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思衡却只是平静道:“这只是百姓寻常的生活罢了,算不上疾苦。太子可知什么是麦客?”
刘煦摇摇头。
卓思衡去看杨令显,这小子总算有插话显摆的机会,语速飞快像跳起来的雨点道:“这我知道!我大哥是驻守慕州的驻将,我从前去探亲时见过,每到秋天,慕州陇州的农户就拖家带口到中京府往南的州郡去做麦客,就是给人种麦子耕地的雇农,每到初秋,这些人成群结队,未免耽误百姓赶路,我大哥年年都要额外增加关隘守军的人数验通关的文牒,慕州州府衙门也得在附近里堠处给搭设些棚屋,让他们歇脚。”
“他们没有自己的地么?”太子忙问。
“有啊!”杨令显回答,“但是他们的地耕完了,就去帮别人耕赚银子花。”
“是往南耕地多,往北耕地少才会这样么?”太子又问。
“这……我就不知道了。”杨令显朝卓思衡看看求助。
卓思衡看二人一问一答说完,才缓缓开口:“太子殿下,可知为何中京府为天下正中?”
“因为太祖定都于此。”太子不假思索答道。
“这是其一,可太祖为何定都于此呢?”
这对常年熟读列祖列宗实录实际的太子不在话下,他立即作答:“当年天下初定,南境仍有残国余孽时发骚乱,太祖定都考量本欲在江南府,以便镇宁保方,但其谋士云相却说,王业不偏安,帝祚非割据,必然要于天下正中才为君临万方海内一统,故而最终于中京府兴建帝都。”
“是了,中京府无论纵往横去,皆在天下正中,故而以此分天下南北西东。中京府往北处的农时农事与中京府往南自大不相同。这些人并非家中无地,可居于北地——尤其是慕、陇、并、均四州,十月后土地渐冻,冬日再无耕种之物候,直到三月春回地暖,整整四五个月颗粒无收。然而中京府往南十月十一月却正是播种冬麦的季节,这里冬日耕土不冻,家家户户为保来年春夏收益,都翻土再种,然而土地一秋后肥力不足,还需人工洒土重犁,工作量极大,需要帮手,于是为在无收季节赚取温饱,家中有地且南下距离较为适度的州郡北农亦会不辞辛劳南下谋求生计,南方为保冬麦丰收,也会花些银钱雇佣帮手替自己家出力耕作。”
卓思衡的讲述娓娓道来又不照本宣科,甚至无有煽情渲染,只寥寥平叙,刘煦就已觉自己仿佛看到了冬日里风雪中由北南下的无数方才打扮的农户。
看着学生沉默,卓思衡又道:“自古民生多艰。太子殿下,我们此次巡查的目的地为慕、麟、宣、青四州,这四州有朝廷的四大粮仓,为何选址于此,太子殿下可知缘由?”
“也是为天下正中方便调运么?”太子说完便觉得这个答案太单薄不足以支撑,又想了想补充说,“这几处也是产粮之地,各处又有驻军重兵,设立国储时也必然考量了为征战和戍边的军饷调动便捷。”
“太子殿下所说是原因其二,但起初国储粮仓并不在这四处,是太宗年间经他巡视天下走访后力排众议,将几处粮仓重新拆分调运,新建仓城,才有今日四仓之况。因为太宗亲眼得见百姓疾苦与所求,才愿意花费甚剧来行此动国本之事。”
“我有读过此卷实录,太宗有说,他是为百姓谋利,虽花费甚巨,却可福泽万年,哪怕千百年后,旁人忘记他的战功与文治,也会记得此四仓之利。”太子回忆道,“但为何却未有提及。”
卓思衡驱策马匹缓缓而行,冬季特有的雪前阴铅色天空下,他的声音听来都格外沉郁:“慕、麟、宣、青四州四仓,慕州仓毗邻西北重镇,此地农牧交杂,一场提早的冬雪可至百姓人畜亡无耕地无收,而冬日官道亦是难行,等待调粮之时已然于事无补,故设此一仓,丰年积蓄,荒年救灾;麟州气候虽不至于慕州恶劣,但因河道山川并行,地势多变,耕作极难且频有地荒土灾,若无粮食补给,此地岂不要流民失所以至荒废?再加上北方四郡多由此出入向东,在此处设仓也可在北方四州遭灾之际及时调配,我的家乡当年若无麟州仓补给,冬荒之日漫长,想来今日与太子殿下策马之人也将更易……”
“何止如此。”太子沉默后说道,“若无卓侍郎,今日我也没有命在此听授此番教诲。”
“而青州乃是邰江入海的富庶之地,自古农产丰沛,却因邰江改道诱引多场剧变之灾,治水不甚便是天下倾颓,青州百姓受水患之苦一语难尽。此地设仓一来丰年便于储备,一旦水灾来临,周围全部邰江流域皆可受益及时救助,而青州仓与其他仓最大不同便是设于山麓之上,虽运送不便耗费人力物力,但为避灾仍然值得。”
卓思衡给太子一些思索的时间,然后才说最后一处选址:“最后一个是你我今日要抵达的宣州地界,这里四季过于分明水旱常有不调,旱灾蝗灾自古频发,却又是我朝西部门户之一,人口甚密,灾年断然不能弃百姓于不顾,不论从任何意义,一座粮仓都可以保全一州万万生命。”
太子听罢沉默,只觉了解这些却未有得慧之欣喜之感,反倒心头似有千钧重担压下。
卓思衡最后郑重地将自己真正想说的话脱口而出:
“太子殿下,您今后的一个主张一个指令,都会波及天下万民,上至公卿百官,下至方才我们所见之寻常百姓,无不纳入或诏或谕之中,别无选择。太宗一令,虽劳顿花费,但时至今日仍能惠及万民,我希望太子殿下能懂这一令的意义,胜过您路上对一人一客施以援手。”
第224章
太子刘煦与卓思衡一道,行过宣、青、麟三州,绕着中京府走了大圈,一路上见识倍增,直到最后一站慕州,他虽已疲惫不堪,可还是心中有着极强的冲动,想将这条求索之路继续走完。
隆冬元月却抵达四州里最北的一处,对所有人来说都是个考验,但卓思衡对此地的查访也是最为期待,一是慕州地处北地四州与中京府北陲边界,此地各方面政务都显复杂,刚好可以让学了一个多月的太子殿下练练手;二是自己表弟一家正在此处。
范希亮年前自戎州常平司提举升至慕州知州,如今也已从五品加身,地方官吏最大的职权莫过于此。他新官到任还没站稳,就来了太子巡视,州府衙门官吏都觉倒霉,地方官交接之际,哪怕权属文书交割得再清楚明白,也还是要有适应与了解的时间,可太子前来,新知州范希亮必须作为地方官吏代表出面迎接,太子必然有所设问,范知州若答不出,岂不是新官上任就要被天听裁断?
更何况跟随太子殿下前来的不是别人,正是那位朝野煊赫的吏部阎王,这位卓大人据说眼里从不揉沙子,要是撞他霉头,今后别说仕途,怕是夜里就要卷铺盖走人。
但谁也没想到的是,太子预期抵达当日,竟是从新任范知州府上过了一夜再来前往衙门的!
与太子殿下一道的当然还有卓侍郎。
众人在衙门战战兢兢,见范知州历数慕州这些年仓帑之务竟无所不知,心中顿觉诧异,又看太子殿下态度纯正平和,卓侍郎温雅宜人,半点也没传闻中的可怖,一时所有人面面相觑,也不知该如何应对。
加之他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小心思,因为太子前来,怕是另一件事就瞒不住了……
卓思衡站在太子身侧,扫过各怀鬼胎众人的面容,再看表弟如今一派威严,心中甚为欣慰。
欣慰之余,其实卓思衡心中是有些觉得对不住表弟的。
原本表弟这次任满升迁,有个回中枢的机会可供擢升,再加上表弟一路外放官声极佳,所到之处离任皆有万民奉衣夹道相送,便是自己到任吏部后有史以来最严厉的考课铨选,表弟都得了个上选,可谓是不必再受外放之颠沛,可以早日携家眷归京。
然而慕州忽然出了乱子,原本的知州于任上暴亡,最后认定竟是其子恨其夺己之爱妾而毒杀报复……此等官场现形之丑态令皇帝震怒,急切调任可靠能办事且有治理一方经验的官吏前往,而目前最符合条件的就是自己的表弟范希亮,卓思衡不能只念亲情不顾政局态势,只好举荐表弟,这是个苦差事,说难听点,甚至是去收拾人家的烂摊子,此种举荐绝算不上谋私,皇帝心中也清楚卓思衡的为难,便做主直接给范希亮提了五品,也算是恩荣有嘉。
范希亮刚在戎州常平司提举任上卸职完毕,正准备出发回京过年兼吏部报道领新职,圣旨突传,他当即自戎州出发奔赴慕州上任。
正巧他到任没多久,太子便带着卓思衡来此寻访。
与其说紧张,不如说兴奋。
范希亮虽也知身兼重任,心甘情愿担责来慕州上任,摒绝私心不顾自身仕途……但他却觉得对不起跟自己从南到北一路奔波了妻子和前几日刚至四岁的女儿与尚未周岁的儿子……妻子的娘家也在京中,她父亲和姐姐也是常常同她书信,每每思亲亦是悲伤垂泪。林可蓉虽是庶出一直养在老家,但林老大人愧疚,对她多有垂怜,她姐姐林可蕙也是颇为照顾妹妹,人家一家人焉能不渴望团圆?
再加上回京还能在卓思衡身边,范希亮知道自己可能帮不上自己这位近乎神祇一般的表哥什么,但终究二人身在官场,他多年外放亦知如今皇帝身体不济,更有猜测此次派遣太子巡查四大粮仓之事更是即将交割权力的象征,表哥身处旋涡当中,总要有个左膀右臂可商可量。
然而这次,他的期待却全落空了。
但事情还是要做的。
范希亮来到慕州州府所在的镇安城没多久,就查清事情真相。
昨日里他同太子刘煦与卓思衡夜晚叙谈时,也将此事一五一十告知。
“慕州原来的知州方大人……他办事还算恪尽职守,衙门里各方各项事物都很清楚,也并无太大积弊冗沉,我只几天便理清,再加上本地各处殿下和表哥一路前来也已见过,也算安定繁盛,百姓多有恒产,可见方大人也绝非无能之辈……只是其私德上……欠缺实在太甚……”
范希亮实在不好意思说下去,卓思衡接道:“光这夺走儿子爱妾的事儿,就挺让人难以接受的,表弟是想说这个对么?”
出乎卓思衡和刘煦意料的是,范希亮竟摇了摇头:“不止这一件……我走访查下来得知,方珲方大人……甚爱美色,不能自拔……”
不是不能自拔也干不出这缺德事儿。
卓思衡忍不住想。
“但是他爱得美人都……都……”范希亮结巴半天才猛地说出口,“都成过亲了!”
卓思衡翻了个白眼,摇摇头,喝了口茶。
刘煦可没他老师那样沉着,他年纪小脸皮薄,自小宫中训诫极严,要小心父皇不敢行差踏错一步,更是听母后严苛教诲,哪听过这么刺激的花样,连耳根到脖子都红透了。
范希亮也有点难堪,但不能不说,只得硬着头皮道:“他元配妻子七年前故去,后来他续弦一女……是故旧已去世同僚的寡妻……”
可能是汝妻子吾养之的托付吧……卓思衡想。
“除此之外,他家中有妾共十七人……”
“可是……可是方大人五十三岁了啊……”刘煦觉得自己脑海里有什么东西在崩塌,这个数字太过震撼人心,他亲爹后宫加起来一个手五个指头都能数清,他哪见过这个阵势。
“这十七个妾……都是……都曾经成过亲……要么是寡妇,要么是旁人巴结送来的自己内眷……有的还是带着孩子嫁来的,方大人也一样宠爱不误……”范希亮说到最后实在难以启齿,咬着牙才憋出来,“方大人看重亲人的妾室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他有三个儿子,大儿子和二儿子都很……孝顺……爹看中了哪个美妾侍婢,他们便亲自奉上,三儿子不舍,父子还曾为此冲突过,最后才起了杀心……”
卓思衡也震惊了,今日他重新理解了“孝顺”的定义,仿佛从前圣贤书都白读了。
“父皇特意来旨要我在慕州询问此案后,将案情整理上表递交……这要怎么写才好……”刘煦彻底傻了,他倒也不是单纯至此,官场上许多官吏的恶劣行径他多少也知道些,可问题是老当益壮的方大人……有些太过狂野,他怕他亲爹的身子骨看到自己的上书实言会背过气去……
范希亮总算介绍完案情背景,长出一口气,然而还有重要的事没给太子还有表哥理完,必须继续说明:“案情我也理过,为太子殿下写明在此卷之内,太子照写即可。”范希亮恭敬递上自己替太子打好的小抄,才为难道,“但有一事,确实想请太子殿下亲自过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