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位上,这个万人之上的男人,透着威严的漆黑视线缓缓掠过下方,最后在沈樟珩身上一顿,不动声色收回视线。
“都平身。”萧御章坐在龙椅上,语调低沉。
“谢陛下。”
众人谢恩,陆续起身。
“今日可有要事上奏?”帝王轻轻挑了一下眉梢,目光意有所指落在沈樟珩身上。
沈樟珩浑身一震,只觉背脊发凉,粗粝手心瞬间冒出冰冷汗液,僵冷视线一抖,他眼角余光落在裴砚身上。
裴砚作为大理寺卿,极得圣恩,恰巧就站在他身旁。那寒霜漆眸,一瞬不瞬落在他,泛着令他难堪的深意。
“陛下,臣有事要奏。”
沈樟珩咬牙,朝殿中迈出一大步。
他双膝微曲,朝帝王方向缓缓跪下去,拢在宽大袖摆下的指尖颤得厉害。
萧御章一笑,眼神晦暗莫测,随即道:“沈爱卿,有何事?”
沈樟珩嘴唇动了动,就算沈家已经知晓林惊枝的身份,哪怕是这般境地,但依旧不能光明正大把她认回。
若不顾一切认回林惊枝,无异于变相承认他十八年前与月氏公主白玄月的秘情,只他一人下狱,他甘愿受此惩罚,但他身后还有整个沈家。
就像昨日夜里,他跪在沈太夫人病榻前所求。
“母亲,您真的不打算认下枝姐儿?”
沈太夫人靠在大迎枕子上,伸手接过丫鬟递上前的汤药,挥手等丫鬟退下后,才深深看着沈樟珩问:“认下枝姐儿?”
“你觉得该如何相认?”
沈樟珩喉咙一梗,霎时说不出话来。
“这一切,就是命。”沈太夫人幽幽一叹,放下手中药碗。
她看着沈樟珩继续道:“我方才已经派赵妈妈去了惊仙苑,这会子也该回来了。”
沈樟珩闻言浑身发凉,他父亲跟着先帝打天下时,被斩杀马背。他母亲一生六子一女,在父亲死后虽信佛慈悲,但沈氏一族,几十年风雨飘摇,都靠她一人扛下,但凡大事,她总能为了沈家狠下心来。
“母亲派赵妈妈去惊仙苑作何?”
沈太夫人苍老的唇,紧紧抿着眉眼藏着几分冷色:“那孩子心思虽单纯善良,但我并不知她如何想的。”
“有些话,我想当面同她说。”
“也希望她能明白,沈家也有苦衷和身不由己。”
“你但凡与她相认,就会牵扯上月氏,对沈家而言无异于灭顶之灾。”
沈樟珩不敢相信抬眼,看向沈太夫人,语调艰涩:“所以您派赵妈妈过去,就是为了告诉她这些?”
这瞬间,似有冰霜凝结在太夫人眼底,她浑浊的眸子带着戾色:“你要清楚,她现在的身份不光是你的女儿,她同样是裴砚备受宠爱的妻子。”
“沈家被逼到如此境地,是她的夫君裴砚一手促成。”
沈樟珩嘴角抿了抿,还想再说什么。
恰巧这时候,屋外传来婆子赵妈妈请安的声音。
“太夫人,奴婢回来了。”
“进来。”沈太夫人应道。
赵妈妈白着脸从外间进来,见沈樟珩也在,她慌忙行礼。
“枝姐儿是怎么说的?”沈太夫人眸光还算平静,看着赵妈妈。
赵妈妈有些勉强笑了一下:“回主子。”
“老奴并未开口,少夫人已经明白老奴的意思。”
“她吩咐奴才告知两位主子。”
“她现在不会和沈家扯上关系,日后也不会同沈家扯上关系。”
赵妈妈说完,垂着眼睛,不敢看沈太夫人脸上的神情,战战兢兢立于一旁。
沈太夫人脸色渐渐僵冷,转头冷冷看着沈樟珩:“这话,你也是听着的。”
“她若不愿相认,那也就算了。”
“都是命,是沈家的命,也是她的命。”
“往深了说,的确是我们沈家对不起她,但我们也不亏欠她什么。”
“好了,都出去吧。”沈太夫人难受摆了摆手,闭眼不再看沈樟珩。
赵妈妈不敢说话,轻手轻脚退了出去。
沈樟珩却站起来缓缓朝太夫人跪了下去,他素来凌厉的眼中带着祈求:“母亲,儿子不甘心。”
沈太夫人冷着脸,语调嘲讽,声音里带了几分恨:“你不甘心,我如何能甘心?枝姐儿那孩子打从在河东裴氏见到的第一眼,我恨不得把她当成嫡亲的心肝。”
“可你别忘了,当初崔家少夫人中毒那日,她就当面问过我。若中毒的是她,我该如此决策。”
“我当时不忍骗她,承认同样会选观韵姐儿。”
“现在想起来,恐怕那时候裴砚就已经查清楚了她和沈家的关系,借着时机让她与我生分,等的就是眼下这一日。”
“裴氏郎君,好个百谋千计。”
沈樟珩跪在地上,只觉寒意从背脊漫上渗进骨头里,身上没有一处不是凉的。
……
“沈爱卿。”
“不知爱卿要奏何事?”
燕帝萧御章透着深意的声音,拉回沈樟珩渐渐走神的思绪。
他心口一窒,撑在地上的大掌缓缓捏紧成拳,如斧刻刀削的脸庞痛色一闪而过,他不能违背沈太夫人的意愿,弃整个沈家不顾。
“陛下。”
“陛下赐臣的嫡女昭元郡主,联姻月氏一事,臣觉得郡主的确是独一无二人选。”
“臣、谢陛下厚爱。”
初冬十月,殿外落雪纷纷。
沈樟珩嘴唇紧抿,跪在地上的身体僵硬,宛若雕塑,他耳畔有轻笑声传来,带着无尽的嘲讽。
“极好。”
“不愧是朕的爱卿。”
燕帝萧御章轻挑了一下眉毛,抚掌大笑,随即对王九德吩咐:“你去把月氏新君白玉京请来,朕有事要宣。”
“是。”王九德不敢耽搁,小跑着出去。
不一会儿,白玉京大步从殿外进来。
立马有宫人搬来交椅,就放在燕帝萧御章身旁往下一点的位置。
白玉京也不坐,眸光在殿中慢悠悠扫了一圈:“不知燕北陛下寻本君来,可有事?”
萧御章微微一笑,眼神幽深,饶有兴致落在白玉京身上:“燕北与月氏联姻,宫中并无年岁合适的公主。”
“新君觉得,沈家长女,朕亲封的昭元郡主如何?”
白玉京神情慵懒,好似早就猜到,微垂目光落到跪在地上的沈樟珩身上。
“十八年前,本君的长姐,联姻死亡,沈将军有护卫不当之责。”
“沈将军愿嫁女于月氏联姻,也算是以命抵命。”
“就不知,沈家可是心甘情愿?”
“沈家,心甘情愿。”沈樟珩跪在,口中的每一个字,语调低沉隐忍至极。
白玉京眸光冷如瓷釉,缓缓落在他背脊上,像冬日结了冰的凉水。
此刻沈樟珩早已被逼到绝路,但他不能做任何反抗。
这是沈氏的选择,也是他对沈太夫人的屈服,等沈观韵嫁入月氏后,他再想办法,尽他毕生所有,去好好补偿他的女儿。
但白玉京对沈樟珩的回答并不满意,他脚上玄黑靴子已踏至沈樟珩眼前,居高临下,依旧在挑衅。
宣政殿气氛在一瞬间,变得剑拔弩张。
帝王修长指尖,在龙椅的扶手上慢慢敲着,他并不急,似乎在等待什么。
“陛下。”宣政殿外,传来王九德惊惧的声音。
他慌张小跑至龙座下,低声朝萧御章禀道:“沈家嫡女,沈观韵这会子正跪在宣政殿的白玉阶上,说要拜见陛下。”
“奴才也不知她用了什么法子,避开侍卫巡逻,跑到了这里。”
“是奴才该死。”
王九德声音刻意压低,但沈樟珩耳力过人听得一清二楚,蓦地他面色大变,不敢相信抬首,透着杀意的视线落在裴砚身上。
沈樟珩不信以大皇子的能力,能逃过宫外沈家布下的天罗地网把沈观韵顺利带进宫中,除非有人避开他的人,暗中做了手脚。
有这等实力的人,眼下除了裴砚,沈樟珩想不到其他人。
宣政殿是朝堂议政的地方,哪能由女子胡作非为。
帝王萧御章沉冷的视线,不偏不倚落在殿中恭谨站着的大皇子萧琂身上。
萧琂只觉背脊僵冷,自己父皇那深浅难辨眸色,像锋利刀刃,刺得他生痛。
“陛下。”
“小女放肆,是臣家教不严,臣现在就派人把她带下去。”沈樟珩鬓角被冷汗湿透,深深吸了口气,朝萧御章道。
萧御章笑了笑,指尖慢条斯理从绣着龙纹的明黄袖口滑过,若有所思看向沈樟珩。
“沈爱卿。”
“朕若没记错,沈家最开始是不愿联姻的,朕以为是爱卿爱女如命,舍不得女儿远嫁。”
“可现在看来,沈氏女费尽心思,哪怕冒着欺君之罪跪在宣政殿外,就为了见朕一面,想必是有难言苦衷。”
“再怎么说,沈氏女也是朕金口玉言亲封的郡主。”
“王九德你去把人宣到殿门外跪着,朕倒是要看看,她能说出什么话来。”
不多时,沈观韵步伐盈盈走到宣政殿门前,她抿着唇,朝殿中龙椅上坐着的男人,缓缓跪了下去。
“臣女沈观韵,拜见陛下。”
虽是初冬,但下着雪碎。
沈观韵身上衣裳单薄,肩上还落着白雪,雪触到人体的温度,融化湿透了她身上的裙袄,更显得单薄。
病弱中带着娇俏的模样,好似稍稍用力就能捏碎,但凡定力不高的男子,必然会忍不住心生怜惜。
“沈氏,你有何事要禀?”燕帝萧御章眼中透着玩味。
沈观韵一双含着郁色的眼瞳,先是扫向面色灰败的沈樟珩,然后又缓缓落到似笑非笑的白月京身上。
“父亲。”
沈观韵低低的哭出声,柔弱无助深深自责:“请父亲饶恕女儿不孝,欺君是大罪,但女儿觉得父亲所犯之罪,千不该万不该就是对陛下有所隐瞒。”
“父亲作为沈家家主,怎么能只听祖母的片面之词,而牺牲女儿。”
说到这里,沈观韵用衣袖抹泪,挡去唇角边含着的冷笑,再抬眸时,她眼中只有大义凛然:“陛下,臣女要禀之事是。”
“臣女之所以不愿同月氏新君联姻,是因为臣女的母亲,其实是月氏的公主白玄月。”
“按照血脉,月氏新君,该是臣女的嫡亲舅舅才对。”
沈樟珩在沈观韵出现在宣政殿外,就已料到最坏结果。
他失了力气,眼下藏着气愤和失望。
这就是他沈家宠了十七的女儿,果真如沈太夫人所言,就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
此刻的宣政殿,一片死寂。
朝臣先是瞪大眼睛,目光落在跪在地上的沈樟珩身上,然后又十分隐晦地看向燕帝。
若这事是真的,就等于是沈樟珩作为特使迎亲,睡了本该是燕帝女人的月氏公主。
这事往深了说,治沈家一个欺君之罪,连带整个沈氏嫡系,也不是不可以。往小了算,沈樟珩那也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一开始,萧御章也没料到,沈观韵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他轻轻敲在龙椅扶手上的指尖,骤然一顿,眸中神色瞬息数变。
“沈氏,你说的可是真的?”就算是这种时候,龙椅上的帝王依旧瞧不出喜怒,只是眉心皱褶略深了些。
沈观韵抬眸,不躲不避看向萧御章含着冷色的目光。
她深吸一口气道:“臣女所言,千真万确。”
“陛下若是不信,沈家祠堂还供着我母亲的白玄月的牌位,派人一查便知。”
沈樟珩跪在地上,他的身体绷得像弦一样,鬓角全是冷汗。
萧御章坐直身躯,往前微俯着身体,居高临下盯着沈樟珩:“沈爱卿。”
“你们沈家,好个大义灭亲。”
“不知,你可有要辩解?”
“陛下,臣……”沈樟珩语调发颤,能从他紧绷的背脊看出他极力在忍着什么。
而帝王萧御章终于没了一开始的耐心,他烦躁朝王九德挥手:“你派人去沈家祠堂。”
“看清楚了,究竟有没有供着白玄月的牌位。”
宣政殿死寂一片,没人敢擅自开口。
沈观韵唇色苍白跪在殿外,她的身体摇摇欲坠,透着几分可怜的视线轻轻落在白玉京身上,带着几分哀求,几分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