。
勇乡伯家不像一般世家骄纵子弟,赵霆安自幼就跟亲爹在军营里摸爬滚打,听说他亲爹治下的军队操练演武从不分出身,严苛至极,他的骨头还为此断过几根,是个本领与品格都很出众的世家儿郎,绝非嫉贤妒能的酒囊饭袋,他连行礼都不让卓思衡低头,自己也是笔直得站着,睬都不睬领头那位军阶高过他的军官。不过赵霆安是禁军,从来禁军镇守皇朝三府,精干骁勇自视甚高,加上中京府的禁军又多一层御前的体面,更是不将边地驻军看在眼里。
何况看这个架势,两人似有仇怨,如此相对也见怪不怪。
终于一队人马走过,卓思衡快被赵霆安提溜到断气,总算等到他松手后站稳,一边拉平官服一边问:“你们有仇?”
“我哪敢,跟他较劲,我老子非打断我的腿。”赵霆安挺阳光的一个小将,此时说话阴阳怪气的,颇有朝堂上挤兑人时文官的风采。
“他出身很高?”
“西胜军治关的都尉,虞雍,他爹是令国公,娘是景宗的姐姐含昭公主,打小就没长一双会看人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