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花应了一声,拉过板车,吭哧吭哧的往前。
往常时候,老太太都会帮忙搭把手,杏花不让,老太太还就是要帮忙,嘴里唠叨着,她只是老了,又不是动不了了,这搭把手的事儿,能让孙女儿轻松一点,怎么就不成了?
杏花虽然担心,但是不可否认的,有这样一位爱惜晚辈的阿奶,她那心里都是热乎热乎的。
只是今夜,老太太跟在杏花后头,背着手往前走,面上的神情也少了许多,显得有些沉默。
车轱辘压过石头路,寂静的夜里,这一地有轱辘轱辘的声音响起。
老太太沉默着。
她不苟言笑时,瘦削的脸上面皮搭在骨头上,皱巴皱巴,不见往日的柔和慈爱,倒是显得有几分刻薄了。
片刻后,老太太抬手摸了摸心口,只觉得一股莫名的戾意起。
她的视线落在前头的杏花身上,只见她四肢修长,脚步轻快又有力,推着板车,吭哧吭哧,脸上都还挂着淡淡的笑意。
瞬间,老太太老迈的眼里有幽光闪闪,叹息连连。
年轻,真是好啊。
……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就到了月底,这一日,一大早的,多福客栈就忙碌了起来,就是昨晚浅酌醉酒的学子,洗了把清水,整了整衣裳,也精神抖擞的出了屋门。
无他,今日是张榜日。
十年寒窗苦读,是否学有所成,看的就是今日的结果了。
一早,潘寻龙寻顾昭讨了一扎香火,正会儿正焚香着,敬天敬地敬魁星,嘴里念念有词,不断的有保佑保佑之词溢散出口。
顾昭:……
潘寻龙又燃了六根,分别递给旁边的赵家佑和卫平彦,不忘招呼兄弟,“欸欸,你们俩也拜拜,吉祥又如意呢。”
赵家佑和卫平彦从善如流。
顾昭:……
她颇为嫌弃,“这时候再拜又有什么用?结果都出来了。”只是大家伙还不知道而已。
“小孩别瞎说话。”潘寻龙嘘了一声。
说完,他觑了顾昭一眼,自个儿就讨饶了,“好吧好吧,顾小昭,我就老实说了,我这不是紧张嘛,烧个香,心里踏实!”
赵家佑和卫平彦跟着点头。
卫平彦还将手递了出来,让顾昭看他衣袖下成毛茸茸的手,压低了声音,“昨晚就吓成这样了。”
顾昭:……
就这出息,到时要是上了金銮殿,那该如何是好啊。
“走了走了,你们在客栈等着,我给你们看榜去。”顾昭恨铁不成钢。
“不行!”潘寻龙三人又出言反驳。
在顾昭无奈的目光下,三人表示,这下他们就像是臀部生了钉子一样,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更遑论是在客栈里等着了,左右是一刀,还不如跟着顾昭一道去贡院,还能看个热乎的。
“那还磨蹭着作甚,走吧。”
顾昭拿过三人手中的香,只见香火急速的燃烧,很快便燃到根脚处,最后,一簇火蹿起,直接将那香脚燃成了灰烬。
一行人朝贡院方向去了。
……
贡院。
此时刚过巳正,贡院这一处已经来了许多人,有看榜的学子,也有学子觉得自己看榜,挤在这人群中不够体面,自己在不远处的茶楼坐着,跑腿的是家丁小厮。
午时一到,只见贡院的大门打开,一道闷沉又厚重的铜锣声响起,接着,里头有数位穿着皂衣的衙役,阔步昂首的走了出来。
他们腰间俱是配了一把弯刀,脚踩祥云皂靴,瞧过去格外的威风。
“张榜了,张榜了。”人群有了骚动。
潘寻龙三人紧张极了,饶是顾昭这样没有赶考的人,身处这样的情境,也为三人紧张了片刻,手心都拽紧了。
只听领头衙役重重的捶了下铜锣,声音低沉又肃穆,中气十足的拉长了声音。
“吉时到——张榜——”
红色的绸布被揭下,两位衙役站在高处,高举手中的木牌。
这一次乡试中举的名单,由此出现在众人的视野里。
众人急急的看了过去。
名字,籍贯……一一对上,方才是自己。
“中了中了!”
人群里有欣喜若狂的声音传来,有人手舞足蹈,面色狂喜,状若失态。
只是这一会儿,谁也顾不上计较了,有的只有羡慕和嫉妒。
自然,有人欢喜,也有人悲伤。
人群里,也有人上上下下的看了好几眼,来来回回,到了最后,这才不甘不愿的摇着头,垂头丧气模样。
没中没中,又没中!
……
瞧清楚了龙虎榜,赵家佑兴奋极了。
“中了中了,咱们都中了。”
潘寻龙和卫平彦也兴奋极了,“太好了,祖宗保佑,祖宗保佑,哈哈,顾小昭,我就说方才烧香有用吧。”
顾昭:“……是是是,有用,太有用了。”
卫平彦兴奋,“表弟,我中了。”
顾昭眉眼弯弯,“恭喜表哥了,阿爷阿奶和姑妈他们一定也很高兴。”
卫平彦有些羞赧,“嘿嘿,表弟你高兴吗?”
顾昭用力点头,“自然。”
红榜上,潘寻龙,赵家佑,卫平彦三人的名字都在,籍贯也对得上,虽然名次居中,不过,好歹都是中了,顾昭也很是为他们三人欢喜。
一行人忐忑的来,回程时候,欢欢喜喜的往多福客栈走去。
……
到了晌午的时候,报喜的人连来好几趟多福客栈,那铜锣声就没有停过,见着那扛彩旗的报喜人,除了中举的学子欢喜,客栈的掌柜也乐呵得不成,他笑眯了眼睛,乐呵得面上的肉都颠颠的颤动了。
妥了妥了,他多福客栈接下来的客人入住,妥了!
“去,拿了笔墨,寻举人老爷讨一份墨宝去。”掌柜的推了自家孙子一把,催促道。
郑泉没有应声,还在探头往外头看。
掌柜的眼睛眯了眯,蒲扇一样的肉手拍了过去。
“阿爷,很痛的,知不知道!”郑泉抱着扫帚跳了开。
“知道痛还不快忙活去——慢着慢着,别只讨举人老爷的墨宝,秀才公的也要。”
掌柜抚了抚花的白胡子,笑得有智慧,“这遭不中,下回一定也会中,读书人的事,说不准,说不准的。”
“白头阿翁都能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你啊,别憨憨的不知理,和大人们说话恭顺些,知道没?”
“知道了——”郑泉拉长了声音,“你回回都说,我耳朵都听出茧子了。”
“哎,你个小子。”掌柜又拍了一记过去,“阿爷唠叨你你还不开心,等到阿爷唠叨不动了,你还得想着今儿呢!”
郑泉瞪了掌柜一眼,“不许乱说话。”
掌柜知道,这是自家乖孙心里爱惜自己呢,他心里熨帖,“好了好了,忙去吧,你这一日日的,尽往外瞅啥呢。”
掌柜见郑泉的眼睛还在朝外头看,也瞥了两眼。
郑泉不放心,“阿爷,我瞧杏花妹子这两日好似憔悴了不少,镇日形色匆匆的,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
掌柜瞥了一眼,只瞧到那一抹杏色衣裳。
“别担心了,杏花有她阿奶照顾着,能有什么事?你啊,先去忙客栈的事情,回头阿爷碰到杏花阿奶,问一问就知道了。”
掌柜不以为意,“前些日子,她们家不是去丰凌街参加庙会了吗?我看啊,指不定是人家瞧着她家果酿好喝,回头又找来买了,这一忙,可不就憔悴了?
郑泉想了想,这倒也是。
年年这个时候,阮家酒酿的生意都格外的好。
“快去快去,秀才公和举人老爷们差不多要回乡了。”就是没有回乡,接下来也是各种赴宴,想来是忙得很。
早早讨到墨宝,早早了事。
郑泉被掌柜催着去讨墨宝去了。
……
那厢,阮杏花形色匆匆,眉头锁着往家里去了。
“阿奶,我回来了。”
她喊了一声,没有瞧见人,宅子里有些安静,她心里有些不安,侧耳听了听,灶间有咀嚼的动静声传来。
沉默了下,阮杏花也不知为何,她脚步轻轻的过去了。
她站在窗户下头,透过灶间的窗棂,只见一位老太太坐在杌凳上,大口大口的吃着肉,汤匙在碗里舀动,有油花星子漾着明亮的光亮。
……
第193章
似乎是注意到目光,老太太停了舀汤匙的动作,她抬起头,有些年迈的目光落在窗棂处,两厢目光相对,倏忽的咧嘴笑了笑。
“是杏花啊。”
这一道声音有些低,似乎还带着些许笑意,往日里,阿奶的这道声音像是冬日的暖阳,照在身上令人暖呼呼的,只是不知为何,今日的这一道声音却好像带着潮气,湿腻腻的,激起人一身的鸡皮疙瘩。
“哎,阿奶。”
杏花动了动身子,将自己的胡思乱想丢了出去,转了个身,抬脚进了灶房。
“好香啊,阿奶你做了什么?我也来尝尝。”
杏花掀开锅盖,一股浓郁的肉香扑鼻而来,还不待她拿起筷子有动作,只听一声暴戾的声音在耳边绽开。
“别动!”说话的是老太太阮彩凤。
老太太犹带怒气,眼睛好似都红了一刻,杏花怔楞了下,有些手脚无措的往后退了一步。
她瞅着老太太,嗫嚅的喊了一声。
“阿奶——”
老太太掩饰的扯了扯嘴角,想要勾一道笑意,只是那张上了年纪的脸少了肉的充盈,干瘪的面皮挂在脸上,皱巴巴,又带着老人家暗沉的褐斑。
这样暴怒后的一笑,不见慈爱,倒是添了分狰狞和诡谲。
“杏花啊,是阿奶太大声了,是不是吓到你了?”
杏花讷讷的点了下头。
这样的阿奶,她觉得好陌生。
老太太走了过来,拉起杏花的手拍了拍,温声道,“是阿奶的不对,这肉啊,阿奶在里头搁了宝安堂的药,是专门给阿奶调身体用的,杏花莫要吃。”
听到这话,杏花哪里还顾得上计较阿奶刚刚那一道声音吓到自己了,当即搀扶住老太太,一双杏眼在老太太身上上下的看着,担忧好似要从眼里淌出来。
“宝安堂的药?”
“阿奶,你哪里不舒坦吗?”
“没事没事,年纪大了,总是有这里那里的不舒坦。”
老太太瞧了杏花的眼睛好一会儿,着迷于那年轻又水汪汪的眸光,在杏花又一声催促的阿奶中,回过了神来。
她拍了拍孙女儿的手,轻声安抚,道。
“好了好了,阿奶没事,你去屋里歇歇吧,这几天生意好,我们杏花都累坏了。”
说着话,老太太一脸慈爱的看着杏花的脸蛋,又伸手摸了摸。
阳光透过窗棂照了进来,明媚日光下,一个是粗糙带着褐斑的老人手,一个是十七八岁女郎充盈朝气的脸,白皙稚嫩又光滑,两相对比,视觉冲击格外的大。
瞧着这一幕,那浑浊的眼睛又是一顿。
……
在老太太的催促下,杏花回了屋,透过窗棂,她瞧向灶房的方向。
那厢,老太太重新坐回了杌凳上,她低垂着头,露出那落了霜雪色的发顶,那目光好似在打量着自己的这一双手。
片刻后,她起了身,掀开锅盖,又往碗里添了些热乎乎的肉汤。
接着,灶房里充盈着老太太大口大口吃肉的声音,随着汤匙的舀动,油星子在汤药里头翻动。
杏花眼里有担忧闪过,她摸了摸自己的手,自言自语,道。
“也不知道阿奶是生了什么病,要不要紧,刚刚她拉着我的手,那手是有些冷冰冰的。”
……
宝安堂。
“什么,我阿奶买的是紫河车。”杏花有些震惊,“这这,我阿奶是得了什么病,作甚要吃这紫河车。”
郑老大夫抚了抚,也是有些意外。
“这……实际上,你阿奶上宝安堂时,我给她把脉了,她身子硬朗,倒是没有什么毛病。”
“不过,她让我给她开些滋补的药,又说自己面皮老了些,每日瞧着铜镜,心情很是低落,她又听说紫河车是贵妇人吃的一剂良方,磨着我给她开了一些。”
郑老大夫摇了摇头。
紫河车,经书中记载,其乃是儿孕胎中,脐于母,胎系母脊,受母之荫,父精母血,相合而成。
虽后天之形,实得先天之气,显然非他金石草木之类所比。其滋补之功极重,久服耳聪目明,须发乌黑,有延年益寿的功效。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