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实话,他的好些消息都是从佟师沛那来的,佟师沛也是刚入官场的毛头小子,他的消息不都是自自己亲爹这里来得么?出于礼尚往来,人家连国家好些秘辛都告诉你了,你若是实话都不讲也没有必要来求人。更何况,以佟家消息这样灵通,皇上又对学政之事不满已久,说不定在佟大人致仕前还俩人面对面探讨过这个问题,就算没有,想必也有其他渠道知晓,何必刻意欺瞒?
他并非为私事便一味谄媚,更不是要攀附权贵,佟师沛多番襄助佟伯父更是曾救过他一次,即便此事不成,就当这个实话是往来相回卓思衡也问心无愧。
佟铎依旧是一派慈爱的长辈神情,平缓说道:“的确,官学的弊端几年前便听官家在朝堂谈及多次,只是近些年南方屡有灾情,漕运才整饬过,其余诸事都只好放一放。你有这样的担忧,可见是真的为兄为父了。”
卓思衡不敢抱有此事已成的希望,他只等待佟伯父最后的首肯。
“不过老夫还有一问……”佟铎似乎还是对此次谈话意犹未尽,忽然道:“若命你整顿官学,你当如何作为?”
第37章
卓思衡万万没想到,给弟弟找学校,他还得考试。
这跟答策论有什么区别?措辞需要的脑筋一根儿都不会少。
唯一的不同是,这道题他已经有了答案。
当初在御前听到此事,卓思衡便于心模拟解决方案,只是他不是学政口的官吏,对个中细节知之甚少,单从几位大人及皇上口中了解的内情终究有限,如果真的实施还得亲自搞一番基层调查才合理。
因此,他并不觉得自己当时的想法是万全之策,不过是一时锻炼脑力的小自测,许多想法只有理论支撑没有实际操作空间。但眼下正是需要不这么完美、但是听起来是他认真想过的答案。
卓思衡沉吟之际,佟铎已饮了口茶,和颜悦色道:“你如今御前奔忙,小心谨慎些是对的,不过你我此番论述不涉及我朝机要军情或是施政根基,不过是絮语几句,老夫也只是想听听后生晚辈的高见。实在无需太过紧张。”
卓思衡哪是紧张,这种突然袭击的遭遇战总得给他一小会儿整理思路,才过去十秒就让他交卷,皇上都没这么严苛!
不过卓思衡心念顿闪,可能当臣下的确实要比皇上脑子转得快点,佟老大人焉知不是这样锻炼出来的。
好在他已想好如何准确且克制表达自己的意见,谦虚笑道:“那晚辈就拙言献丑了。”
佟铎也很配合地撂下茶盏,好整以暇。
“国子监太学为三者子弟而设:官宦、世家、贵戚。然而其实从设立当初,这个制度与另一个制度有着致命的矛盾。”卓思衡正色不笑说话时有种天然的严肃感,即便声音仍是清澈透亮的,“那就是恩荫。”
佟铎静听此言面色沉静如水,唯独眉峰有极细微的浮动。
“三者子弟皆可恩荫入仕,若家中少些督促,自然无需勤苦便手可摘星辰,虽然恩荫的品阶不如进士出身,但仍可位极人臣。既然如此,他们又何须在国子监太学寒窗苦读?”
“依卓侍诏的意思,恩荫是否该免去才对?”佟铎笑着问道。
卓思衡心里想的是您老别给我挖坑,脸上则展开笑颜:“不可,恩荫祖制极是得当,所恩所荫也皆是该泽之人。废去便是自断一臂。”
本朝恩荫的规矩很简单,有爵位的人家、四品以上官吏、皇上特批的先进典型以及自己家亲戚,这几种人家的孩子都可以享受无需科举便能做官的优待,虽然这种官的可选范围和晋升空间都小了很多,然而却实打实是一种真正意义上的捷径。这是政权笼络统治阶级最重要的手段,是稳固人心的基本国策,是封建王朝统治的一个底层逻辑,绝对不能废止。
佟铎当然知道卓思衡所说的自断一臂是什么意思,只是这种话不必明说,他点头示意卓思衡继续说下去便是。
“恩荫不能废,国子监太学也是国之学政学风的旌旗,二者矛盾,但并非不能共存,若要国子监太学可以真正发挥设立之初的作用,我其实也未有稳妥且切实的谋断,只有个自己心里一想一过的办法。佟伯父是方则兄的父亲,我便不将您当做外人,还望不要笑我见识浅薄。”卓思衡谦和得不卑不亢,而后才说自己真正的想法,“那便是将国子监太学对所有学子开放。”
此话说得可是很有冲击力,连始终稳如泰山的佟铎的都微有一滞,凝聚目光在卓思衡脸上,等他说下去。
“先将国子监太学生源两分——也不一定就是等分,这个分法实在难想,便只是个意思。我想可以在国子监和太学进行每年两次小试,一次由原本没有入学资格的学子们参加,合格者便能入学,他们占一分生源。剩下的一分则由原本有资格的官宦贵胄亲眷参加考试后合格者入。二者共同在国子监太学读书,一则那些早就指望恩荫的门第也不必让孩子来考试,考了也不一定考过,还伤了面子,就别占着太学的名额挂着名浪费朝廷指派的名师传习。二则确实有寒门子弟出类拔萃,他们多一分机会,未来或许便会多一位贤臣能吏。为国抡才当以国为重,而世事大多堵不如疏,多源之水径流则沛。”
其实他的想法就是简单的引入竞争机制,激发内部活性,让良性竞争推动教育事业发展。
不过他是真的不知道国子监太学到底什么情况,这样的话不过纸上谈兵,他自己也知道没有几斤几两不能作数。
可佟铎却听得津津有味,等他说完还意犹未尽,似在回味,又似在品咂内中要义。
就在卓思衡以为自己今天得不到判卷老师的准确答案时,佟铎却起立鼓起掌来:“不亏状元及第,此等见识我在你的年纪是断然没有的。”
卓思衡赶紧也跟着站起来,说自己是唐突胡说,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因为和方则兄熟悉才对他爹敢说这话,不然是打死都不会胡乱编排学政的。
“不然,其实你能瞧出的或许旁人也早已瞧出来,不过是各有肚肠,加之学政又不甚紧要,何必多此一举惹恼不该惹恼的人呢?”佟铎也说了好些大实话,或许是他觉得说到这里便够了,于是笑着话锋一转,“有兄如此,想必言传身教之下弟弟也差不到哪里,明日取两篇你弟弟平常写得文章来,我写一封荐书送至熊崖书院,我与院长还有一点交情,以后你家弟弟便去此处进学……哦对了,你可知道熊崖书院?”
卓思衡特别诚实地摇摇头。
他真的不知道。
佟铎的此次大笑里有一层长辈对晚辈慈爱的意味,说道:“让我那儿子讲给你听,他就是在那里读出来的,你看,连他这般顽劣的小子都能教成进士,你弟弟如若上进,定然是有他自己进益的。”
听到佟伯父居然将自己儿子念书的地方介绍给他,卓思衡当即深躬大礼言谢,激动之情溢于言表。
佟铎面上笑他不必如此,心中却怆然隐痛,思及若是佟师沛的两位兄长在,想必也是愿意如此为弟弟的学业奔走求告……
如此,他对卓思衡又多了几分和蔼和慈爱,留他用饭,又叫佟师沛来准备些文房送给要念书去的卓悉衡,代表他作为长辈的一番督策,卓思衡连连道谢,心中感激不已,佟师沛也没想到佟铎突如其来的热情,但也由衷为自己朋友解决一桩烦心事儿高兴。
卓思衡回家后很想告诉弟弟,你哥通过面试加试给你弄来一张极其稀有的录取通知书!但害怕给弟弟增加压力,便也只说拜托了个朋友之父帮忙。悉衡自幼努力上进,读书求学是无需他提醒端正态度的,他也顶多说些礼节方面的注意事项。
第二天,佟师沛就拿着自己和父亲给卓家人准备的两份见礼上门来了。
“你真狠得下心将弟弟送到熊崖书院?”
前厅里,佟师沛紧张兮兮地问道。
“不然呢?”卓思衡哭笑不得,“你不也是在那里念出来的进士嘛!佟伯父将你念书的地方作为推荐之选,可见他是真心实意为我四弟找个好去处,我感激还来不及,怎会推辞?”
“我爹当然是真心了,那里多难进去——也就比江乡书院容易入门一丁点,多少人削尖了脑袋托人走关系,一个月前我堂叔家想走我父亲的门路将堂弟送去那都被我爹冷言回绝了。他是真心帮你,我看得出来。不过就是因为我念过才要提醒你!到时候别舍不得你弟弟吃苦!”
从佟师沛提起熊崖书院时发自内心的恐惧来看,那个地方可能是本朝的衡水和毛坦厂,大概是有一种恐怖的学习氛围,不过他转念一想,省试备考时佟师沛连多看本书多写篇文章都觉得天地无光日子活不下去,让他学习肯定是怨声载道,便也没太放在心上。留下佟师沛和家人一道用饭。
卓家又不是什么高门大户,乡下时也没有那么多男女大防,卓思衡只当佟师沛是自己朋友介绍给家人,佟师沛起初觉得有点太随意了,这和他自幼接受的训导不大一样,不过卓思衡一家人的温馨日常让他很是羡慕,一顿饭后更是感慨有兄弟姐妹真的幸福。他人风趣幽默,慈衡很爱同他不着边际地谈天说地,俩人很快就和亲兄妹一样聊天,不能再更投契。
佟师沛回去后和父亲讲起卓家,佟铎话到嘴边想提醒儿子还是该注意点规矩,但见儿子讲卓家四个手足之间的亲厚趣事讲得羡慕又陶醉,心下也是不忍,便始终听着,时不时也笑上一笑。
而卓思衡这边是在悉衡入学半个月后才明白佟师沛的提醒。
他真的后悔了!
熊崖书院不在帝京,而在近郊的熊崖山半截,进学的弟子半月回家一次,一次两日,又要回去读书。自己弟弟白白净净地去了念书,半个月后回来时瘦的仿佛脱了层皮,眼眶凹陷面颊浮肿,人也没有了刚入京时的精气神,回来后倒头便睡,卓思衡又是心疼又是上火,第二天嘴唇上就起了两个燎泡。
一问才知道,书院课业极重,不只是悉衡,各个弟子都半个月回家续一次命,然后回书院再苦读而战,人人如此没有例外。
卓思衡这人就是这样,他自己怎么苦读都觉得云淡风轻,可看着妹妹弟弟受苦,他便五内俱焚恨不得自己替他们遭罪。
于是回书院前卓思衡拉着悉衡表示:“好弟弟,大不了咱们不念了!”
卓悉衡都傻了,他不知道自己哥哥发什么神经,直愣愣盯着等他说完。
“你哥我也是状元啊!也没读成这样!你就在家里,哥哥自己教你,保准教得不输你们先生!”卓思衡这点自信还是有的。
卓悉衡觉得自己哥哥有时候想法跳脱到难以理解,却也能感觉到兄长的关怀,心中又是温暖又带点叛逆的嫌弃,低声道:“我很喜欢书院。”
“你喜欢什么啊?”卓思衡不能理解,“喜欢这种受迫性学习的环境?”
他一着急,连过去沉睡在上辈子记忆深处里时髦的名词都蹦出来了。
“就是喜欢。”卓悉衡不打算理解大哥今日的古怪,只说心中实话,“我想继续学,大哥不必担心,我模样疲累,心里却是开心的。”
弟弟都这样说,他再怎样也不会违背悉衡个人意愿。
卓悉衡见自己哥哥不再说胡话,便打算回房,走至门口时他忽然站下,回过头来一字一顿道:“大哥,慈母多误子。”说完便关门离去收拾明日回书院的东西了。
卓思衡人生第一次被弟弟教育,坐在书房只觉非常沮丧。
但他万万没想到,与“叛逆期”的弟弟相比,对他杀伤力更大的是叛逆期的皇帝……和与皇帝叛逆到一处去的大臣。
第38章
卓思衡不知道皇上继位前被幽禁的生活如何,但可以肯定的是没他快乐。
他家惨吗?惨。
但一家同心一气没有条件其乐融融也要创造条件其乐融融,纵使遭遇轮番不幸和亲人离世的惨痛,父母仍为他们四个留下了无数可供回忆的天伦与温馨,使得四个个性不同的孩子在各自饱尝的苦痛中坚守心底和记忆里最温情柔软的角落,精神上和人格上从不踽踽独行。
当今皇上就没这么幸运了。
戾太子与太子妃感情甚笃,育有一子一女,再无其他妾妃子女。一子便是当今圣上,一女则是宣仪长公主。太子被废时皇上只有十五岁,天横贵胄的青春叛逆小伙子锒铛入狱,妹妹金枝玉叶被押至宫中掖庭,父母死罪,兄妹离散,不可不谓人生至暗时刻。
夜长梦多,原本在景宗的计划中皇上和长公主都是要死的,谁料卓思衡的爷爷率领百官逼谏陈词,硬是保住这两位戾太子后裔,然而八个家庭却也因此破碎流离,昔日门第不复昨,朝中日月换新颜,景宗将襄助自己上位的功臣封遍朝野,有了前七罪臣的警示作用,哪有人再敢置喙?
至于皇上,他死罪得逃生罪亦艰,景宗下令将他幽禁于宗正寺后的南楼,此处三面环水背后靠山,山顶是中京府禁军内卫营的驻地,四周密不透风。毕竟这里可是太祖皇帝为自己造反兄弟专门准备的独栋别墅,关死过的皇子没有十个也有八个,十五岁的前太孙也掀不起什么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