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毓容略感心中慌乱,却十分不服,只觉这是强词夺理,忙问:“这是何解?闻所未闻。”
“‘凡制国治军,必教之以礼,励之以义,使有耻也’,此句为《吴子》一要引,治军先制国,此制非治,而是制定治国之法度的明义,可见法之一字,贯穿《吴子》始终,夏芝芳所论,也正是此法。不仅如此,吴子书中有云‘故用兵之法,教戒为先’,此为用兵也不止于用兵,我朝太祖立国亦有此志,设法度明刑律不为惩理百姓,却应先以法理刑律教之训之,再行法度之刑,历来国之法纪,未尝不以教化为先,杀伐当慎,亦是我朝明正典刑之祖训,这也正应吴子所言之兵略,可见其知兵以法,亦能启迪后世之人励精图治兴邦定国,岂能说《吴子》非法?”
此言一出,卓慧衡都想起立鼓掌了,她见众人皆有拜服顾世瑜的意思,便知此次论议赢面极大,重要的是,顾世瑜牢记不为赢而赢的要理,处处所言皆是道理本身,却不以犀利锐意的言辞攻击尹毓容,这已是赢了大半,至少于立意上,便高出一筹。
尹毓容鼻尖微有汗意,她再度咀嚼顾世瑜方才的言语想找出破绽,似乎从《吴子》和法经的辩论上已是无锋可破,顾世瑜的理据完美闭合,构成一个坚不可摧的圆盾,找不出任何破绽。
但她焦急之中却猛地思及顾世瑜方才所言的一句话,正是这句在方才宏论中看似微不足道的话给了她想要的破绽。
“顾师范对法之一字的认知可谓高见,但顾师范似乎忘记了此次你我所辩争之事的根本。”尹毓容逡巡两步后站定,回首一笑,自信昂然,“顾师范方才说‘夏芝芳所论,也正是此法’,没错,她所论《吴子》之立论却是言之有物,然而文章终究是文章,若文章不能以文辞句垒得意于人,又有何可取之处?顾师范赞她文章立意,我不相否,可此文之行文粗糙,并无可取之处也是实理。”
顾世瑜微有变色,尹毓容的话看似辩驳不过绕路而行,实际却是釜底抽薪,只要立论夏芝芳文章本身质素平庸,自己再怎么拿古圣贤的言论支柱也是不足够的。
尹毓容见众人听了自己的话后亦有肯定之态,便乘胜追击道:“韩文公曾言文章之理,应当‘闳其中而肆其外’,文章内里所思巧妙、蕴涵厚载,却也要以‘肆其外’的文笔将这些丰富的内容展现出来,若文章只隐中有思,却不能展现其真正妙义,少去妙笔巧文工技法则之美,又何谈文章之好呢?”
顾世瑜站在当中,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这尖锐的追问。
比顾世瑜还着急的是卓慧衡,她几乎就要拔腿跑出承明宫,拉来妹妹慈衡当场换人。
此时理和义都已阐明,唯独“情”这一招还没用,但卓慧衡思前想后,一时竟不知该在这样迫人的逼问后从何处入手来论“情”破局。
卓思衡也意识到事情来到最关键的点了,谁先抢占了这个制高点,谁就能终结辩论。他正思考着,却无意间瞥见太子望向顾世瑜那焦急和不安的目光,好像恨不得去自己冲上去一般……这比此次论议本身的结果,更让卓思衡心下一沉……
身在局中之人,未必便是迷思者。
顾世瑜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回忆卓慧衡的话,脑海中出现了那三个相互承托的杯盏……思绪由混乱至旷荡开畅,她好像领悟了此中的要领,迫不及待想要一试。
但是,她要沉稳,不能因落下风而躁切,更不能因急于辩解而胡言无状,她接下来的话不该是为了赢而说,而是要为更高的洞察与大略而说。
她需要在短时间内整理出精准高效的言辞,但这个言辞的主旨如果只是“情”、“理”、“义”之一就太显单薄……
顾世瑜落定思考,言辞也凭借素日里的强识与强思整理完毕,她再度环顾四周,不再觉得气氛压抑,反倒以为豁然开朗。
但她开口的语气却不是平常的严肃和利落,语调中平添一抹沉重,似是喟叹一般娓娓道来:“女学文章,质素多有参差,盖因不似太学学生一般所有女子皆有开蒙,故而前后差异极大……我为女师范,屡屡阅览文章,多有自责,深以为自己未能尽职尽责,辜负圣上与长公主殿下重托,即便严厉治学,尚不能造才培贤,以为天下女子之先……”
卓慧衡当即明了此言虽为自伤与自责之语,却实为自己前日指点之中,以“情”破论的要诀。
但是单有“情”却是不够的。
顾世瑜颔首拜上后惭愧道:“圣上与长公主殿下殷切期盼女学当中能再造镇定二公主之德才之辈,秉忠义之志,以女子之身体诚于国。可见女学当教以智识,目的当是通晓大义。而我从前只顾急切督促学生求文进取,多有求全责备,严厉却少道以诚之,令学生钻研文章却失了存义之根本,是我之失职,深思熟虑后,我反思良久,从前之苛责实在太甚,倒教学生不能各展长才秉持女学之根本。而夏芝芳之文若只论文辞,或许以我过去之成见,想必也不会赞誉有嘉……”
顾世瑜说着,却顿住语句,余光去看光滑的银青色地砖,每走一步,默默数着距离……
三、四……七……
最终,她在第七块地砖上站得笔直,略略扬高声调,朗然道:
“但换过思略后再看,其文讲《吴子》之史论,述贤人之法度,抒为国取义道之愿心,大有效法镇定二公主之志,这样秉承女学设立之本愿之文章实属稀有佳作,我若不能褒扬,岂非辜负圣上与长公主殿下之托责,辜负天下女子存志二公主之德,有损女学继往开来之宏愿?断断不可!故而我夸赞其文,亦是盛赞其理,舍文辞而取其义理,不当只做迤逦辞藻之华美的骈丽,更要明理而知世,存义理之心,昭日月之章!”
“好!”
顾世瑜话音落定,皇帝自帝座而起,抚掌惊叹:“真乃壮哉激言!好一个‘存义理之心,昭日月之章’,若天下女子均能体忠此义理明德,未尝人人不是镇定二位公主之高足!”
众人见皇帝起身,也都站起颔首而拜,齐道:“吾皇万岁。”
皇帝似乎备受鼓舞,他难得有今日这样的好精神,朝一旁唤道:“顾爱卿,上前来同令嫒一处。”
顾悯淳作为顾世瑜的父亲,今日也在另侧帷幕之后静听,得口谕,他方才出列。刑部的老尚书多年以来手上办过棘手的案子已是无数,昔日同僚也曾过于他手,最终论罪,其人也正身也正,执法从无可旁议之处,自然朝堂之上备受尊重,他也从来严肃冷厉不苟言笑,端而沉着。
但今日,作为父亲,他却显得有一分老迈,似乎还未从方才女儿的激言壮语中回过神,眼角闪烁一丝难以察觉的泪光,谢恩的声音都是柔和且轻颤的:“老臣多谢圣上垂恩,不以臣女狂悖治罪。”
“何来狂悖,此乃良言。”皇帝亲自降阶搀扶起拜恩的顾悯淳,温言道,“爱卿之子为国治理一方羁縻,不能尽孝于父母身前,爱卿之女为国培才育德,而卿亦是许国秉律,举家皆为忠义之表率!宣朕口谕,赐顾府‘忠义擎家’匾额,朕要亲自书写!还有,晋顾悯淳为宣和殿学士,再赐银印青绶。”
说罢,众人无不谢恩盛赞圣德仰照。
行礼当中,卓慧衡一颗心终于落定。
自己当日所告知顾世瑜的,不过是道理而已。但顾世瑜融会贯通,在最后的一番陈词里,将“情”“义”相合,互为依托,对手已然制造出了一处高地后,她另辟蹊径,自己再高屋建瓴,一步“情”论一步“义”论,最终将这些言辞全部化作自己的道理,无可辩驳地将此次论述拉升至国之义理的高处,无人能辩驳。
当真是高论!
卓慧衡此时已想同顾世瑜浮一大白!
而此际,皇帝看向顾世瑜道:“你也应得奖赏。朕想了想,朕曾经在你兄长中第之时赐过他青袍,今日朕也赐你一件,你虽未女子之身不能科举,却出言铿锵亦有国士之风,天下无论男子女子,都应当效仿此忠义之志!”
第214章
顾世瑜万万没有料到,会有此等出格嘉赏,她抬起头震撼至失语,却越过皇帝,看见太子刘煦在朝她拼命点头,于是她急忙领旨谢恩,一气呵成。
皇帝仍沉浸在这番议论之中,果然已是忘记输赢,只道:“女学所创之初衷,便是希望天下女子能效仿镇定二公主之明理明义、忠孝于国,今日朕得见一文章能论出许多高见,可见此学之设不愧祖宗。”他说完这话,目光落向在帘幕后的卓思衡,又看向身后一侧的宣仪长公主,“皇妹,你做得好,极好!”
“臣妹不敢居功,身为宗室女,若能体察圣意,燃镇定二公主所遗星火之光,不负皇恩,便是臣妹毕生所求、竭尽可忠。”
太子刘煦适时上前递过之前送来的印绶,皇帝接过笑道:“你今日所为,亦是国之公主该当,朕信赏必罚,焉有不赞之理?传旨,封宣仪长公主为襄国宣仪长公主,按镇定二公主之旧例赐同等仪仗恩禄。”
此等封赏,历来公主除镇定二公主外,无有越其尊者。
卓思衡看长公主一步步走向自己的权力巅峰,知晓这一切都是皇帝早有的预谋。
皇帝没有真正的手足,外戚也早已铲除,他在权力顶峰已经孤独的太久,唯一信任的人只有同胞妹妹而已。为此,他不惜抬举女学,让妹妹能够更进一步,直至今日,终于将更强大的权柄交予她手,与自一道形成天然不可破的皇权同盟。
这是皇帝唯一一个天然的盟友了。
卓思衡也利用皇帝这个心理和祈愿,为自己达到目的搭上了顺风车。
看着同样激动的慧衡与顾世瑜,他心想,不论手段如何,至少妹妹和其余目前能够惠及到的人,确实是借势而行,成为第一批真正的受益者。
这只是个开始。
卓思衡知晓一切尚且不足,但仍是欣慰。
如此盛景之下皆大欢喜之余,也无人在意攥紧拳头几欲落泪的尹毓容了。
……
顾府。
迎过“忠义擎家”的匾额,顾世瑜便自父亲处索要来一坛当年兄长娶亲时剩下的好酒,拉着卓慧衡去到自己的院落书斋里痛饮。
这是二人先前约定好的庆功宴,菜少酒多,卓慧衡体质偏弱,顾世瑜还贴心地将酒温过后再为她斟满。
顾世瑜寻常给人正言厉色的清肃形象不知何处,今日她得偿酣畅豪迈之情,难得忘情纵言,一连三杯后,比卓慧衡还话多起来:“我从前只知与人争执必要清正所思、理据皆然,拿得住自己的道理,行正做直,方能于唇枪舌剑中争来心中想要的公义。可今日自己所用之法所尝之道,却与故日坚念南辕北辙,然而我却受用良多……死认一理若要直行世间千回百转,自是不能的。”
卓慧衡不胜酒力,一杯饮尽便颊间有红热缭绕,热辣尚未自喉头消退,开口时尚有酒香:“世瑜你秉承的是你的‘道’,我前日所讲则是我的‘术’,二者虽不可一应而谈,却实则相辅相成、缺一不可。”
顾世瑜经此一役对这二者的威力再清楚不过,可“道”与“术”之分野却仍是懵懂,她自幼坚信做学问自然当不耻下问,于是忙道:“愿闻其详。”
“道为万物,万物有道。世瑜你心中为人处世严气正性弘毅不折的原则便是你的道,道唯有坚持才可称道正是这个缘由,你无论在求学立教乃至做人,都秉持此道,这道自然就贯彻你的所思所行,你每说一句每行一事,皆自此而发。你是世间少数所思所行合一且坚持原则之人,这是你熠熠生辉之品格,但也局限你的所为。正是因为你的道,你不能全然发挥施展你的才智与能力,受限于己。”
卓慧衡的酒劲略有冲颅之意,她也逐渐话多起来。
“但我的‘术’与你的‘道’其实并无矛盾,它未必会违反你心中的准则,相反,我坚信‘术’可以驾驭‘道’,而‘道’为‘术’指引方向。”
“术是方法,而道是原则?”顾世瑜问道。
“正是如此。”卓慧衡道,“原则是准绳,但将这准绳挥舞出去,让自己的原则能同行四方,还是要以术承载。”
顾世瑜侧头略加思索,似顿悟般展露笑颜,她本是清凝冰雪般的淡颜姣色,此时一笑欺霜胜雪,竟有冷艳之迫人,卓慧衡都不禁心中暗叹其容色之艳,正艳于清冷而盛绽。
“我明白了!可此中深意,大概还要再试再悟才能透彻。”顾世瑜不禁想替同僚的一语之惊击节而叹,在此之余不免心生好奇。她从前未与卓慧衡深交,却也算同室编书又同堂任教多年,卓慧衡为人娴静温文且好书少言,甚少与人交往,更不炫比自家兄长威赫,埋读而学,为人处世淡泊宁雅,颇有避世隐逸之感,可为何这样的阳谋之术,她却如此了然于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