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臣长子科举入仕记——乌鞘
乌鞘  发于:2023年03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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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后唐祺薇羞怒之下不告而别,卓慧衡哭至几欲昏厥。
  这边慧衡在卓思衡导演的指导下鸣锣开演,另一边卓导演自己也戏瘾大发。
  卓思衡自入翰林院以来兢兢业业工作负责,从不迟到早退,上司同事对他都是有口皆碑,谁料本日竟然告了假,说是家中妹妹突然病重,十分紧急。
  曾大人有言在先这十日不许告假,偏偏最后一天卓思衡递来条子。
  其实翰林院的同事多少都知道彼此家中大致情况,而卓思衡家有个二十岁却仍然未嫁的妹妹也不是什么秘密,大家当然知道不为别的,只是这个卓家二小姐身体实在多病羸弱才耽误大好韶华。要知道好些家中没了父母照顾的女儿,被当家哥哥早早打发出嫁的不在少数,卓思衡却遍寻名医替妹妹治病在家尊养,能有这样关爱妹妹的兄长也算二小姐因祸得福。
  便是知道了这个消息,了解卓家情形的曾大人也只是叹息后道几声罢辽,其余人见此,也是从旁相劝,都说若不是真的有事,以卓侍诏的勤勉品格,必然不会违抗大人的意思。
  然而其实那日于勇乡伯府发生的事,早已传遍帝京高门世家官宦府邸之间。素来欣赏卓慧衡的勇乡伯听侄女说了当日的事,怒道再不许唐家人登他们的家门,平白辱没他们的门风,更让赵兰萱不许同唐家大小姐来往,他们武将家里可不吃自以为清流的门阀那套做派。后又让赵兰萱教人送些名贵药材去卓家。
  其余少女也都连气带骂将那日情形转述给家人。
  好些消息灵通的武将都了解如今朝上的风波,听闻唐家竟以如此手段拉拢与高永清有故旧情谊的卓思衡,还把人家带病的妹妹逼成这样,都颇为不齿。
  这事儿从武将堆里传出至文臣处,更让众多朝中文官觉得斯文扫地,他们的理解更多一层,便是唐家要借卓思衡被高永清拒之门外的事做文章,故而许以姻亲拉拢,谁知卓思衡不是那种为攀附世家就好搬弄的小人,听说他告假后第二日入宫,向皇上表示自己身份尴尬不应再染指此事,如今皇上已然派任多位监察同往均州,真相如何自会有分晓,此时卓思衡已是不由自主被迫立在风口浪尖,如若再关联此事反而有损朝局脆弱的平衡,导致各处流言纷纷,于此事的公正严明和朝野清议都无有益处。
  其实这些都是次要的,最重要的是,皇上也有个身体不太好却和他感情极其好的妹妹。
  皇上当即表示这件事谁再拉卓思衡下水谁就是居心叵测,就是怀了构陷结群的念头,于是唐家就此彻底安静下来,卓思衡一时也成为朝中时论里立身极正的有为君子。
  ……
  “啪”的一声,均州窑白瓷薄胎茶盏掷在地上被摔了个粉碎。
  “卓家是什么东西!北方流放地乡下来的土狗,我唐家旁支的庶女嫁过去我都嫌弃脏了门楣!”
  唐祺飞骂过仍不解气,一个茶盏自他手中再度弃掷地面碎散有声。
  唐祺薇已是哭得不能自已:“爹爹从来没罚我打我,今日下朝却这般凶恶!如若不是他安排吩咐,我怎会愿意去拉下脸面说这件事?卓家也配与我家联姻?卓慧衡便是给我当奴婢我都嫌弃不够高贵!我不要了面子照爹爹话做,结果惹了麻烦他还怪我不会做事不配当唐家的女儿!”说罢又是一阵啼哭。
  唐祺飞心疼妹妹,又气又恨,怒道:“他们兄妹一贯狡猾市侩!卓思衡那小子什么心机我是领教过的,他那个混账妹妹也是一般做派!我早就告诉爹这小子不是什么好东西,偏爹觉得他和高永清那个混蛋的关系可以大做文章!”
  “哥哥,我可怎么办啊……我的脸丢得满朝都是……爹爹不心疼我,哥哥你要为我出气做主啊!”唐祺薇拼命扯拽自己哥哥的袖子哭道,“难道咱们家还要受这种破落户的气吗?”
  “好妹妹,有哥哥在呢!”唐祺飞拍着妹妹的后背,咬牙切齿道,“爹表面上是骂咱们,实则他最爱面子,此番你被羞辱便是折损他与咱们唐家的颜面,放心,有了这一事,爹必然不会让卓家人好过的!”
 
 
第42章 
  半月后,杨柳尚青江花未红,监察使浩荡归来,将见闻和勘察的结果报呈奏章,皇上倒是一副自己绝不打算偏私的样子,将高永清陈奏当日在崇政殿的一应官员全部叫来,同听结果。
  除了卓思衡。
  他得到旨意可以远离此事,但心里却好像刚淋油的松鼠桂鱼,吱哇乱响,他被留在翰林院,假装真的在认真抄写,实则一颗心早已飞去崇政殿。
  旁人见他虽深涉此事,仍泰然自若,不禁都心生敬佩,只有卓思衡自己知道什么叫坐卧不安还得假装与我无关。
  与他相比,此次监察使的工作更难做。但自古御史台都是最“难”的官职,因为世间公正本就极难昭彰,牵涉越广越多掣肘,弹奏不法肃清内外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与其强迫人人都做官场清流,到头来让只会自己失望,不如先自正其身先为君子,不与谋利之人同流合污,再去思考人的社会属性可能带来的策略抉择为自己将要达成的目标所用。
  这是卓思衡正在为自己总结的朝堂为官方法论。
  监察御史不管怎么不敢两边得罪,最不敢得罪的也是皇上。要是亲去一趟回来还是不咸不淡的那套折中说法,皇上定然不满,说不定把气撒在他们头上,治一个首鼠两端的罪过。但唐家确实不好得罪,唐祺飞的舅舅正是六科司谏史禹史大人,督查院和六科同属御史台,低头不见抬头见,极难撇清。然而永清贤弟的战斗力和不怕死的精神他们也是有目共睹。

  如果这批监察御史当中有诚恳精干且一心为民的官吏,索性实话实说,看到什么陈奏什么,不必夸大不必涉及两方立场,只根据均州民众的情况公正汇报。
  这是最好的情况。
  坏的情况则是唐家根本不怕调查,因为地方已经打点完毕,监察御史也都有人情相欠,大家你来我往心照不宣,一封奏疏回禀四字“断无此事”即可。
  但这两种出现的可能性都不大,最有可能出现的奏疏内容是避重就轻两不相扰。
  地方上嘛,确实有些问题,农田荒芜人口失流,河堤多损可见灾民,这些问题与高巡检的奏疏吻合,造成的原因也如唐知州所言。邻州灾厄多发,均州竭力救援致使自身疲敝不堪,如今好些人口流落他地,难以短时间复苏。前三点罪状都可以大书特书,但门阀结党这在田野调查里很难一句话说清的真相,最容易被避重就轻抹去,唐令熙就算治罪,也不会太严,高永清即便成功,也仍有夸大其词的诬攀嫌疑。
  思考间,翰林院众人归来,白大学士满头热汗,一入内便喊茶,曾学士紧随其后,眉头深锁,仿佛是没有睡够就被人吵醒一般。跟随同去的侍诏们要么脸色发白要么面露惊惶,连一向胆子最大最敢说话的彭世瑚都眼神飘忽了。
  糟糕,出事了。
  卓思衡不敢多问,立身朝二位大人行礼,白大学士疲倦地摆了摆手道:“你们都去忙,我和曾大人商议一下。”
  他话音刚落,门再度被推开,走进来的正是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沈敏尧,他看起来还算镇定,摆手叫行礼的众官员不必多礼时却晃动太快,暴露了他内心的焦急。
  三位朝堂大员钻进翰林院内堂关起门来不知在说什么,其余人等皆是噤声入座,不肯多言一句。
  卓思衡更着急了,莫不是上疏出了什么事?按照他的分析,不管是哪种情况,以皇上的城府都未必轻举妄动,可是人人都一副朝堂惊变的模样,难道说他的预计有问题?
  时间一点一滴的折磨卓思衡,他虽焦急求知真相,也只能枯坐等待。
  三位大人再出来时已是上灯,早到可离院回家的时间却无一人敢走,沈敏尧出门前目光若有似无扫过卓思衡,但脚步如飞,似又其他要忙的事,并未迟疑逗留。白大人略胖一些,还没出春天便开始不停冒汗,他对属下不像曾大人那般不冷不热,从来都十分可亲,见天色已晚便温言让众人先行回去,明日莫要迟了。
  然后,他转向卓思衡:“皇上说你的编目做得很好,让你再填删些内容,给著文局刻板刊印,具体事项今日已晚,明天你入宫再议。”
  卓思衡哪有心思惦记自己抄录的那些破实录,却也只能行礼答应。
  谁知曾大人此时从袖子里拿出卓思衡之前交给皇上的前几代君主与御史台相关诸事诸案实录抄编,抖开清晰可见上面的朱批勾画与墨笔添删。
  “皇上已有御批,命我同你增删,你先留下,这是皇上钦点的差事,不得怠慢。”
  卓思衡知道编书的事情哪用细说,曾大人定然是明白他心中苦求才特意成全。
  不一会儿,翰林院其余人等散尽,只留卓思衡和曾玄度二人,他们也不去内堂仍留在外间,曾大人让卓思衡坐下,卓思衡却不肯,于侧首施礼道:“多谢大人。”
  “我帮你就是在帮自己,你无须谢我。”曾大人声音也是疲惫至极,“你想知道什么尽管问。”
  “今日到底发生何事?”
  曾玄度也不故弄玄虚也不瞌睡了,一口气将今日朝堂之上发生的事告知卓思衡。
  督查院特派小分队归来,给出了答案:高永清弹劾唐令熙的前三条罪状确有其事,后两条地方上难以核查。
  卓思衡听到这里不禁疑惑,这不是和自己所想那最有可能的方案是一致的么?若是如此,皇上或许该松了口气才对,两边都找了台阶下,怎么会给自己同事弄成一副精神工伤的样子?
  曾大人看他不解,霍然起身,指着门口却压低了声音:“你的好世交好贤弟!他可真是生怕事情闹不大!”
  卓思衡从来没见曾大人生气过。
  “他当初在翰林院的时候我是没看出来居然是这样不怕死的厉害角色。很好!高永清向皇上奏言,他早就料到朝中官官相护已是至此,更显宛阳唐氏只手遮天,如此他身为御史决计不能罢休,他居然……他居然从袖子里掏出一封新的奏章,你知道他这次要参什么?”曾大人怒极反笑,颤抖的手高高扬起,“他早写好折子,参了所有此行均州行代圣监察之职的官吏,还有同圣上商议举荐人选的官员。”
  卓思衡觉得自己脑花一下子都熟了。
  和圣上议定出行官员的人有五个: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沈敏尧、弘文馆大学士白琮、吏部侍郎于堪、御史大夫王恢孝……以及自己眼前这位翰林院学士曾玄度。
  高永清……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他参那些监察御史,卓思衡不奇怪,这结果不是高永清想要的,他必然要有下一步举动,可参几位朝中肱骨却是无稽之谈!宛阳唐氏多大的面子,能扯动这几个人给自己卖力吆喝?不说别人,但论一个沈相,如今地位如何尊崇,无论仕林还是清流,官中亦或民间,都多有声望,加之他为人勤俭从不铺张,府邸也少仆无库,皇上连年嘉奖器重有嘉,如此智者是断然不会将自己陷入世家勾连的泥淖!
  再说曾大人,这一年多卓思衡静静仰观,也只曾大人虽大多数时候不言不语,但却是有自己政治理想和抱负的官吏,也绝非庸碌混迹官场之辈。去年九月茶盐税出了纰漏,众人都想大事化小,偏曾大人力排众议屡次上书,只说茶盐税务乃是国藏之重,又言盐民辛苦不能加诸,几番复议才最终惩处了下面那些盘剥盐民的地方官吏。
  官场上许多事的确是有表面功夫,但当涉及个人利害,是否愿意以身涉险便成为检验的关键。
  沈相和曾大人便是卓思衡观察得来的结论,沽名钓誉的人是做不到拿自己的官途坦顺来为政治和人民做牺牲的。
  高永清也在翰林院做过侍诏,他会不知?
  卓思衡不信。
  除非背后还有更深层的目的。
  卓思衡想替他辩解,但也知道此时的言语有多无力,若要替他抱歉,他一个都被高永清拒之门外的人又有什么资格代人说话?
  当真是夹在中间极其为难。
  曾大人可能从来没被人这样指着鼻子骂过“污损吏治”“不堪一用”,是真的气到了,坐下顺了好一会儿气,看卓思衡始终低着头不言语,又觉得自己发火拿他撒气大不应当,沉默须臾后开口道:“天颜震怒,高永清已被押入大理寺典狱,皇上要他想清楚自己在做什么,是不是为了私怨不顾社稷,挟仇裹恨攀咬相诬。”
  刑部大牢关民事和普通刑事犯人,宗正寺裁狱关押犯了错的皇亲国戚,而大理寺的典狱是专关在朝官吏与大案要案的罪犯……
  高永清身体不好,关到大理寺去哪还有命?卓思衡心焦似烹,越是这个时候,他越强迫自己冷静,从曾大人的话里摘出关键信息。
  “私怨?”
  看他这样急焦都还是能抓住重点,曾大人心想自己看人的眼光总还是不错,眉间心头的郁结也略有舒展,放缓了声音道:“昨日唐令熙的长子唐祺飞已有奏明告罪,他说自己当年在江乡书院时狂悖无知顽劣不堪,多有欺辱同辈的高永清,致使两家结仇,如今更让皇上为难。他自请要去向高永清谢罪,也让皇上治他父亲管教不严和他私旧有亏的罪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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