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苏仪清倒了一杯水,向他那边推了推,然后自己也倒了一杯,端起来斯文地喝了一小口。
那孩子突然说:“你到底要干什么?”
苏仪清道:“我没想做什么,只是想知道刚才那些士兵为何要追你?”
孩子愤愤道:“你们都是一伙的,我说了你也不会信我。”
苏仪清温和直视那孩子,柔声说:“我会信你。”
这时,门口传来敲门声,赵阿婆端着餐盒进来,放在桌子上,把里面的菜一样样拿了出来。
屋里很快充满饭菜香味。
孩子一直恶狠狠的眼神终于动了动,瞥了几眼那饭菜。
苏仪清拿起筷子递给孩子方向,道:“等会再说,先吃饭吧。”
那孩子还是不动。
苏仪清干脆起身过去,拉起那孩子的手,把筷子放在他手里,然后拉着他来到饭桌旁,把他按坐在凳子上。
那男孩一下子愣了,长这么大,从未有人这样轻柔地握着他的手,她的手柔软得像是没有骨头一样,又那么温暖,跟姆妈的手一点都不一样,姆妈的手又糙又硬,还总是冰凉凉的。
握着筷子在桌旁呆坐了一会儿,那孩子突然看向苏仪清,说:“我告诉你发生什么事,你真的会让我走?”
苏仪清点头,又补充说:“那要看你做没做坏事。”
那孩子立刻说:“我没做坏事!”
苏仪清用筷子夹起一块鸡肉,放在孩子面前的碗里,柔声说:“不急,先吃饭吧,吃完再说。”
孩子低头看着碗里的鸡肉,却没有动筷子,双手紧紧地握着拳,过了许久,开口问:“我告诉你,你能不能让我把这些菜带走?”
苏仪清愣了下,随即明白他是想带给别的什么人,于是点了点头。
那孩子终于开了口,不过他年龄还小,很多事不知道前因后果,说得支离破碎的,好在赵阿婆在一旁,听这孩子讲完自己的事,听得眼眶红红的,终是忍不住,把之前的事情都说了出来。
*
本来关下镇里,是宋民和北夷人混居的。
十年前,大宋因有流民作乱成了气候攻进了盛阳,最后虽平叛下去,可自那以后,当今宋帝对边夷人民就开始采取严控打压政策。
在这关下镇里,老百姓其实并不会区分彼此,不过牧守边关的宋兵却开始对北夷人民越来越苛刻,开始还只是严查他们进出嘉临关的证件及所携物品,后来愈演愈烈,逐渐演变成随意辱骂,恶意驱逐,到最后甚至掠夺财物,侵占房屋。
这些大宋官兵振振有词,北夷不过是大宋的附属国,北夷人就都是大宋人民的奴隶,奴隶的财产都是主人的,这有什么问题?
关下镇里的北夷人不堪欺辱,逐渐搬回北夷居住,而从五六年前开始,这些被欺压狠了的北夷人开始反抗,时不时和守关士兵发生冲突。
后来冲突逐渐升级,北夷士兵开始有组织的和大宋士兵对抗,最终逐渐演变成两国之间的战争。
说回这孩子,他今年十一岁,名字叫朝鲁。朝鲁在北夷本地方言里是石头的意思,他姆妈给他起这个名字就是想让他长得结结实实的。
他从小没有父亲,是姆妈带他长大的,原来就生活在这关下镇。
后来他姆妈在关下镇实在生活不下去,带着他回了北夷。
北夷生活以游牧为主,朝鲁家里只有女人孩子,生活愈发落魄,经常连饭都吃不饱。
今年冬天,朝鲁妈妈多年操劳终于不支病倒,却没钱买药,朝鲁急得不行,把家里唯一的牛找人帮忙杀了,扒下牛皮来想来关下镇卖点钱,结果在嘉临关口就被守关士兵把牛皮抢走了。
朝鲁在这里蹲了两天,想再去把牛皮抢回来,刚潜入兵营就被士兵发现,追了上来。
那些人还污蔑他是要偷东西,又说他是北夷奸细。
朝鲁说完了,屋里静默了很久。
最后还是苏仪清开口,吩咐南璃去装了几盒吃食,又叫来随行的医生和两个侍卫,让他们带着朝鲁尽快去找他姆妈。
朝鲁离开后,苏仪清依旧坐在桌边,呆愣半晌,给自己倒了一杯水,拿起杯子才发现手指颤抖个不停。
原来两国战争是这样的起源吗?
可是在盛阳,所有人都认为是北夷不甘为大宋附属,才会恶意挑衅。
事实到底是什么样的?
苏仪清突然不敢再想下去,一直以来的认知被颠覆,只感觉心中像是天塌地陷般的崩坏。
想起每日锦衣玉食的皇家,勾心斗角的后宫,讲求仁信礼仪的皇上、皇后,还有宋枫城……苏仪清胸中闷痛,不知不觉泪盈于睫。
呆坐了半晌,窗外呼啸的风声提醒了苏仪清,她正身处边境,勉强平复情绪,她又想起朝鲁那张牛皮,放下了杯子,打算叫人去找孟将军。
刚转身,苏仪清就看到蒙恩仍然坐在大厅的桌子旁边,一手伸直撑着桌沿,另一只手肘搭在桌子上,端着水杯,眉眼深沉,正看着自己。
作者有话说:
蒙恩:汗木,你还去抢茶叶,丢人!
一刻钟后,
蒙恩:呜呜呜,老婆买的花生好好吃,谁跟我抢我跟谁急!
汗木:……
第18章
蒙恩一直坐在大厅,他就是想看看这个大宋公主会如何处理这个北夷孩子。
看到两个侍卫带着大夫和孩子,还拎着两个食盒离开,汗木愣了半天,都快哽咽了,说:“我就说这个公主是个好人。”
蒙恩没说什么,只是看着一直坐在房间里苏仪清的背影。
她坐了很久,一动都没动,脊背挺得很直,头微微低着。
不知为何,蒙恩觉得她很难过。
这时苏仪清起身转了过来,正好对上自己的视线,那一刹那,蒙恩清楚看到她眼里闪烁的泪光。
苏仪清偏头掩饰,再抬头的时候,刚刚蒙恩坐的座位上已经空无一人。
苏仪清叫了个驻守驿站的大宋士兵,让他去军营请孟将军过来,结果等了许久,孟将军只是让人把那捆牛皮带回来驿站,还带给苏仪清一句话:“本将有要务在身,无暇为一张牛皮浪费时间。抢牛皮的军士已经被杖责,现把牛皮送还,公主自行处理即可。”
傍晚时分,送朝鲁的人回来了,说同行的大夫给他姆妈瞧了病,开了几副药留下,就回来了。
苏仪清让人收好那捆牛皮,想着回头还是要派人给朝鲁家里送去。
这天接下来的时间,苏仪清心情沉重,一直呆在自己房间里寸步未出,吃饭也是让赵阿婆端着食盒送上去。
吃完晚饭,蒙恩闲着无事溜达到厨房,看赵阿婆指挥着几个婆娘洗碗。
他在厨房的储物架上拿了根黄瓜,在水桶里涮了涮,边啃黄瓜边跟赵阿婆聊起天。
蒙恩身材高大,长相俊俏,爱笑,嘴又甜,没几句话就把赵阿婆哄得开心,三言两句就把今□□鲁和他家里的事都告诉了他。
不过她自己说的那些旧事,即使蒙恩是北夷人,她也不敢说出来,万一传出去,让宋兵知道了,她这小命还要不要了。
赵阿婆不知道蒙恩是北夷二王子,只以为他是北夷迎亲队伍里的人,又絮絮叨叨嘱咐蒙恩,让他路上多照顾点公主,说这公主长得跟天仙似的,心地还好,不知道还会不会见着,以后她烧香拜佛都会惦记着公主,保佑她平安。
蒙恩嘴角含着笑,似听非听的,心里却想这个公主不过是随手救了一个北夷的孩子,这些人就觉得她人美心善,感恩戴德,殊不知这些年有多少北夷的孩子有这样的悲惨遭遇,这个大宋公主需要做多少善事才能补偿?
她补偿得了吗?
还有大哥的死,他不杀这个大宋公主,是因为觉得她尚无辜,但他定不会让大哥白白死去,必定要让大宋付出代价!
当夜,大家早早歇息,准备第二天清早出发。
没想到深夜时分,有人用力在驿站外用力拍门。
原来是运送嫁妆的马队在途中被狼群突袭,导致马匹受惊四散,丢了两匹马,还有一个护队的北夷士兵受了伤,好在他们才走半日,离关下镇不远,所以连忙派人回来报信,寻求支援。
毕格连忙把蒙恩叫起来,想让他带人去看看。
蒙恩一口回绝,打着哈欠说:“要去自己去,那个嫁妆我看不上眼,丢不丢也不关我的事。”说完,睡眼惺忪地就要回房接着睡觉。
毕格无奈,只好自己带人去找马,又拉着蒙恩再三嘱咐,让他第二日按原计划护送公主启程,路上务必多多照顾公主,自己把嫁妆送回鹿寨就即刻回来接替他。
蒙恩嗯嗯啊啊地答应了。
*
第二日一早,大宋昌仪公主凤仪从驿站启程,蒙恩带了数十名北夷士兵骑马护送,离开大宋,踏上前往北夷鹿寨的路程。
孟将军亲自前来送行,并指派十名大宋护卫,随队护送公主,直到鹿寨再返回。
送走了昌仪公主,孟将军松了一口气,终于平安送走这位大神,出了嘉临关,这公主再有什么闪失,跟他就没关系了。
回到军营,孟将军提笔给皇上写了封奏折,禀报公主已经出发,一切顺利平安,为了减少麻烦,也有避免太子过度关注昌仪而惹自己女儿不悦的私心,他对有人行刺公主一事只字未提。
这封奏折并无急事,所以走的是正常传递途径,一站站驿站传下去,到达盛阳时已经是十天之后。
皇上在书房看完这个折子,顺手递给了在一旁代批奏折的太子,语气没什么变化,“看看,然后批了吧。”
宋枫城打开折子,第一眼就看到了“昌仪”两个字,手微微一颤,连忙稳了稳心神,凝神从头看起。
屏气看完奏折内容,通篇都是歌功颂德的官话,除了陈述苏仪清出发去了鹿寨,并遥祝父皇母后安康,没有任何关于她的叙述。
其实宋枫城三天前就知道苏仪清已经离开关下镇。
早在苏仪清从盛阳出发之时,他就秘密安排了一队人跟着和亲队伍一路北上,护卫苏仪清安全,同时提前打点,尽力让她路上食宿能舒服些。在关下镇驿站提前关照赵阿婆的,就是他安排的人。
这队人每天都会有消息传递回来,汇报苏仪清当天走了多少路,宿在哪里,会比官方奏折快两三天抵达盛阳。
可因为这些人都在暗处,只能汇报些表面大概情况,而苏仪清好不好、生没生病、心情如何,这些就无从得知了。
今天终于看到官方来的奏折,虽然只有苏仪清的只言片语,却激发起宋枫城心底涟漪,久久无法平静。
她离开一个多月了,他真的很想她。
处理完今天的政务,从上书房离开,宋枫城没有坐轿辇,而是沿着熟悉的路,信步一路踱去了鸿禧宫。
自从昌仪公主离去,鸿禧宫就空了下来,一把宫锁锁住大门。
宋枫城背手在门口站了一会儿,还是如同过去一个多月里,他数次来到这里一样,最终默默转身离开。
他不想兴师动众地让人开锁,否则又会惊动母后,还说不定会传到父皇那里,他是国家储君,心怀社稷,怎么会为一个女人牵肠挂肚?
但今日又有些不同,因为几天前他已经传密令给那队人马,让他们跟着昌仪公主进入北夷,然后择机动手,把人抢回来。
这件事必须要等公主进入北夷再进行,而且表面要做得像是强盗抢劫,见公主绝色,临时起意,把人掠走,这样才能瞒天过海,还可以把责任推到北夷头上。
算算日子,想来他们应该在这几日行动。
仪清很快就会回来了。
思及此,宋枫城心中涌入一丝许久没有体会到的雀跃,加快脚步离开。
乘坐车舆出宫,回到东宫,宋枫城如往日一样,径直去了东院。
他成婚搬入东宫后,就居于这院里。
东院里种了一颗红梅树,和鸿禧宫后院那颗是同一品种,是宋枫城特意让人栽的。此时已是早春,这红梅树枝头绽出点点浅绿色的嫩芽。
宋枫城经过这颗梅树时,在树下驻足片刻,仰头看了会儿枝头的叶芽,心底也生出些蓬勃的希望。
慢慢踱步回到东厢书房,一推门却看到孟婉茹正坐在窗下的大红酸枝圈椅上。
孟婉茹身着水青色大袖右襟夹袄,同色马面裙,头发松松盘在脑后,只插了一支碧玉钗,看到太子进来,立刻含笑起身上前,屈膝行礼。
宋枫城轻轻皱了皱眉,最近孟婉茹经常做这样的装扮,明显是在效仿苏仪清,可这身青色衣裙穿在苏意清身上,是飘逸出尘,如青竹般挺拔秀丽,而在软糯的孟婉茹身上,却只显得暗淡,还带着些东施效颦的可笑。
宋枫城不动声色地让孟婉茹起身,自己转身坐在书桌后面的太师椅上,冷声问道:“太子妃有何事来此?”
孟婉茹粉面含春,娇声细语地道:“昨日臣妾哥哥给臣妾送了消息,今日想携嫂嫂一起来看望殿下。正好今日有南边新进的春笋,臣妾命人和火腿一起煨了汤,最是鲜美,如若无事,臣妾今日想请哥哥嫂嫂过来一起用晚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