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见卓思衡落座后四处观察,孔宵明用他和刘煦都能听清的低声说道:“次官道修过来后,有好些商旅往这边收沙果干和菽豆的,南边吃不着这些丰州的北货土产,可经过次官道转运河,行路便捷许多,此地百姓便寻常在自家照料几颗沙果和柿树,分出些田亩种菽豆,这些东西都是南货行爱收的,价格也一直不错,所以这些年这处交道的小酒肆也活跃起来,总有散商途径到霞永县下几个乡里来做生意,大家的日子比从前也好了许多,虽说还是看天吃饭,但家中有余粮的,一年年景不好,也不会挨饿受冻了。”
孔宵明想了想,又补充道:“也是如今村民多少都能识文断字些简单的文书,来了客商好自己商谈价格,不至于被蒙混过去吃哑巴亏,有些还能和客商写长期收货的文书,自己验明自己签押。有了闲钱,好多人也得了识字的好处,于是现下几户人家都给孩子送去县学读书。”
刘煦听完十分感慨,不等他说话,一旁听到的乡民便接上话:“次官道修完娃儿上学也快了好多。去个集市也好,就算和客商没谈好价,咱们乡里自己用驴车拉着去县上卖,也不吃亏。”
卓思衡心道,次官道花了国库三分之一的银子,好在给百姓带来的便利与国家后续的收入足够,不然怕是力主此事的自己就难辞其咎了。
次官道不同于只连同各大州府与郡望的官道,是次一级自郡望往下的朝廷官道,不设官驿,却能让原本只能走独轮车的田间地头走马通牛、驷车可行,虽然官府的利用率低于官道,但令百姓大为便捷。起初朝堂反对的人极多,卓思衡也未用强硬手段,只在丰州试行修筑次官道,两年过后,临近几州的知州便都亲自到帝京求请修筑,他们都看到了丰州因次官道铺设带来的富足和便利,于是卓思衡发下官府令文,朝廷不会强制各地征发当年徭役占用配额来铺设,但如若有州府想试行,可以申请。
三年后,次官道就铺便了除去羁縻州以外的所有州郡。
刘煦听着百姓讲这些年仁政的惠及,心中大为安慰,慈爱的看着也在认真听的女儿,无限希冀尽在眼底。
这时,方家的老板娘自酒窖里拎着两坛陈酿上来,看见孔宵明立即扬声道:“是孔大人来了!”
“是啊,我带了贵客来,方姐姐,给我点薄面,这次酒里可不行掺水了。”孔宵明笑道。
“哪八百年的事儿了,咱这现在都是粮食酿的好酒!”方老板娘虽是十年已老了不少,可却已然爽利如昨,记性也不错,笑着说完便看见了卓思衡,只端详两眼立即认出来道,“孔大人,这是不是曾经跟你来过那位俊俏老板,姓……姓卓?诶唷!这些年不见,卓老板怎么还是这样有身板的样子,给咱们县上的俊后生都比下去了!”
“哎你就记得路过的俊小伙记得清楚,快给咱们倒酒!”一旁的乡民笑道。
“这天天对着你们,能不把路过的俊后生记牢么!”方老板娘也不恼,笑着倒酒,倒至刘煦处,又是一愣,侧头去问孔宵明道,“孔大人可真是个好心人!还带来个看得人心里透亮的俊秀人来,这是哪位啊?要是行商,以后来我这喝酒银子都给你免一半去!”
刘煦虽到这个年纪可哪被乡下开朗泼辣的女人调戏过,顿时耳根都红了,卓思衡看他的样子便想到从前被方老板娘调戏的自己,也是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
孔宵明赶紧解围道:“这是刘老板,来这里做个小生意,他于我有过恩惠,我便带他认个路。”
他话音刚落,邻桌的酒客就笑道:“方老板娘真是小气,酒钱怎么还免一半呢?”
方老板娘大方笑道:“全免也行啊!那得刘老板和卓老板两个人一道来才行!”
笑声自酒肆里溢散出来,刘煦也不再局促忍俊不禁。
坐在又一邻桌的老人也认出卓思衡来,笑后用很浓重的乡音说道:“我记得当年你还说孔大人给你带来皇帝吃你家的酒,你就给人家免了酒钱,孔大人如今高升到州府衙门里做官,说不定哪天真能带来皇帝,你那个时候可得说话算数啊!”
当年一句笑语,如今大家依旧是笑,可孔宵明、卓思衡与刘煦三人却是对视一眼,都觉恍惚之间仿佛冥冥之中自有什么他们也捉摸不透的兴味,可又一想,所有心思都付诸一笑中。
这顿酒喝得刘煦晕头转向,宫廷佳酿精致且清澈,味道淡雅也不上头,然而这村酿醇厚劲儿大,他好一会儿才能勉强接受,偏偏本地人热情,拉着他边说边喝,到最后多亏有卓思衡和孔宵明拦着,才算没有被喝到桌子底下去。
但这次走访却是刘煦收获最多的一处。
“每次和卓大人出巡,都能学到好多东西,这次也不例外。”
一行人很晚才抵达伊津郡外的一处官驿,刘煦哄着女儿睡了觉后,还要批阅今日快马传至此处的重要奏章。
“臣和陛下出巡,心境也是松弛好多,除了太苍原秋猎,好久没有出这么远的门踏春了。”卓思衡说得是实话。
这些年他和刘煦都是太累了。
“这次咱们去麟州祭奠太祖龙兴之地与龙起之乡,借着这个机会多走访走访也是好的。”私下只有两个人时,刘煦与卓思衡说话从来都是更随意的,“此次还能顺路去到延和军治监与雄峙关两处军镇要地,朕也是第一次见,倒像小时候每每能出宫时那股新鲜和兴奋劲头了。可是啊……这样微服下来,积压的公务也真是缠人,还好有卓大人与我一道批阅,不然我一个人真是精力不济。”
说完,他翻开了手边第一份奏折,但就是这第一份,就让刘煦锁紧眉头,方才的轻松全无,只沉默着将奏折递给卓思衡。
卓思衡见到刘煦神色也知有事,恭敬接过奏折一看,他却是笑了。
“这些人……看朕只有阿辰一个女儿便总想着从旁嗣挑人入京,打得什么心思当朕不知道?”刘煦的表情显得极为厌烦。
“陛下大可不必为此事心浮气躁。”卓思衡缓缓合上奏章,“各大臣的联名也是出于朝政考量,只是陛下与臣不得不思考,这其中是否有其余旁嗣藩王从中授意。”
提到藩王,刘煦更是不耐道:“怎会没有,此次龙兴大祭,他们不也来一道同祭么?卓大人信不信,每个人必然都带着自己的世子来,等着让朕好好挑一挑呢!笑话……朕的女儿不知道比他们的儿子要强多少倍,怎么可能将天下假手他人!不若找个理由,给他们打发回去一了百了。”
谁知,卓思衡却笑着摇摇头,他看起来格外镇定,而这份镇定的笑容当中,仿佛又多了几分诡诈:
“陛下,臣却以为,他们愿意亲自前来,也给陛下和臣省去不少麻烦,看来这次官道修得真是值当啊……”
第243章
麟州为太祖龙兴之地、沁水源流之乡,下辖唯有二郡:沁源郡与古波郡。用卓思衡的话说,是太祖入主江山君临天下之后,欲效仿汉高祖行沛县发迹之功,想给自己的家乡更大规模的减免租赋恩赏,整州百姓同沐天恩年岁无忧,可看了看地图,发现麟州占地竟然自宁兴府至东到大海,足足六个郡望,这要是都免了租赋,宁兴府一带最富庶的州府收不上来银子,实在使国家财税短欠略多。
于是太祖想了个绝佳的主意:将原本的麟州拆分成两个州,东临大海之地四州改名为金州,再设州府郡望,而包含自己家乡的麟州就只剩下两个规模很小的郡望,却也占尽天时地利人和,自建祚以来无有租税困扰,百姓安居乐业。
由此,进入麟州地界后,风物皆与别州他郡大不相同。
“相父,麟州怎么到处都是湖泽,不是说北地多平川旱路少河湖流经的么?”
作为瑶光公主唯一指定老师,卓思衡一路上除了要协助她爹处理政务,还得给这个小姑娘讲课。
“沁水流经短,发祥麟州,东去不过几日便在金州的北海郡入海,可此间地势差别大,河水径流足,冬季封冻后春日有汛期,会致使周边土地短暂变成湖泊和沼泽,也就是咱们现在看到的样子了。”卓思衡说完想着,是不是该给小公主开个地理课了,回去后问问卢甘有没有时间吧。
“这样百姓岂不年年遭灾,要怎么耕作吃饭?为什么朝廷不治理呢?”瑶光急切说着看向了马上的父亲。
“朕的阿辰已经开始督促政令了。”刘煦每每和女儿相处才会有这样畅意的笑容,“朕从前也不知道,后来亲自来看才知晓,原来水泛区因冲刷山川高地上的积石泥沙至平原,使得土壤肥沃,无需施肥,倒肥沃了土地,只是需要走耕而种,略辛苦了些。太祖早年便是走耕之人,他虽是本地教谕之子,可家中赤贫,也不得不随母务农以此为生。”
瑶光公主了然后便安静下来,一双眼睛四处扫看,什么都不愿错过。只是这样久了,对孩子来说未免有些无聊,尤其还是像瑶光一样略好动的性子,耐着性子安静了好一会儿,她才开口道:“相父,怎么不把兆宁和兆宜一并带来?你不想他们么?”
“他们要在家中读书。公主说得对,我当然想自己的孩子了,可是公务在身,我是圣上的臣子公主的老师,还是要分清主次的。”卓思衡笑道。
“那为什么我不能在宫中读书要一道出来呢?”瑶光公主问道。
刘煦和卓思衡对视一眼,各自都笑了,但他们谁也没有回答这个问题,瑶光公主追问了两次后,一行人终于抵达了麟州祖地行宫。
除去帝京皇宫外,最大两处行宫一个位于宁兴府一个位于江南府,除去二府之外,麟州行宫规模最大,外三殿内三殿齐配,随大小弗如帝京的高展宏阔,可远远望去竟也有宫室生霞的气魄。
见到新鲜的行宫,瑶光公主又恢复了欢快,尤其是来迎接的人是大长公主,她迫不及待跳下父亲的马,礼乐刚奏,就跑向了刘莘吉。
“姑母!”
大长公主刘莘吉自奉中宗遗诏掌管宗室等事宜后变得愈发忙碌,如今她已将女学交由长公主刘婉主理,自己则一心一意于朝堂之上奉行兄长的遗愿——辅佐刘煦,不负己身。
按照礼仪,随驾的人也要在礼乐响起后叩拜奉迎天子大驾,刘莘吉年事渐长,已抱不动七岁的瑶光公主了,她只摸摸女孩的脸蛋,拉着她一并迎接刘煦的到来。
“姑姑快起身!”刘煦在众人礼毕后以最快速度下马,扶起刘莘吉,惭愧道,“姑姑替朕先行一步舟车劳顿到此处布置,快随朕一道去歇息,阿辰,你快说辛苦姑母了。”
“辛苦姑母了!”瑶光公主自幼和大长公主亲近,此时虽是正式的答谢,却也仍抱着刘莘吉的腿不放开,整个人扭上去似的。
大长公主笑道:“哪里就辛苦了,姑母做得也是该做的。”
此时卓思衡也已礼毕至前,他向大长公主行礼后,刘煦才开口问道:“姑姑,祭祀的安排已经确定了么?”
“后天卯时正开始。”大长公主顿了顿,声音也低下些来,“陛下,诸位藩王和刘氏亲贵都已至此……还带来他们的嗣子或世子等,一众人我已安排好,只是……陛下要何时见一见?”
“就今晚吧。”刘煦想了想道,“也不必兴师动众,只说是家宴即可,姑姑你也来。还有卓大人,再有几家随行的公卿就差不多了。”
大长公主犹豫片刻,还是决定开口道:“陛下,您一定要有个预备,这些人至此皆有所求,您心中要清楚。”
刘煦感激道:“姑姑提醒得好,咱们与他们虽说都是刘氏子孙,但心早就不朝一处去了,这话朕也只敢同姑姑讲。朕知道要有所防备,宴席前烦请姑姑照看阿辰,朕还有些政事要料理,对了,高爱卿到了么?”
“高大人已在行宫崧风殿等候陛下多时了。”
刘煦点点头,吩咐女儿跟着大长公主去,才和卓思衡一并前往行宫的御用书房崧风殿。
崧风殿比天章殿那自是不如,藏书也只有些必要所参,不过一层,也无其余书架,但胜在背有内苑可供休恰,前庭距离其他宫室也略远,极为清净。
但一进去崧风殿里,刘煦和卓思衡就傻了。
案头上已是摞满了奏章和呈报,分门别类,以事态紧急次序堆叠排放,纵眼望去有近百大事小情需要处理。
“臣高永清,参见圣上。”
将一切布置妥当的高永清向皇帝行礼问安。
“高爱卿,这是……”刘煦自诩勤政,可看到这么多待处理的奏呈也是有些发憷。
“回陛下,陛下一路查访,紧急奏章都已由快马发至随驾,陛下的处理臣都已招办。剩下的机要臣已命帝京直发致行宫,再加上延和军治监与雄峙关两处官员及将领的请安,全部臣都已分类完毕等待圣上御览圣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