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砚抬眸,朝初一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初一连鞋袜都来不及穿,光着脚扑到裴砚怀中,漂亮的凤眸眨了眨,无声做着口型:“爹爹怎么来了?”
裴砚亲昵揉了揉初一毛茸茸的小脑袋,他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见的声音道:“给初一过生辰。”
初一欢喜得在裴砚怀里打滚撒娇,父子俩一直等到林惊枝睡醒,才敢发出动静。
初一过了第一个父母都在身边的生辰,还收到了属于爹爹的生辰礼物,在夕阳落山前,裴砚离开了玉姝公主府,赶往乌依江渡口。
岁月的流逝去悄寂无声的,这些年里,裴砚几乎保持着每隔三到四个月就一会来月氏一趟的频率。
这一年,初一刚过完七岁生日,他脱离了奶娃娃的稚气,已经有英俊少年的模样。
这个月,本该是裴砚来月氏的日子。
可初一从月初等到约莫,都不见他的爹爹前来看他,虽然爹爹已经提前寄了信过来,初一依旧觉得焦躁不安。
三月孟春。
初一骑着他想小马从月氏皇宫回到了他阿娘的玉姝公主府。
在公主府内,初一见到了侍卫山苍。
山苍见到初一,没有犹豫朝他行礼:“属下山苍。”
“给殿下行礼。”
“母亲。”初一见林惊枝表情不对。
“是怎么了?”
山苍小心翼翼看了林惊枝一眼,才低声道:“回殿下。”
“陛下重病,属下没了法子才来月氏求到娘娘这里。”
初一愣住,在他的印象里,他的爹爹神马射箭武功极好,是天底下最厉害的男子,怎么回生病呢。
山苍是从燕北八百里加急过来的,他语调艰涩嘶哑道:“这些年陛下一直都是心病。”
“他为了不错过殿下您的成长,三年中基本是没有一日游好好休息的。常年保持着在月氏待一月,回燕北,在燕北忙碌一个月,就要回月氏频率。”
“属下斗胆,请娘娘带着殿下回宫,去看看陛下吧,”
“陛下的身体就算再强壮,但也经不住常年无休这般折腾,更何况陛下身上一直有旧伤未愈。”
林惊枝看着山苍:“可他每回来时,我都会让寂白给他诊脉,脉象并无异常。”
山苍垂下眼眸,道出一个事实:“因为陛下知道娘娘关系陛下的身体,他到月氏时会事先吃下楼大人给他配的药。”
“那个药,能暂时压制他的内伤,脉象除了楼大人外,无人能发现异常。”
林惊枝呼吸一窒,垂在袖中的手不受控制颤抖,她愣愣盯着山苍:“他身体这个状态多久了?”
山苍只能实话实说:“从元贞三十三年冬,陛下重伤那次。”
“他身体就时好时坏。”
林惊枝想到了裴砚的父皇和祖父,萧家男人都是早亡的命,她不敢往下想。
这时候,初一伸手紧紧握着林惊枝的掌心,他眼中透着认真:“阿娘。”
“初一去一趟燕北,好不好?”
“初一等爹爹的身体好了,初一就回来陪阿娘。”
林惊枝看着初一,她忽然变得惶恐,那种锥心的恐慌,从她心底涌出。
她有些累,也有些想他了。
她离开燕北近八年,就像他说的一样,他罪不至死,再重的惩罚也是有期限的。
“我跟你一起去。”
林惊枝伸手,把初一搂在怀里。
七岁的初一,已经能替她遮风挡雨,她有什么好怕的。
她应该同过去告别,努力朝前走才对。
第108章
当日深夜。
林惊枝去了月氏皇宫。
有料峭春风,从南窗吹入御书房中,吹翻起御案上摆放整齐的白月梨宣纸。
“舅舅。”林惊枝朝白玉京行礼。
“想通了?”白玉京放下手里的朱笔,用镇纸压着御桌上被风吹得有些许凌乱的宣纸。
看似很重要的东西,其实都是这些年来,初一在御书房写写画画的纸张,有印着他小小手掌的墨印,也有他初学大字时的写写画画。
后来他的字迹渐渐工整,到了如今已经初具锋芒。
白玉京眼中感慨一闪而过,他走近前,微微俯身像是对待初一那样,揉了揉林惊枝的脑袋:“我本一直想着,你若不愿回燕北,我就下旨立初一为太子。”
“毕竟我没有孩子,初一是我看着长大的,待如亲子。”
林惊枝愣愣看着白玉京,她眼底蓄着湿累:“舅舅,为什么要对我这般好。”
白玉京笑了笑:“枝枝,我并不是因为对你母亲的亏欠,而是因为你是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血脉关联的亲人。”
“他对你不好,你大可回来。”
“好。”林惊枝重重朝白玉京点头,就在要转身离开的时候,白玉京又忽然叫住了她。
“枝枝,还有一事我觉得还是要让你知道才对。”
白玉京站着,像是透过林惊枝的脸看到了自己的阿姐,压着对过往的怀念,他抿了抿唇:“你生初一那一日。”
“裴砚就在产房隔壁的厢房。我看他整整枯坐一日,却又不敢近前。”
“从你离开燕北回到月氏的数年里,他无论冬寒夏暑,不远千万里只为看你一眼。”
“我曾想过让他死心,所以总给你府上送了许多貌美的面首,可后来我发现你时常出神,并没有我希望的那样快乐。”
“我想啊,不能像我一样,等彻底失去了,才骤然发觉后悔。”
“若是所有的执念,变成了悔不当初,就会化作魔怔。”
“当年我还不知你身份时,他就用月氏遗落在燕北的玉玺同我交易。乌依江渡口前,他同我说,若燕北大乱五姓谋反,他会将他的妻子送入月氏,寻求我的庇护。”
“恐怕那时候,他就已经暗中查出我同你的血脉关联,才会提前做出这样的布局。”
“枝枝,你一直都爱着他对吗?”
白玉京温柔伸手,用明黄的袖摆轻轻给她擦去眼眶里即将滚落的泪水。
“去吧。”
“回到他的身边,世族寒门,还有那些像你大姐姐一样被困于内宅的女子,当你站在不一样的高度,你就会有不一样的使命。”
“造福苍生万民,何尝不是一件美事。”
二月春,才停了几日的白雪,又纷纷扬扬落得满地都是。
晴山和青梅一左一右扶着林惊枝,语调关切:“殿下小心些,今儿雪大路滑,奴婢瞧着可能还要连着下些许日子。”
林惊枝抬眼,看着远处朱红的宫墙,霜白的雪花,黑压压的沉夜。
她像是自言自语一样,侧眸平静视线落在青梅身上:“当初裴砚把你安插在我身边。”
“是费尽了心思对吗?”
青梅背脊霎时窜上一股寒气,她扶着林惊枝手臂的掌心,不受控制抖得厉害:“殿下。”
“奴婢……”
青梅垂下脑袋,战战兢兢跪在雪地里,她不知如何回答。
因为当初裴砚对她的要求只有一个,她是死士,她的存在就是保护林惊枝的安全,月氏这几年,自从过了乌依江渡口,林惊枝安全之后,裴砚就没有再要求她给月氏传递什么信息。
但是她的确是那个尊贵无比的男人,安插在他妻子身旁的暗卫。
青梅看着林惊枝被晴山扶着,已经走了极远的背影,她连起身的勇气都没有。
宫灯被风吹的晃动摇曳,林惊枝停下脚步,她回头语气轻轻柔柔:“跪着作何?”
“还不快跟上。”
“是。”
……
漆夜,一辆玄黑无光的马车,由百人组成的队伍护送,由月氏公主府出发冒着风雪前往乌依江渡口。
春日天气渐渐暖和,江面已经融冰。
林惊枝坐上第一批渡船渡江,前往燕北。
虚岁已经七岁的初一,骑在属于他的白马上,鬓角的碎发被凛冽风霜吹起。
林惊枝撩开车帘,看着初一:“外头太冷了,进来歇会。”
初一摇头:“阿娘,我已经是男子汉了。”
“男子汉是要保护阿娘的。”
林惊枝被他哄笑,也没有继续劝他。
初一的身子骨养得好,年岁极小的时候,寒冬腊月就被白玉京和沈云志带着在雪地玩耍,一点不见娇气。
这一路上,林惊枝不敢耽搁。
本该是两个月的行程,硬生生被她缩短到一个多月。
进汴京城那日傍晚,春末金灿灿的余晖下,林惊枝靠在马车里,经过财神庙东街惊仙苑门前时,她眼眶一热仿若隔世。
逃了八年的地方,她终究还是回来了。
这一次,她不再逃避过往,鼓起了所有的勇气。
东宫,寝殿。
云暮手里端着煎好的汤药,见外间候着的小内侍六神无主脸色苍白,木愣愣站着。
“陛下可是旧伤发作了?”云暮声音发紧。
小内侍急得都快哭出声来:“云暮大人,皇上方才又吐血了。”
“雪白的帕子染红了一大片,奴才想要劝陛下多休息,可是陛下重病这般模样,却还在批改奏折。”
云暮心口堵得厉害,他知道自己主子为何要这般拼命,因为重病已经让他错过初一小主子的生辰,主子这般着急,可能是想能尽快去月氏。
“你去喊人,叫楼大人和百里大人现在进宫。”
“是,奴才这就去。”小内侍不敢耽搁,赶忙退出去。
“陛下。”云暮深吸一口气,缓步走入寝殿中。
他目光落在堆满折子的春凳上,裴砚身上披着衾被,春色苍白,绷紧的下颌有一层淡青色的胡茬,瘦削虚弱。
云暮忍下酸涩,轻手轻脚上前:“陛下。”
“趁热把汤药喝了,奴才让人给陛下再换两个汤婆子,春末依旧寒凉,陛下该爱惜龙体才对。”
裴砚薄唇抿着凌厉弧度,俊逸眉心微微蹙起一道褶子,受过伤的右手掌心,随着天气变化,特别是湿寒的冬春两季,他掌心的骨头缝隙里,像是有千万只蚂蚁在啃噬,从掌心传遍全身。
“不过是些陈年旧伤,等天气再暖和些就好了。”
“汤药你先放着,朕等会儿再喝。”
云暮站着没动,冒着被责罚的风险,他往前迈了一步:“陛下就算自己不爱惜龙体,奴才也求陛下替娘娘和小主子想想。”
“娘娘虽远在月氏,这几年也时常给宫里孔嬷嬷寄过信件,嘱咐我们这些下人要伺候好陛下的身子。”
“孔嬷嬷因为陛下的旨意,不敢在信中严明您的身体状况。”
“但陛下这般,实属不该。”
云暮说完,不等裴砚出声就双手捧着药碗,跪了下去。
寝殿内,是长久的沉默。
就在云暮以为裴砚会让他滚出去的时候,裴砚伸手接过云暮递上前的药,一饮而尽。
“朕多久没去月氏了?”裴砚看着云暮问。
云暮垂下眼眸,低声道:“陛下已经归京,两月零十日。”
“若是算上月氏回来的时辰,已经三个多月了。”
裴砚喝了汤药后,喉咙苦涩得厉害,他抬眸望了一眼窗外的夕阳余晖,对云暮吩咐:“你让暗卫营的人准备一下。”
“再通知百里逢吉进宫。”
“朕三日后,去月氏。”
云暮大惊,才站起的身体又咚地一声跪倒在地上:“陛下,万万不可。”
“娘娘若是知道了,定会责怪您的。”
裴砚极冷的目光骤然落在云暮身上:“出去。”
“朕睡半个时辰。”
“你让百里逢吉在御书房等候。”
云暮看着春凳上堆着满满当当的折子,他心里不断祈祷,希望山苍能说服娘娘,快些回到燕北。
汤药里应该是添了助眠的东西,裴砚这一觉睡得极沉,他睁眼时惊觉外头天色已经擦黑,寂静无声的寝殿里,除了晃动的人影外,床榻旁还站着一名高挑瘦弱的男子。
是楼倚山。
他来做什么?
裴砚伸手撩开垂落在地上挡光的帐幔,眼底压着火气,只觉近来云暮这些伺候的宫人愈发的放肆。
“别动,别动。”
“手上还扎着针呢。”
楼倚山慌慌张张出声,制止裴砚的动作。
裴砚冷着脸不打算理会楼倚山,他伸手就要拔掉手背上的银针,极冷的声音道:“什么时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