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第一次。
“回主子。”
“今日少夫人吩咐属下放了风筝,属下该死,并未察觉出任何不对。”青梅上下牙不听使唤,轻轻发抖,说话的声音更是不受控制发抖。
书房内只点了一盏昏烛,阴影交错,裴砚周身暗影布满凌厉冷意,沉得能泯灭所有光芒。
闻言,他唇角弯了弯好似在笑,语调却令人胆寒。
“白玉京何时来的惊仙院,带了多少人。”
云暮一颤,喉咙干涩:“回主子,月氏新君在主子离去不到半个时辰内就来了,正巧是少夫人的风筝,断线不久后。”
“他带了六个婢女和十来个内侍,一路被人簇拥着进来。”
“少夫人带着丫鬟在花厅招待新君。”
“因为带了许多东西,都是少夫人喜欢的,小的候在花厅外,不敢离去,后来小的听少夫人和晴山吩咐,要去换发簪,等少夫人换了簪子不久,就说乏了,月氏新君起身告别。”
云暮说完,垂首跪在地上,他不敢抬眼看裴砚脸上的神情,这全都是因为他的疏忽才出的纰漏。
下一瞬,是书桌裂开的声音,裴砚撑在桌面的掌心蓦然用力,冷白的肌肤下用青色筋络浮现。他冷冷地笑出声来,清隽冷白的面容含着几分诡异:“平日孤还是对你们太好。”
“就算犯了错,少夫人时常替你们求情,孤估计着她的情绪,少有重罚你们的时候。”
“等少夫人回来,你们向她请罪,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青梅和云暮跪着,廊庑外呼呼寒风落在他们背脊上,从衣领袖口灌进去,全是冷意。
“主子。”山苍弯腰从外间进来。
他在外边跑了一整夜,身上玄黑的夜行衣早就被雪水和汗水浸透,冷的吓人,山苍不敢有任何耽搁:“根据暗卫营传来的消息,少夫人和月氏新君的马车,出了汴京城后消失了。”
“已有人顺着月氏方向去寻,目前没有任何踪迹。”
裴砚双手撑在书桌上,缓缓站了起来,他沉冷眸光落在窗外纱一样的雪地里,难辨情绪的声音沙哑干涩:“让人去找。”
“顺着月氏的反方向去寻,不光是官道,还有水路和深山老林。”
说到这里,裴砚语气微顿,薄唇掀起冷笑:“让人把暗卫营养了许久,楼倚山新培育出的那批猎犬放出来。”
“顺着这东西上面的味道去寻。”
“四人一组,昼夜不息,找到人为止。”
裴砚从腰间扯出一个香囊丢给山苍。
香囊是楼倚山配的方子,去年在汴京裴砚第一次做梦后,暗中吩咐楼倚山弄出来的东西,因为他怕搞丢她,他就费了极多的心思。
那批猎犬是用香囊里的方子养出来的东西,只要林惊枝身上带了这味道,哪怕再浅都一定能嗅出来,更何况……
她日日和他同床共枕,香囊是他时常放在身上的东西。
裴砚眼中疯色闪过。
还有她冬月生辰时,他亲自系在她腰间的那块羊脂玉平安扣。
那块羊脂玉裴砚让人拿香囊里的汤药泡了数月,再雕成平安扣的模样,他就怕把她搞丢,才在每个细节上都用了手段。
裴砚垂下眼眸,顺着昏黄的烛光凝视冷白的掌心,有鲜血从他掌纹幽深繁杂的肌肤下渗出,一条和血同色的平安绳被他紧紧握着,是今日夜里,他从裴漪珍那强抢的东西。
就算她再恨他,他也要逼她回来。
“吩咐下去,一个时辰后,在惊仙苑集合出发。”裴砚闭了闭眼,挥手让人退下。
他沉默转身去了内院,换掉身上明黄的太子朝服,大步离开惊仙苑,翻身上马,去往汴京皇宫。
风起,雪落。
鹅毛一样的冬雪,纷纷扬扬落得满地都是。
马背上,裴砚忽然一口鲜血涌出,眼前闪过她在地牢中的画面。
她瞎了,瘦得脱了形。
苍白如纸,许久没有照过太阳的肌肤下是青色的筋脉,忽然林惊枝仰头,好似是往他那个方向笑了笑……
画面一闪,竟然变成了她毫无生机的尸体。
裴砚只觉眼前发黑,身体晃了晃,差点从马背上跌落在地。他死死咬着牙关,握着缰绳的手掌心,因为用力过度而发出咔咔咔的骨声。
“枝枝。”裴砚伸手抹去唇瓣沾着的鲜红鲜血,轻声呢喃。
她的确该恨他,原来她至死,他都没救出她。
裴砚惨笑一声,纵马疾驰冲进了汴京皇宫,宫墙外守着的侍卫,根本来不及阻止,就见一道人影骑着马,嚣张至极闪了进去。
“放箭”二字还没说出口,男人身后跟着的暗卫,如鬼魅一样往侍卫手中塞了一块金色的,属于燕北太子身份的令牌。
侍卫面色一变,不再敢有任何异动。
慈元殿。
太后钟氏在睡梦中被贺松年轻声叫醒:“太后娘娘,太子殿下来了。”
太后有些迷糊:“太子?”
贺松年把声音放得更低:“回娘,是砚郎君求见。”
“裴砚?”太后拧眉,不解地看着贺松年,“这孩子,雪夜寒凉,好端端来宫里找哀家作何?”
贺松年悄悄往前挪了一步,靠在太后钟氏耳旁轻声道:“奴才听闻,惊仙苑住着的裴少夫人失踪了,太子殿下大怒,已经派人深夜去寻。”
钟太后这才彻底清醒:“枝姐儿失踪了?”
“嗯,和月氏新君一起。”
“你扶哀家起来。”
“叫宫婢嬷嬷过来伺候哀家穿衣洗漱。”
钟太后一迭声命令吩咐下去,沉寂的慈元殿霎时灯火通明,值夜的宫婢嬷嬷也都赶忙上前伺候。
半刻钟后,太后钟氏由贺松年扶着从寝殿走出。
她苍老视线一下子就落在裴砚身上,颀长高挑的身躯被一身玄黑色圆领对襟长袍包裹,连大氅都没有披,乌发上落着雪,眼神竟带着苍凉。
钟太后一惊,眨了眨眼,慌忙走向裴砚:“砚哥儿,怎么回事。”
“皇祖母。”裴砚冷白的指尖一颤,他极快隐去眼底的情绪,往钟太后身前迈了一步。
“皇祖母。”
“孙儿今日有一事相求。”
钟太后神情极短的怔了一下,她抿了抿苍老的唇瓣:“因为你媳妇?”
裴砚唇角牵起一个勉强的笑,声音干涩嘶哑:“孙儿要去寻她。”
“寻到为止。”
“所以宫中母后的葬礼,孙儿需劳烦皇祖母替孙儿看顾。”
“孙儿不孝,耽于儿女之情。”
“可若逼孙儿放手,孙儿不愿。”
钟太后先是一愣,然后眼中闪过唏嘘。
萧氏一族,马背上打下的江山,萧家男子从来都是无情的,怎么萧家到了这一代,好端端出了这么一个情种。
钟太后苍老眼眸带着丝丝回忆,她朝裴砚摆手:“也罢。”
“你放心去吧,陛下那哀家会替你瞒着。”
裴砚垂在身侧的冷白掌心暗暗攥紧,他忽然抬眸看向太后:“皇祖母,父皇那您无须同他替孙儿瞒着,孙儿绝不后悔。”
“这天下皇位,萧家的权势,孙儿会自己争取。”
钟太后慈爱看着裴砚,走上前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莫要耽搁,寻到人,就接到东宫去住着。”
“你这孩子的性子,比你皇祖父和你父皇都好,不愧是你祖父裴怀瑾亲自养出来的孩子。”
裴砚狼狈避开钟太后的慈爱的目光,整个胸腔都泛着苦涩。
他是流着萧家血液的孩子,像萧家所有男丁一样,肮脏自私早就烂透了。就像那个梦里,他一辈子到死都活在忏悔中。
裴砚从慈元殿离开不久,燕帝萧御章冒着风雪,从御书房过来。
“母后。”萧御章看着太后钟氏。
钟氏没有睡,她似乎早就料到萧御章会来,手里端着提神的浓茶,慢慢饮了口:“陛下来了。”
“母后为何要应了那孩子的请求?明日是他母后葬礼的第一日。”
“他为了一个女子,半夜发疯,只会让朕觉得不耻。”
钟太后手里捻着佛珠,眉头微凝看向萧御章,她不赞同地摇头:“哀家倒是觉得砚哥儿这孩子是真性情。”
“天下已经大定,陛下的和先帝的心愿也即将成功,就算因为儿女情长耽搁一些心思,也是人之常情。”
萧御章薄唇抿了抿,冷哼一声:“母后总是向着他。”
“萧氏江山未来的主人,就不该在女人身上耽搁过多的感情。”
随着萧御章话音落下瞬间,钟太后细细叹息了声:“陛下。”
“容哀家说句陛下不爱听的,陛下难道真的希望那孩子,是如你一样的孤家寡人?”
萧御章垂在身侧的手不由紧握,他脑海中骤然闪过皇后李氏的音容笑貌。
他年少初见,就一眼喜爱上的女子,他说许她后位,许她儿子成为燕北的太子,唯独他从未许多一生一世。
曾经的许诺,他做到了。
可若想要更多的东西,他不能给。
萧御章闭眼,心口有瞬间钝痛,但并不多,不会影响到他的理智。
慈元殿内是长久的沉默,他的一颗心,如同宫殿外的雪,没有半分暖意。
孤家寡人不也挺好,他这一生要奉献的是,萧氏的江山和他的子民。
萧御章恍惚的视线,撞进钟太后苍老的眼眸中,他浑身一僵,像被人剥开华贵外衣,露出了皮肉下是自私与肮脏。
他有些恼怒避开了钟太后目光,嘶哑声音,透着嘲讽:“母后如此,是不是心中依旧惦记着已经死去的裴家太爷,朕的老师裴怀瑾。”
钟太后先是一愣,然后白着脸骤然站了起来:“御章!”
“你同哀家说的这是什么话。”
“虽然哀家入宫前,定下婚事的的确是他。”
“但哀家嫁给你父皇后,哀家从未做过对不起他的事。”
钟太后不可置信看着眼前一手养大的帝王,她当年喜欢的人,的确是裴氏郎君裴怀瑾,也就是裴砚口中的祖父,帝王萧御章的老师。
但是她嫡姐取代她嫁给裴怀瑾,把她送进宫中。
在燕北后宫的这一辈子,她与裴怀瑾无数次在宫中相遇,她守度,他守礼,从未僭越。
她嫁给先皇后,第一个儿子,胎死腹中。
第二个儿子,生下来才一日就突然暴毙了,至于怀上的第三个胎儿,不过三个月,就因意外小产。
直到后来怀了萧初宜,还是先帝的遗腹子。
怀萧初宜时,她年纪大了,又在脉案上做了手脚,没人怀疑她身体不适胃口不佳是因为有孕,她悄悄地藏了数月,直到后来再也藏不下去了。
她跪在先皇病榻前,求他让她留下这个孩子。
无论男女,毕竟萧御章已长大成人,钟家不可能拿她肚中孩子做文章。那时候病中的先帝,也不知出于什么心思,终于点头默许。
萧御章这一辈,除了他外,他下头的兄弟没有一个活过成年。
其中手段不用说也知道,是帝王对于外戚的提防。
想到过往,钟太后不禁红了眼眶,她抿着唇冷冷盯着萧御章。
萧御章也知道方才的话,捅了钟太后的心窝,触了她伤心往事。
他是萧家长子,一个平平无奇的女人所生,他出生时他的父亲还没登上帝位,燕北的江山还属于姓氏分裂的阶段。
所以他成为帝王后,才会疯娶五姓女为妻,因为他觉得只有五姓底蕴养出来的孩子,才是世间最优秀的郎君,就像他的养母,钟家女那样的五姓。
所以他费尽心思手段,以裴家为契机,教养裴砚。
“母后。”
“儿子错了。”
萧御章起身朝钟太后走去,像个无助的孩子,他弯腰伏在钟太后的膝头,语调沮丧:“儿子这些年只是按着父皇临终的遗言,儿子不敢有丝毫怠慢。”
“儿子想要的是萧氏的江山,朕的臣民,千秋万代。”
钟太后透着哀伤的眸光,落在慈元殿幢幢灯火中,她长长一叹,苍老保养得宜的掌心,轻轻落在燕帝御章肩头,像小时候那样拍了拍。
苍老的声音幽幽道:“陛下没有错。”
“哀家和太子也没错。”
“只是我们每个人,生在人世间,所站的立场和要守护的目标不同。”
“夜深了,陛下该回去了,哀家累了。”
萧御章背脊一僵,缓缓站起身,他没有说话,也没再停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