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园区里多的是外企公司,讲英语不足为奇。
引起他注意的,是那一把凉柔的音色。
好似与尘封记忆中的某一人重叠。
他抬眼看去。
那是个年轻女人,穿一件筋骨垂柔的烟灰色大衣,内搭黑色毛衣。一头过肩的长发,轻盈蓬松,冷白亮光下,发梢显出一种自然的栗色。
似是工作电话,她声调始终不高,但阐述观点,维护立场,语气有种绵里藏针般的坚决。
那份稍露锋芒的强硬,与她的音色,以及清柔的长相全然不同。
这时候,晏斯时尚不能完全确定,因为高中那会儿她总穿着校服,留着齐锁骨的中发。
直到那微波炉“叮”的一声响了,她转身时抬了一下眼。
那澄净的眼睛,分毫无差地与记忆里的重叠。
小时候晏斯时上过很多的兴趣班,围棋是学得最久的,因为偏爱那种思维与运算的搏杀。
他在某些方面有洁癖,譬如总要洗过手之后才会执子。
但他的规则只用来律己,不会强求他人。
和人下过棋之后,他将棋子丢进盛了清水的白瓷盆里。
清洗过三遍,阳光照得水面一层浅浅的粼光,净水下方沉着分明的黑与白。
高中那会儿,第一次看清她的眼睛,就让他联想到了这一幕。
连名字都像。
夏天微光粼粼的江水。
对面的人拿出加热过的便当盒,打算放进塑料袋里,一转头时,似乎觉察到了他的注视,倏然抬头看来。
晏斯时轻摔上冷饮柜门,没有犹豫地朝她走过去。
“好久不见。”他说。
“晏斯时?好久不见。”
她也认出他来了。
他实则并不忐忑,但她叫出他的名字时,他却莫名的,隐约有种落地之感。
晏斯时目光在她脸上落下一瞬,“才下班?”
“嗯。”夏漓好像尚不能习惯这么近距离与他说话,总有种还在做梦般的恍惚。
判断做梦的标准之一是能否回想起前因后果,而当下晏斯时出现得太突然,过分像是没头没尾的梦境片段。
顿了一瞬,夏漓笑问:“你是……在这园区里工作?”
这周围没有民居,偶然路过的可能性就更小了。
晏斯时点头。
“什么时候回国的?”“去年十一月正式回来。”
两人在同一个园区上班,三个多月,这才第一次偶遇,好像也算不得多巧了。
夏漓边说话边将便当放进塑料袋子里,“是决定回国发展了?”
“嗯。”
夏漓设想过,和晏斯时重逢时自己会是什么状态,她觉得自己一定会被满满当当的情绪堵塞喉咙,以至于什么话都说不出。
此刻,心里只有些许的唏嘘与感慨,以及那浅淡而似不可捕捉的微微隐痛。
原来她可以像对待其他老同学一样,正常地与他寒暄。
夏漓将塑料袋拎在手里,两分踌躇,时间不算早了,徐宁还等着她投喂。
晏斯时出声了。他目光往她手里瞥了一眼,“住在附近?”
“附近贵呀,住不起。”夏漓笑说。
“送你。”
夏漓没空去想婉拒不婉拒的问题,因为晏斯时已干脆利落地转身往便利店门口走去了。
她注意到他手里空空,什么也没买。
便利店门口停了辆黑色的SUV,晏斯时按一下车钥匙,车灯闪烁。
他走到副驾驶座旁,拉开了车门,一手掌住。
凛冽寒风让夏漓只犹豫了一秒钟,便走过去,一弯腰上了车。
自他面前错身时,那被寒风送入呼吸的清冽气息,有种久违的熟悉感。
据说,嗅觉的记忆最长久。
晏斯时轻摔上门,自车头绕去那一侧。
夏漓卸了提包放在膝盖上,拉安全带扣上。
晏斯时上了车,点火发动机,按下SYNC同步两侧温度,将空调调至28度,这才起步。
“地址?”
夏漓报上那小区名,“你知道怎么走吗?不知道的话我开个导航。”
“什么路?”
夏漓说了路名,“要导航吗?”
“不用。”
之后,无人说话,沉默了好一阵。
晏斯时看一眼副驾的夏漓,她似有两分失神,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他倒是想到第一次跟她见面,也是在车上。
他借了她的耳机,佯装睡着地听歌,有时在颠簸时睁眼,瞥见坐在旁边的她,正紧张兮兮地盯着手里紧攥的MP3的屏幕。
时至今日他也不知道,那时的她究竟是在盯着什么。
手机微信提示音响起,夏漓回神。
是徐宁发来的语音消息,她贴耳播放,问的是她是不是已经回来了。
夏漓按住语音按钮,回复道:“在路上啦,二十分钟内到。”
语音“咻”的一声发送出去。
晏斯时此时顺势问道:“室友?”
“徐宁——你还记得她么?”
“七班的?”
“写《西安事变》剧本的。”
晏斯时点头,又问:“还有谁在北城。”
“还有两个七班的,你应该不认识。哦,欧阳婧也在,她舞蹈学院毕业之后去舞剧团上班了。”
“欧阳婧是?”
“……”夏漓总不能说,跟你表白被拒,被你弄哭的那个女生,“就艺术班的一个女生。”
“抱歉,没印象了。”
“那王琛呢?你还有联系吗?”
“去年上半年联系上了。”
夏漓以为他会就此多聊两句,关于王琛的事。
然而并没有。
至此,她终于察觉,目前这些浅得如同浮光掠影的话题,晏斯时似乎都是不感兴趣的,包括他主动问的那些。
她转头看去。
绝不能说他冷淡,实则他基本有问有答。
然而,和高中时的他不一样,那时候他可能只是嫌烦,所以拒绝了许多多余的社交,但不管是给聂楚航讲题,教王琛打篮球,抑或是翻译话剧,总归有一些人情味。
但目前这一路聊下来,她只觉得他对所有的人和事,都有一种绝对的,事不关己的漠然。
好似他是全世界的一个过客。
夏漓沉默下来。
好像,那个问题也变得不再合时宜——晏斯时,你当时为什么不告而别。
静默片刻之后,倒是晏斯时又开口了:“你本科就来了北城?”
“没。”夏漓笑笑,“南城念的大学,毕业了过来的。你呢?当时去了哪所学校?”
“MIT。”
“啊……”
这一声的语气,似有种恍然的惊讶,晏斯时不由地看向她。
夏漓摇头,笑说:“没事。就当时在北城碰见过一个二十班的同学,闲聊时说到大家的去向,他说你去了加州理工。”
加州理工在洛杉矶。
而麻省理工在波士顿。
那位同学究竟是记错了,还是搞错了,已经无法求证了。
总之,一个南辕北辙的误会。
晏斯时一时没作声,因为听见她话音落下后,空气里紧跟着拂过一声怅然若失的轻叹,轻得难以捕捉。
而余光里,只看见她脸上闪过钴黄的路灯光,又在下一瞬跌入夜色,她垂下了眼,神情匿入阴翳,无法分辨。
这一次的沉默,持续许久。
直到不知不觉间,车已经开到了小区所在的路上。
夏漓回神,“前面,再开一百米。”
车行至小区门口停下。
夏漓解开安全带,挎上提包,笑说:“我到了。谢谢你送我回来。”
“不客气。”
很熟悉的回答。
夏漓有一刻恍然。
她伸手去拉车门,再度道了声谢。
门开一线,寒风乘隙而入,她正要用力推开,晏斯时出声了:“不加个微信吗?”
夏漓一松手,风一下就将门顶得关上了。
双闪灯有节律地跳动。
晏斯时伸手,拿起了一旁排挡储物格里的手机。
递过来时,那被点亮的屏幕里,一张名片二维码。
YAN
头像是一片沉郁深蓝的海。
第28章 (白瓷清水中浸一粒青梅...)
推开门, 屋内暖气扑面而来,混杂一股无火香薰的甜橙香气。
夏漓蹬了短靴, 换上拖鞋, 脱下大衣,挂在门口衣帽架上,朝着徐宁半掩的房间门喊了一声。
那里面音乐声暂停, 徐宁趿拉拖鞋走出来, 接过便当盒。
夏漓回自己房间,换了身家居服出来, 去小厨房冰箱里拿了颗苹果,洗净切牙, 装在盘子里端出来。
她在徐宁对面坐下,自己拿了一牙苹果, 将盘子推至餐桌正中。
“我们科技园门口便利店里。我坐他车回来的。”
“……你就是这个反应?”
“哦……”夏漓笑, “我好像是该表现得更激动一点。”
她好像从来就是个内心戏丰富程度超过外在表现的人。
和晏斯时重逢之前, 那跌宕起伏的心路历程, 她就已走过一遍。
真到了这时候,只隐隐觉得不真实,不至于激动到大呼小叫。
“他回国了?”
“嗯。跟我在一个园区上班, 好像是做人工智能算法那块的。”
“他现在怎么样?”
“老样子吧。好像比以前更难接触了。”
“那他有女朋友了吗?”
“……这就没问了。谁一见面就问这个啊。”
“不好奇?”徐宁要笑不笑地看她。
“徐老师你以前没这么爱八卦的。”
“谁让我看了你的那篇少女心事, 现在莫名很有参与感。”
“……别说我已经后悔了。”夏漓后知后觉的有种羞耻感。
“加微信了吗?”
“加了。”
徐宁怂恿:“看看朋友圈。”
说不好奇那肯定是假的。
夏漓拿出手机, 在置顶的文件传输助手下方的第一个对话框, 就是跟晏斯时的。
【我通过了你的好友验证请求,现在我们可以开始聊天了】
夏漓点他头像进朋友圈, 徐宁凑过来一起看。
封面同样是一片海,夜幕下的深海, 暗蓝,近于一种黑色。
头像下方,一排两道灰色横线,中间一个点。
“关闭了。”
“挺符合他的性格。”徐宁倒是乐观,“不过反正微信加上了,又一个地方上班,以后机会多得是。”
“什么机会?”夏漓笑笑,“我也没打算追他啊。”
“不喜欢了?”
“放下了。那么羞耻的内容,没放下哪好意思给你看。”
夏漓瞥了眼那灰色横线下的一片空白。
——这就是她对目前的晏斯时,了解到的全部。
和空白没两样。
或许,这么多年,单向靠近的这一程,已然耗尽了她所有心力。
想到还要从头开始,只觉得无能为力。
她不认为自己还有少女时的那一腔孤勇。
那时候多纯粹。
一粒微末火种也敢恋上狂风。
不怕烧尽之后一无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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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天是情人节。
对夏漓而言就是个寻常的工作日,还因为开会时,自己发的宣传资源置换方案被直接领导驳回而有几分心烦意乱。
离开会议室,夏漓拿了工牌,准备下楼去买杯咖啡提提神。
关门时,身后有人道:“等等!”
她的直接领导、负责这项目的组长宋峤安两步走近,伸臂将玻璃门一格,跟着走了出来,笑说:“买咖啡去?”
“嗯。”
“我请你。”
“不用。”
“这就有脾气了?”宋峤安笑着瞧她。
“没有。工作归工作。”
两人一同下楼,边走,宋峤安边打算跟她详细拆解自己驳回的理由。
“既然已经定下来了,就不用再聊了吧宋老师,我回去会按照着你说的修改,出一版新方案我们再讨论。再说,现在这是我的休息时间,我就想安安静静喝杯咖啡。”
宋峤安笑说:“还说没脾气?”
夏漓平声道:“真没有。你跟我共事也挺久了,知道我就是这个性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