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臣长子科举入仕记——乌鞘
乌鞘  发于:2023年03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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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卓思衡忍住不去看越王此时的表情和笑出声,努力调动情绪,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当真?您拿定主意了?”
  尹敦急道:“诶呀……都是小女不懂事……觉得在御前失了颜面,不肯留在京中……我夫人疼爱稚女,便吵闹着要带孩子离京……正巧越王有地方安排……诶呀都是一家人,便让我们暂时去那里安身。这不……这不我有了新差事,也不能辜负皇上和太子殿下的厚爱不是?还应以国事为重,国事为重!”
  “国公爷这番话堪为百官表率,您年高德劭怀才抱德,卓某受教,今后定引您为榜样,勤勉谋事不敢废忘今日之教诲。”
  卓思衡眼中流露出的崇敬和五体投地之敬意已让尹敦飘飘然似神仙啜引仙酒般受用,他喜出望外接过表奏,却撞上目眦欲裂的越王,吓得额头冒汗跳出两步开外,匆匆拱手当做道别,手脚并用爬上马车,就要车夫打道回府。
  望着马车逃之夭夭的烟尘,卓思衡顿觉此处冬日萧条的景色反倒令人爽心豁目起来。
  这位国公爷确实也不傻,帝京西北只此一个清河仓城,也是中京府地域内最大地域一个仓城,负责整个中京府以西的钱粮储备调配,是重中之重的好去处,能在这里哪怕只做个监正,也多少有丰厚的待遇。
  但国公爷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清河仓城在帝京西北,那里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设施,叫古坛场大营。而清河仓城之所以是帝京规模最大的仓城,就因为它所负责的不只是临近县乡,还有禁军兵马司古坛场大营的军需物资也必须经此地调配。
  古坛场大营那是虞雍的地盘。
  卓思衡望着已消失不见踪影的马车,心中慨叹,那就只能祝福太子殿下的老丈人能仕途顺遂吧。
  “你到底打得什么主意?”越王早已怒不可遏,一步跃至卓思衡正面前。
  “公务而已。”卓思衡摊手表示自己的清正,“茂安公府一直想借着太子殿下能攀出些关系,今日终于如愿,我也替他们高兴。”
  “收起你这副惺惺作态的嘴脸!”越王一把揪住卓思衡的衣领,“你到底要想和本王说些什么?”
  他话音刚落,手腕却剧烈吃痛,不得不松开,只见卓思衡不知什么时候拗住了自己的小臂,只轻轻一扭,他的额头上便落下豆大的汗珠。
  可是几乎很快,卓思衡便收回了手,可他并没有道歉的意思,而是居高临下,用一种从未有过的冷漠目光看向自己。
  “我没有话同你说。”他语调冰冷更胜此时寒天,“叫你背后的人出来我才有话可说。”
  越王一愣,惊惧替代疼痛占据他的身心。
  “什么背后的人!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他明知自己不能急切免得露出破绽,可却又觉得自己一直以来行事从未暴露过什么,为什么姓卓的会知晓这么要紧秘密的事?难道是他身边有人泄密不成?
  面对被疑云和不安笼罩的越王,卓思衡却愈发沉稳和漠然,他说道:“你不必惊慌,就将今日我的话转达清楚明白,让你那位军师大人替你决定要不要来见我。”
  卓思衡不想再继续哑谜了。
  太子和越王都即将派出差事,而越王竟然聪明到在太子的外戚上做文章,这显然已经危急到太子的切身利益和储君之位的安定,若不造成一定有效的反击,只怕之后一发不可收拾,再想保全太子一家就难了。
  真正让卓思衡下定这个决心的,是几日前太子妃有孕的消息。
  太子妃的家人再这样下去,只会让所有人万劫不复——包括那个还没出生的孩子。
  最有效的防御就是进攻,这也是卓思衡选择主动出击的真正缘由。
  越王被这猝不及防的攻势虽逼迫,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似是想要辩驳,却不知面对一个仿佛已将自己背后帷幕看穿的人该从何说起。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卓思衡迈着悠闲的步态,重新扛起钓竿捡起鱼篓,慢悠悠摇晃晃消失在视野里。
  ……
  而茂安公回到家中说出了这个好消息后,家人的态度却是天差地别。
  儿子尹垣自喜不自胜,已经想着要如何沾着父亲和姐夫的光也谋个一差半职,茂安公夫人也直咂嘴念佛,直道终于轮到他家走运的一日。
  唯独尹毓容花容失色惊叫道:“爹爹!你不是答应女儿了么!”
  “这不是有更好的事儿等着咱们家么。”茂安公尹敦当然自知对小女儿理亏,却怎么都不肯承认,只笑道,“你想想爹爹有了这个差事,哪会有人瞧不起呢?你也不用往外躲了啊……”
  “不过是个七品的芝麻官!又是哪门子的面子?”尹毓容怒道。
  “胡说!那些个七品的县官和这个肥差可怎么比?”好像是酒壮怂人胆,尹敦不知怎么破天荒责备起小女儿来,竟觉自己也能底气十足教育儿女,“你哪懂这些官场上的弯弯绕绕,这是你太子姐夫给为父谋的一等一的好差事,你就安心待在家里,若是还觉得面子上过不去……那就别出门了。”
  “就是啊……阿容,如今你姐姐有了身子,那娘还得去照看她,她这是头一个,可得小心谨慎。”茂安公夫人忙在一旁帮腔。
  尹毓容的指甲几乎掐进了肉里,咬牙道:“娘你之前不是这么说的!你说你权且当没有姐姐这个女儿,怎么今日又要……”
  “娘那不是气话么!你看你……”
  “妹妹,你就盼着点咱们家的好吧!”尹垣看母亲被诘问逼得下不来台,赶紧开口,“你不是一直想要咱家能风风光光么?眼下这么好的机会,你就不动心?还是你心里一直就只装着自己,咱们爹娘的面子、国公府的面子,你全都不顾?”

  一家人第一次觉得这个小女儿实在是不懂事,尹毓容自幼被家人视作掌上明珠,哪受过此等气,一怒之下便要去抢夺告谕,尹敦惊慌失措,胖硕的身子闪转腾挪,始终将告谕护在胸前心口。
  谁知尹毓容不依不饶、边哭边闹,他不知怎么,好像那告谕里凭空生出他的脾气与做父亲的底气来,竟抬起手,猛地一巴掌扇在小女儿的脸上。
  “爹……你打我?”
  尹毓容被这一把掌抽倒在地,她生平第一次挨打,只觉此刻难以置信的天塌地陷了。
  母亲也是一惊,下意识去护住尚在地上委顿的女儿。
  “你这个……不孝女!”尹敦指着尹毓容道,他没有疾言厉色说过话,从前也没有这样在家里横行的资本,今日仗着手中的文书,音调都高了起来,“你做母亲的,难道不知道教女儿知识大体恭顺父兄么!”
  茂安公夫人从未见过如此的丈夫,一时也慌了心神并手脚,只呆呆仰着头看去。
  “教她不许出门!就在家里待着!我不日便去赴任!”尹敦心思畅快,头次说话这样有魄力,感觉奇佳,他背过手去,学着平日里看到过的其他一家之主训斥子女般厉声道,“该教这不知天高地厚的逆子学学她姐姐的贞静娴雅了!”
  说罢冷哼一声,留下了既惊且恐的家人,努力模仿着今日卓思衡的潇洒步态,扬长而去。
 
 
第219章 
  “可惜茂安公为太祖龙蟠十八骑之一,奋勇为万夫不当,我年轻时读史,最爱此段霸业未成之时豪杰年少意气的载记,几能背诵,茂安公尹榆起初只是一营中伙夫,最终却辅佐太祖成就我朝帝祚,位列凌烟阁,不可不谓世之传奇。然而不知茂安公在天有灵,见子孙后代如此短视愚蠢,会作何想……”
  曾玄度说完这喟叹后略咳嗽了几声,卓思衡急忙替老师拢紧皮袍外披,以抵御十一月京郊的寒风。
  “要是需要茂安公显灵,那他早就坐不住了,我读史也知道,老茂安公性急,用兵与治下皆是如此,若见那日他子孙的德性,怕是早在凌烟阁里坐不住化作鬼也要杀回府去收拾收拾不肖子孙。”
  卓思衡的话逗笑了本有些阴悒疲态的曾玄度,师生二人于寒风中踱步共话,已走过一个来回,又重返马车停驻等候的地方。
  “你能以利哄诱小人,以诚宽待君子,可见是权柄在握仍有恪守之德,我原本担心你念旧心软的毛病给人拿住,如今看来,是我杞人忧天。光看你用蝇头小利困住茂安公一家,也知你不是只会冒进,我亦能放心而去……”曾玄度笑道,“虽也算了解你的智识和手段,但仍旧忍不住担忧,我是真的老了啊……”
  垂柳枯尽,唯有素枝盈风摆晃,卓思衡所见满目萧条,所闻听也是寒鸦嘶叫绵延不绝。
  沉默之后,他开口道:“老师为什么不等过了冬去春来再归乡?路上颠簸,虽您是南去,但终究物候在此,学生实在担心您的身体。”
  “阿慈给我准备好了些药带着,就算真有什么也是有备无患,你自己妹妹的医术你还信不过么?”曾玄度似是安慰般拍了拍卓思衡的肩膀,“你对时局洞若观火,怎会不知来年春天……考课大年刚过,多少才俊等待明年春一纸调令的擢升,年纪大的再不识趣,不知让位,倒让人嫌恶。你说我也算通透了一辈子,非要临了给人老糊涂的暗思么?那我可是不愿意的。”
  卓思衡知道老师心中一直有着股读书人的骄傲,他一辈子都是清流之路走来,自然有自己的坚持。
  “那也总该等到明年春坛后,您的学问也不输那些入京的名师大家,能一起论道也是好事。”
  卓思衡说完就看见老师耷拉的厚眼皮动了动,而后便闻听一阵爽朗的笑声。
  “你啊……你的心思是真深,我会不知道你是为何意?你想我能和这些各地的学范大家见面,然后好让我致仕之后再受人赏识,能去到哪处书院任教,继续受人虔敬,又可安享晚年又可做得学问与名声……倒还真是处处都占着好。”
  老师的话虽然不算挖苦,但卓思衡听来却明白里面有一丝无奈,他安静谛听接下来的指点,不敢多言。
  “可是人生哪能处处都占着一份完全的好呢?”曾玄度慈爱地看着学生,便是训话,也还是不忍施加半点薄责之意在语气里,“你看佟大人……他当年三个儿子,前两个哪个不是人中之英杰少中之翘楚?结果呢?人算不如天算啊……他这辈子,算是早在两个儿子走在他前头时,便已经了结,不过是还有个不放心的小儿子要看顾,一时不能抽身罢了。”
  老师提及佟伯父,卓思衡也再度黯然。
  “我提这个不是为你伤心。当年我与佟大人同朝为官,看他替两个儿子安排前途,真是觉得处处着想万无疏漏,一个去到临近帝京的县上外放,若是得力,好名声传回京中传得快,若是稍有差池,他离得近也可以帮衬指点……另一个去到远州州府里去,跟随大人学得治世处事之道,天高皇帝远虽然艰苦,可能施展历练无有掣肘,对年轻官吏也绝非坏事……你觉得这两个安排如何?”
  “父亲为爱子安排,自然是不能更周全的。”卓思衡说道。
  “你说得没错,可是佟大人如此周全的安排输了什么呢?他输给了天啊……”曾玄度仰头叹道,“就像你方才为我尽心竭力的安排,若是我过不去这个冬日一命呜呼,那些个安排又有什么用呢?”
  “老师若是不喜欢,学生不胡乱安排了就是,您别这样说。”卓思衡眼下实在怕听这个。
  “我不是想扎你心窝要你难受才这样说,是希望你能明白,人做事自当为应为应尽之责尽心竭力,然而若时不待我,千万不能朝着牛角尖去钻,要懂得顺势而为。”
  卓思衡敛衽长揖而拜道:“学生多谢老师教诲。”
  曾玄度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慢悠悠走到马车边,自车尾卷帘内取出个装裱好的卷轴来递给卓思衡道:“老师家里就是些有年头的书还值当些,都送给阿慧了,她爱读书,又当人家师范的,学而时习乃是不废之理,自己的学问立得住,才好教人信服。我没什么能送你的,这卷《倪宽传赞》在我书房墙上也挂了十年了,我书写他的缘由是因你而起,今日也算缘起缘归自有来处,你要勤加自勉。”
  这番言语令卓思衡心头怆然,他回忆着当年在老师书房里,听老师背诵自己科举时策的文章,二人引为师生自此交谊至今,种种温情与风波历历在目,眼眶发热之际,泪滴已不自主滑落。他双手捧着曾玄度亲书的《倪宽传赞》卷轴,唯有点头,却哽咽的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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