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大铁吞了口唾沫,艰难的继续,“就跟皮影戏儿一样?”
“啊?是啊。”猴豆儿老实的应了下,“你们也知道的,我眼神好使嘛,瞧了就记心里了。”
李打铁几人没有说话。
他们之前说于副将憨奸,后来又打消了对他的怀疑,为何打消,盖因为于副将屋里夜夜有影子,说明他都好好的待在屋里。
皮影儿?
每一日差不多时辰一样的动作,抻腿抻手喝水倒是好说,脸颊边的抓痒呢?
要是这影子是假的……
见气氛不对,猴豆儿心里有些慌。
“打铁哥,是不是我说错什么话了?”他一拍自己的嘴巴,懊恼不已,“瞧我这嘴巴,大头哥你说得对,我这嘴上没把门就是不成,瞎说啥皮影戏儿啊,上官也编排,该打该打!”
旁边,孙三里拉住了猴豆儿的胳膊。
猴豆儿侧头:“三里哥?”
孙三里面容严肃,“不是你的错,猴豆儿,说不得你还立功了,大功!”
前头的李打铁咬了咬牙,抬脚朝前头的屋舍走去。
是不是瞎说,过去一看便知。
李打铁也不敲门,只见他微微俯身,眼睛对着门的缝隙往里头瞧。
倏忽的,他眼睛猛的瞪大,伸手拦着身后的人,脚步缓慢的往后退了两步。
“别,别动。”
孙三里和张大头几人心一紧,心中有了不详的预感,接着,几人就听前头的李打铁声音都打颤了,又干又紧,就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一样。
“没人,里头没人,快,快去寻大人……不不,寻大人无用,快去寻大人上回给咱们找的高人!”
孙三里几人知道,李打铁说的高人,是上一回他们得罪毛鬼神,帮他们和毛鬼神说情的高人。
几人突然反应过来,猛的抬头瞧窗棂上的影子,只见它正低着头,单手扶住额头,做出瞧书卷的动作。
几人心下一寒,俱是两股颤颤。
屋里没有人,那这影子是什么东西?
变动往往在一瞬间,就在李打铁几人要往后退时,原先紧闭的屋门“砰的”一声打开,窗棂上的影子倏忽的成了一道黑色的风气,猛的将惊骇的李大铁几人拽进了屋。
还不待人察觉,大开的屋门“砰的”一声,紧紧的又阖上了。
李打铁几人来不及呼叫,瞬间就被关进了屋子,跌在地上,身上缠绕着黑色的雾气。
他们动不得喊不出声,只眼睛圆瞪,惊得豆大的汗珠直直掉落。
视线扫过桌子,只见那儿搁了盏油灯,上头摆着一篮子的棕皮沙梨,有一个沙梨被咬了几口,随手搁在桌上,露出里头雪白又水润的梨子肉。
孙三里恨得不行。
是憨奸,是憨奸!
他们没有怀疑错!这于副将当真有鬼!
真是白瞎了他家姑婆的沙梨!
……
与此同时,正在疾驰的于常柊猛的脚步一停。
“怎么了?”粗哑又阴暗的声音在头顶响起,鸱鸮盘旋,伴着诡谲的咕咕声。
于常柊后牙槽一咬,紧了紧下颌骨,“屋里进人了。”
鸱鸮不以为意,“我道是何事。”
“无妨,我在那儿布下了法阵,有人靠近屋舍,窗棂上的黑影定然会化作飓风,钳他入屋。”
它桀桀怪笑两声,“这叫地狱无门他偏闯,正好我近来馋的慌,待事情了了,予我上一道开胃的小菜!”
至于那尸骨嘛,到时往荒郊野岭里一丢,就说那小兵私逃了,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自然神不知鬼不觉。
于常柊还是有些不放心,也不知道会不会闹出动静又引人来看,他得回去瞧瞧,该善后的善后。
鸱鸮不在意,“也罢,你去吧,我先去息明山一探究竟。”
鸮鸟的眼眸里闪过一道晦涩之意。
息明山,孔家的果园便是处于那一片山脉的山脚附近。
花羽的鸱鸮鸟羽一振,犹如一道疾驰的幽光,此地瞬间不见鸮鸟的踪迹,只有几片落叶跟随着风气盘旋落地。
于常柊转了身,压低身子,足尖一点,如燕子穿云纵一般的蹿了出去。
谁也不知道,在他腹肚里,将两人对话听了真切的孙老太有多着急。
不是她家三里吧?
应该不是吧?
不至于这么寸吧。
她心里着急,手中的动作却不慢,只见粗糙冰凉的手对着于常柊的肚子摸啊摸啊的,摸个不停。
不管了不管了,就算不是她家的三里,那也是旁人家的三里,哪里能让这两畜生糟蹋了别人家的娃娃呢?
孙老太心生豪情万丈!
不怕不怕,她苦练多时,今日一定成的,这就跟她家三里和她说的,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是一样的道理!
……
风儿将远处的流云吹来,薄云遮住沁凉的月色,夜色愈发的昏暗了。
夜里的靖州城很安静,息明山更是安静,偶尔风来,摇晃树枝沙沙作响。
静得有几分吓人。
……
孔家果园。
此处果树枝繁叶茂,偶尔有流萤飞过,按理来说,这第一年的果树应该是不挂果的,不过,孔家的这处果园却是例外。
只见大大小小的果实缀在碧翠的绿叶之间,红的杏,粉的桃……格外的喜人。
这功劳,除了春分时龙君的布雨,有大半要归功于辛勤施肥的冲虚道长。
当然,冲虚道长是不乐意的。
“咕噜咕噜,咕噜咕噜……呕……欺人太甚,欺人太甚……陛下,陛下是不会丢下我不管的,顾昭,待我重见天日,定然生啖你肉,畅饮你血,一雪今日之耻辱。”
果园的西南方向埋了个粪瓮,一半在土里,一半露出地面,此时,上头盖了个大大的厚木板,一根粪勺插在其中,木头底下粪水时不时的冒一个咕噜泡。
粪勺中,冲虚道长骂着顾昭,声息弱了许多。
天杀的顾昭!
天杀的谢幼娘!
明明知道他冲虚道人的命胎在这柄粪勺之中,谢幼娘这娘们,夜夜归家时也不思量将他藏好,竟然直接将他插在这粪瓮之中!
还和自家夫婿振振有词,说她是在沤肥!
神他马的沤肥!
分明是在报复,报复他谢家庄一事!
陛下——
冲虚道长口鼻中都被呛着恶臭,从一开始的作呕,到现在的居然有所习惯,他心下悲凉,一股绝望涌上心头。
难道,这就是俗话中的久居鲍鱼之肆而不闻其臭吗?
不,他不要!
陛下啊——
他的陛下能寻得到他吗?
“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
就在冲虚道长悲愤自苦之时,林子里响起了一阵鸱鸮的叫声,声音诡谲又渗人,瞬间惊起飞鸟阵阵。
粪瓮之中,冲虚道长精神一震!
是鸮君!
是陛下身边的双面鸱鸮!
陛下派人寻来了!寻他来了!
“在这,我在这儿……老道在这儿啊!”
为了引得双面鸱鸮的注意,冲虚道长顾不得恶臭,将自己这段时日好不容攒下的一点的气力使出,奋力的搅动粪瓮。
瞬间,粪瓮之中的暗流涌动,难以避免的有恶臭朝天涌出。
冲虚道长眼中有泪,悲愤欲绝。
顾昭,今日之耻,来日我冲虚道人必定双倍奉还。
半空中,盘旋于空的双面鸱鸮听到动静,猛的低头,视线落在那一半埋在土里,一半露在地面上,此时有阵阵恶臭传来的粪瓮,眼睛瞪得更大了。
它,惊呆了。
“咕咕咕咕?咕咕咕咕?”
“……冲虚道长?”
只见鸱鸮前后两张脸上的嘴巴动了,前头是渗人的鬼鸮声,后头则是老者阴沉沙哑的声音。
是我!
冲虚道长激动,瞬间,粪瓮中的暗流更汹涌了。
闻着那阵阵恶臭,鸱鸮的脚步迟疑了。
冲虚道长在此处?是粪瓮?还是粪勺?亦或是粪水中的某一物?
不过,不管是何物,落到这样境地的冲虚道长,还有必要带回去给陛下吗?
冲虚道长好似察觉到了鸱鸮的迟疑,当下是一股恶气直奔天灵。
欺人太甚!
顾昭欺人太甚!
……
与此同时,在靖州城巡夜的顾昭脚步一顿,捏着六面绢丝灯灯柄的手一紧。
“怎么了?”
旁边,背着破袋子,兜一堆无主财炁的毛鬼神有些意外,它抬头看了过去。
顾昭先是咬了咬牙,不知想起了什么,眼里又漫上了笑意。
“冲虚道长动了。”
那是她亲手炼制的粪勺,又怎么会不知道冲虚道长在攒气力,像冲虚道长那样搅风搅雨的大人物,有朝一日落入那等搅粪的境地,定然心口憋一股气。
他艰难的攒下气力,那稀薄的气力既然脱不了困境,必定不会妄动,如今动了,只能说明一件事。
那就是救星来了。
东梁的庆德帝派人寻来了。
“我去瞧瞧。”
顾昭丢下一句话,提着灯,抬脚入了鬼道,下一瞬,此处倏忽的起了一道风气,人途和鬼道短暂的相汇。
“我也去!”毛鬼神紧着说道,它紧跟着顾昭的脚步,也进了鬼道。
不过是须臾的时间,顾昭从天光蒙昧的鬼道之中走过,瞧过去速度寻常,然而转眼,六面绢丝灯的光团已经在远处。
好快。
毛鬼神顿了顿,暗暗庆幸自己和顾昭是友非敌。
谢家庄一事后距今,短短数月时间,顾道友一身的修为更精湛了。
见顾昭的身影消失,知道她这是出了鬼道,毛鬼神紧了紧背上的布袋,抬脚跟上。
……
息明山,孔家果园。
顾昭一出鬼道,身影一晃,贴着一棵橘子站着,敛息术的术法运转到极致,丝毫不敢大意。
远远瞧过去,不见顾昭,不见六面绢丝灯的暖光,只有橘子树繁茂的枝桠随风摇摆。
顾昭环顾了周围一眼。
此地空无一人,除了风声便只有前方粪瓮中暗流涌动的动静,天上的流云被吹散,遮掩了大半夜的月华悄悄倾泻而下,为这片天地投下幽幽的冷光。
顾昭的视线一下便落在了一棵桃树下头,只见那褐色的树枝上倒挂着一只鸱鸮。
花羽,尖嘴圆眼睛,夜色下它,橘色的眼睛显得有些凶狠无情。
下一瞬,冲虚道长虚弱的声音映证了顾昭的猜想,只听他忍着怒和耻辱,细听,里头还有几分示弱。
“鸮君,你我同在陛下麾下,眼下外敌强劲,咱们更是要同心协力,一致抗敌。”
只见粪瓮中咕噜噜的有泡冒出,鸱鸮笑了一声。
“道长莫要激动了,你是被下了禁制吧,说实话,我就只见这粪水搅得厉害,听不到道长的只言片语呢。”
冲虚道长傻眼了一瞬,随即气得几乎要呕血。
鸱鸮羽翅一震,瞬间起了一道黑色风气,风气猛的朝西南方向的粪瓮奔去,冲虚道长只觉得自己体内倏忽的涌入一股力量,顿时大喜,连忙吸纳这股力量。
虽然还无法从这可恶的粪勺中脱困,好歹能破了顾昭下的说话禁制。
鸱鸮抬翅膀,捂住口鼻。
“好了,你说吧。”
冲虚道长瞧着它嫌弃的动作,心中又哽了哽,忍着怒气,将话重新说了一遍。
“嗤,就道长如今这模样,不过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罢了,还谈何共拒外敌人?”
鸱鸮听后,当即冷哼了一声。
只见它动了动,咕咕咕咕的声音从鸮面中出现,同时有如老者的人言从脑后传来。
竟然是鬼鸮!
顾昭注意到,这鸱鸮竟然头有双面,是道家典籍中记载的鬼鸮,传说中,以人魂为食的鬼鸮,尤其喜爱新鲜鬼魂。
顾昭提着灯的手紧了紧,心中暗骂一声,当真是蝇营狗苟!
……
“你!”听到鸱鸮的话,冲虚道长气极。
龙游浅滩遭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啊,不过是一头鬼鸮,居然也敢质疑嘲讽他冲虚道人?
可悲可悲!
奈何情势比人强。
冲虚道长咽下这口气,放软了自己的姿态,“鸮君,我的命胎还在,顾小郎虽然天资出众,却也和那等自恃才华的年轻人一样,狂妄!自大!”
“是,此一遭他是折辱了我,不过,也因此予我留了一线生机!”
冲虚道长的声音紧了紧,好似在恨恨咬牙,有着血海深仇一般。
“须知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深!我命胎尚在,今日鸮君助我冲虚脱困,待我寻一身好资质的皮囊,潜心修行一段时日,定然能助陛下完成大业。”