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柔霜没想过,她经历过那场战争。
许疏楼望着皇城大殿的方向,似乎完全清楚接下来会上演哪一幕。
白柔霜便随着她看了过去。
皇宫之中,大殿之前。
皇帝听着远处传来的金铁交戈之声,轻声吩咐身边的太监:“让他们降了吧,大势已去,何苦再填进去这些性命?”
太监抹了把眼泪,给帝王磕了个头,领命而去。
皇帝让宫人自顾去逃命,又拉起许疏楼的手:“银子和人手父皇都给你安排好了,快走吧,好好活下去。”
许疏楼哭着求他和自己一起走。
皇帝看着她,眼神悲切,又隐含着对她的担忧:“我丢了祖上的江山,已无颜面活在世间,理应殉国。”
许疏楼又看向母后,她那一向温柔的母后坚定地摇了摇头:“我要陪你父皇,对不住,疏楼,以后母亲不能陪你了。”
她又哭着去拉兄长的手,兄长抱了抱她:“傻丫头,我是许氏皇族的男儿,新皇不会放过我的。你自己逃,活下来的可能还大些。”
“不,我不要!”千娇万宠的小公主跪在他们面前,但生平第一次,他们都拒绝了她的要求。
帝王安排的宫女要把许疏楼拖走,皇后一直看起来冷静自持,微笑着与女儿诀别,此时却终于忍不住,不放心地追在后面喊了一句:“疏楼,天冷记得添衣,别再像从前一样爱美不肯穿厚衣服了!”
天冷记得添衣……很难想象,这是一朝国母留给公主的最后一句话,那一刻,她只是一个普通的母亲,在叮嘱自己即将永诀的女儿。
随后,许疏楼的父母、兄长自裁于含元殿。
白柔霜看着许疏楼被宫女强行拖走,听着她撕心裂肺的哭声,看着她挣扎间头上华丽的玉簪落在地上摔成几截,心下五味杂陈。
倒是旁观的那个许疏楼平静得很,她拉起白柔霜的手,走过乱军,踏过流血,走出皇城。
白柔霜忍不住驻足,回首望向那个更年轻些的许疏楼,对方眼里的悲恸与恨意令她心惊。
两个许疏楼,表情大相径庭,叫她生出些奇怪的割裂感。
她无法想象,当初那个天真娇憨,要所有人宠着护着的小公主,究竟是如何在漫长的时光里,变成眼前这位会照顾人、细心妥帖的大师姐。
许疏楼一言不发,于是白柔霜安静地陪她看着。看着那位曾被许疏楼亲切地称为“萧叔叔”的新帝登基,改国号为“萧”,看着那个曾对许疏楼一见倾心的状元郎,也成了新朝的官。
白柔霜不知道小公主有没有对这位翩翩少年郎动过心,若没有,大概是此事里唯一的安慰。
这些东西太过惨烈,以至于白柔霜暂时忘却了自己的那份仇恨,专心地替许疏楼抱起不平来。
“你……不恨吗?”
“怎么不恨?”许疏楼看着那个状元郎,“最恨的时候,想把他们一个一个都杀了,剥皮抽筋。”
“那师姐缘何不受幻镜的影响?”再次目睹这场国破家亡,白柔霜不解她为何能表现得如此平静。
“我进入心魔镜,不止一次了,”许疏楼解释道,“曾经每次元空秘境开放,我都要入内,就是为了看看父母、兄长,我怕有一日会忘了他们的模样,更怕有朝一日会忘了仇人的模样。”
“你究竟是怎么忍住,不在幻境中挥剑的?”白柔霜显然已经想通了心魔镜的关键,她在幻境里忍不住出手三次,才导致和幻境中的自己合而为一,险些迷失。
许疏楼沉吟:“个中缘由比较复杂。”
白柔霜以为大师姐有什么修心的绝招,也许其中还夹杂着一些自我挣扎的辛酸苦泪,正欲洗耳恭听,却听许疏楼坦然道:“当初想去现实里砍他们来着,所以心魔镜里就暂时忍住了。”
“……”
第13章
当年恨
“……那,那,”白柔霜结结巴巴地问,“后来呢?砍了吗?”
“没砍,”许疏楼看向她,“要是砍了,你肯定听说过。”
“为什么没砍?”
许疏楼笑了笑:“先出去再说吧。”
“好。”
许疏楼挥了挥手,眼前皇城散去,又换成了白柔霜进来时的那幅青楼图景。
这图景正停留在她与长俞仙尊离开的那一刻。
“我还想再看一眼。”白柔霜轻声道。
许疏楼没有问她想看什么,只是安静地陪在她身边。
白柔霜熟门熟路地走向后院:“我想看看,我被师尊带走后,兰姐那张嫉妒的脸。”
眼前画面便鲜活地动了起来。
月色下,兰姐跪在地上,看着他们飞走的方向,竟是流下泪来:“是我对不住你,霜儿,愿你此去,得道成仙,一生平安顺遂,再无需体会人间疾苦。”
白柔霜一腔怒火,仿佛突然被架了起来,发也不是,收也不成,只能呆呆地站着。
许疏楼踱步走到她身边,感叹道:“人性是复杂的。”
白柔霜不想看她,眼前这位师姐,可是一位连国破家亡之仇都能放下的大圣人,白柔霜有些讽刺地想,她现在最不需要的,大概就是有人劝她放下。
她咬了咬唇:“以你的性格,肯定是希望我原谅她了。”
“当然不会,她对你做的事的确很过分,”许疏楼摇了摇头,“我既没经历过你所经历的,便没资格慷他人之慨。”
“那就好,”白柔霜轻叹,“我真的很怕你张口就劝我,说你连那等大仇都能放下,我又有什么不能的。”
“我的仇是我的,你的恨是你的,谁规定我的仇就一定重于你的恨?”许疏楼对她眨了眨眼,“我看起来有这么自视甚高?”
白柔霜莫名被许疏楼的话很好地安抚了。她站在原地许久,才又叹了口气:“除了真实发生过的那些回忆,水镜当中一切,究竟是真是幻?”
“我亦不知,”许疏楼摇了摇头,“你愿信它是真,它便是真,愿它是假,它便是假。”
白柔霜想了想:“那我可不可以信兰姐的泪是真,母亲的狠是假?”
许疏楼笑了起来,摸了摸她的发丝:“当然可以。”
白柔霜仰起脸,似乎是怕眼泪流出来,此时正值夜色,她入目便是一片无边无际的星空。
“原来那一夜的月色这么美。”
眼前星空幻做白光一闪,所有画面再次破碎,碎片随风飘散,白柔霜也被水镜弹了出来。
她第一时间去找许疏楼的身影,转身看到师姐在身后对自己微笑,才放下心来。
恰在此时,不远处一道男声响起:“白师妹!你们也在?”
两人循声望去,正看到凌霄门一行人御剑飞上山巅。
白柔霜正有满腹的谜团亟待许疏楼解答,此时看到陆北辰,居然觉得他有些煞风景。
陆北辰径直飞到白柔霜面前,以一个潇洒的收势跳下飞剑,看清她的模样后,微微一怔,关切问道:“白师妹,你哭了?”
白柔霜下意识摸了摸脸,她在幻境里消耗了太多的泪水,此时眼眶红肿未消。
陆北辰已经看向许疏楼:“莫非是有什么人,趁我不在时将你欺负了去?”
萧雅紧随陆北辰身后,此时也踏上崖来,却不上前,远远地看着许疏楼,显见是在防备她。
白柔霜连忙摇头:“没有,是我不小心落入心魔镜,师姐进去救了我。”
陆北辰知道误会,脸色微微和缓,倒是他身后的萧雅脸色一变,右手搭上腰间兵刃:“许疏楼,你进了心魔镜?”
连陆北辰都怔了怔:“萧师妹,你这是做什么?”
“陆师兄,你很清楚心魔镜是个什么东西,也该清楚我和她的关系,”萧雅冷哼一声,“她许疏楼的心魔,除了当年家破人亡,还能有什么?她此时刚出水镜,心绪未稳,乍然看到我,你以为她会对我做什么?”
许疏楼,萧雅在心中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当年父王母妃送她入仙门时,便提醒过她修真界有前朝皇室的人,要她小心提防。
是萧雅的祖父覆灭了许氏皇族,作为当年亲眼目睹了一切的嫡公主,许疏楼难道心中真的没有恨意,真的不打算寻机报复于她?
若两人易地而处,萧雅自认,自己是一定会想方设法复仇的。进了凌霄门后,听说了大师兄和许疏楼的婚约,她几乎失色,后来看出陆北辰再三拖延,似乎无意于这桩婚事,她才放下心来继续留在凌霄门修炼。
许疏楼尚未开口,白柔霜却忍不住不平道:“我师姐尚未对你做过什么,倒是你一直在咄咄逼人吧?”
陆北辰很惊讶地看着在自己面前一向娇柔可人的白柔霜,她察觉他这份讶然,咬了咬牙,却不想后退。像大师姐这种滥好人,对门派中人脾气好些也就算了,可不能被外人给欺负了去。
萧雅用眼尾扫过她,甚至懒得答她一句,轻慢之意溢于言表。
无尘岛等人注意到这边冲突,他们大抵是有些护短的,看到有人对许疏楼拔剑,不问缘由,不分对错,飞奔过来后,立刻也拔出兵刃给大师姐掠阵。
萧雅见状冷笑一声:“就算你许疏楼再厉害,凭你这区区几人,能打得过我凌霄门百名修士?”
陆北辰蹙眉:“诸位师弟师妹,请给我陆北辰两分薄面,切勿冲动,有话好好说。”
萧雅盯着许疏楼的一举一动:“师兄,你的面子单我给可没用,还要看你这位未婚夫人肯不肯给了。”
那大概是不会给的,陆北辰清了清嗓子,站在两人中间,企图劝说许疏楼以大局为重,在秘境中起冲突实属不智。
“萧姑娘。”许疏楼已经顺手甩袖拂开了陆北辰,走上前,将一方帕子递到萧雅面前。
“这是什么?”萧雅没有抬手去接,只是警惕地低头细看,那帕子上印着她熟悉的宫廷印记,“萧国皇室之物?你是从何处得来的?!”
“几十年前,我曾去过萧国皇宫,”许疏楼坦诚道,“我是去杀人的。”
许疏楼没有说谎,当年她的确曾打算屠尽皇宫,斩尽杀绝。
萧雅脸色大变:“你……”
许疏楼随手放了一个隔绝声音的罩子,不让其他人听到自己和萧雅的对话,才继续道:“当时,我落在皇宫里,正落在一个六岁的女孩儿面前,她大概以为我是什么神仙,没有察觉到我满身的杀气,反而问我,仙女姐姐,可不可以许一个愿望。”
萧雅蓦地沉默下来。
“她说她的皇祖父又为国事熬了一整夜,熬到咳血,她问我,可不可以保佑她的皇祖父健康平安。”
“……”
“我问她,你觉得你的皇祖父为什么要造反?”许疏楼缓缓道,“你祖父……萧君成他是我父皇最信任的将军,他们私下也是朋友,当初我每次见你祖父都要叫一声萧叔叔的,你还有一位姑姑是我的伴读,我曾经无论如何也想不通他为何要这么做。所以才有此一问。”
“……”
“你还记得,她是怎么回答的吗?”
萧雅怔怔接道:“那个女孩,她很骄傲地回答,因为前朝末帝是一个昏君,而皇祖父有能力让天下人过上更好的日子。帝王之位,自当能者而居之。”
这话是皇祖父说过的,为了讨他的喜欢,萧雅从小便记得牢。
许疏楼颔首:“然后她递给我一方帕子,让我擦泪。我说我没有哭,她说……可你看起来像是要哭了。”
“……”
“这就是这方帕子的由来了。”许疏楼再次递上帕子。
那是萧雅和许疏楼的初次相遇。
“……”萧雅接过那方手帕,心下五味杂陈。她当年毕竟年纪小,转头就把“见到神仙”的事忘在脑后。如今被眼前人提起往事,才知幼时遇到那位“仙女姐姐”就是许疏楼,而六岁的自己也许是在鬼门关走了一遭。
“为什么?”
为什么没动手?
“父皇对我千般好,我理应为他复仇,可是……”许疏楼摇了摇头,“他对我而言是个好父亲,对母后而言是个好夫君,对身边人而言是个好朋友。我父皇他是一个那么好的人,让我如何放得下这份恨?可偏偏……对天下人而言,他不是个好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